“你个老不死的!又上我这来挺尸吗?赶紧滚吧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冯小桃骂骂咧咧往屋外推搡着一个白发苍苍浑身肿胀的老太太,旁边九岁的小儿子狗蛋正把流到嘴边的大黄鼻涕用舌尖贪婪地舔到嘴里,又不忘把剩下的大半条“哧溜”一下吸回鼻筒,完了也狗仗人势狠狠啐了奶奶一口唾沫,一迭连声道:“滚滚滚,上我家来讨嫌干嘛?”
“行行好,让我上热炕上躺一小会儿吧!小桃,我对不起你,从前不该胡乱猜疑狗蛋不是我亲孙子,我向你认错,我是老糊涂,我该死!”说着颤颤巍巍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哼,现在后悔—晚了三春啦!我的名声早被你糟蹋完啦!想进这个家门——做梦!这个家里一针一线都是我挣下的,你个老杂毛没给我添过哪怕一只瓦片!”
说着气不打一处来的冯小桃又跳脚上前,把婆婆踢了一趔趄。想当年,婆婆因怀疑狗蛋不是亲孙子,趁她出去串门子的功夫,差点就把才两个月大的老三捂死在被子里,等她发现时,孩子被捂得浑身白毛子是汗,她急得又是掐又是拍的,好半天才又哭出声响来,要不是她回来及时,狗蛋可能就被婆婆活活给闷死了。
马厚德听着老婆的叫骂,猫在屋里不敢吭声。老娘不知是得了什么怪病,全身肿胀得像个没褶的肉包子,如今已猫不下腰来生火做饭,两个女儿都嫁得远,拎个菜叶儿包不过自个儿来,也无暇想着来家顾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也几乎啥忙都帮不上,老婆和老娘视若仇敌,只怕这辈子是和解不了的了。只好时不时从家里偷偷拿捧炒面,给老娘送去充饥,抽空打两桶水放她跟前,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家里冯小桃刚蒸完黄米豆包,正喂猪鸡的当儿,趁其不备,马厚德抓起两个黄澄澄热腾腾的粘豆包,就急匆匆给老娘送去了。看样子,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也挣扎不了几天了,全身上下已经开始到处渗腥黄脓水儿,疼得她白天黑夜的学牛叫唤。
已经又快两天滴米未进了,见儿子拿来了吃食,顾不得病痛,掳到手里就急忙往嘴里塞,直噎得她翻白眼,马厚德赶紧给老娘捶背:“娘,你慢点吃。”
“厚德,我饿啊!求你再给娘拿些吃的,娘不想当个饿死鬼啊!”说着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好,娘,我这就给你再拿去!你等着。”马厚德也不忍心看娘这个样子,既然没得治,倒不如早闭眼少受点罪。
悄悄回家来刚要把两个豆包再揣怀里,被眼尖的冯小桃一把抢了过来:“好啊!你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皮子又痒了是不是?”说着抄起灶坑的笤帚就轮了过来,劈头盖脸一阵猛抽,一时间笤帚密子满屋飞。
马厚德蹲地上两手紧抱头,任老婆发泄够了,这才算完事。他不敢也不能还手,这家里家外还指着老婆,不然三个娃子和他都得挨饿,用冯小桃的话来说,就是全家要指望上去个碌碡都压不出个屁来的马厚德,就得都喝西北风去。换句话说,马德厚要是那拉车的马,冯小桃就是那个赶车的娴熟马夫,俩人配合得倒也还默契。
他是马家庄里数一数二的头号孬种,在哪都是任人宰割的主儿,要不是当年闹饥荒,爹娘早逝的冯小桃被娘家哥嫂硬逼着,用两石玉米两匹布换给他马厚德,只怕是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怀老大时候,一九三零年的连年大饥荒还没过去,每天连一顿饭都没着落,冬天喝的粥里一个米粒跟着一个米粒跑,粥碗能当镜子照,春天撸刚出牙的树叶、杨树狗子、榆树钱儿,夏天挖各种野菜等等掺把糙米渣子煮粥度命,米渣子还是去地主马元宝家做短工换回来的。别人能换回两碗糙米,他能拿回两碗碎米渣子已是不错,有时候只能混个自己肚儿饱,马元宝总有各种理由把他工钱扣下,不倒欠已是难得。饿急眼时候,马厚德甚至把从马元宝家干活人家落下不要的米糠扫回来灶子上炒炒也能大捧大捧咽下。
还好祖上留有两亩薄田,要不是天灾,日子紧巴也还不至饿死。田旁紧挨块洼地,是才去世没多久的爹,生前起早贪黑地用那有限的零散时间,把掺在土里的碎石砬子硬是一块块扣捡出来,平整好土地,又亲手一棵棵栽下的约摸不到一亩的小树林,虽然区区几十棵杨树,有的尚细得可怜,但打理好了将来都成材,好歹盖两间房子不成问题,家里住的茅草房早就跑风漏雨破败不堪了。
夏末,秋还没到,外面能吃的基本都被大伙划拉差不多了,人们都饿得低头耷拉脑连说句话都嫌费力气。冯小桃已经快生了,依旧是饿,那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饿,如同天罗地网般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牢牢网住,又仿佛是生了根似地深深驻扎在她贫瘠的胃里,打不走也骂不跑,每天便骂骂咧咧对马厚德自也没个好言语。一天,又被骂出家门找吃食的马厚德正抄着袖筒蹲在墙根,一脸的愁云惨雾,眉头早锁成了个黑疙瘩,恰好马元宝从集市回来拎着一大块猪肉路过,笑嘻嘻上前搭话,明知故问地讨问他的愁色缘由,精明的马元宝连哄带骗小半天,居然用四斤半猪肉换下了他垂涎已久的马厚德家的小树林!
等马厚德兴冲冲拎一大坨油渍渍的猪肉回家,讲完事情来龙去脉,把老婆气得直接早产了。多年过去,提起这事,冯小桃依旧是气得牙根儿直痒,用她的话讲,若不是她把得紧,一家老小估计早晚得要饭去。
“我说我这豆包看着咋不够数呢!合着你这都耗子搬家拖到老不死那去了是吧?”冯小桃喘着粗气愤愤道。
“我娘要死的人了,她饿,你就可怜可怜她吧!”
“我还可怜呢,谁来可怜我?你还是先可怜可怜家里这帮活阎王吧啊!”
说着撂下笤帚进里屋吃饭去了,仨儿子狼吞虎咽,眨眼间大半锅豆包下了肚,家里好不容易改善顿伙食,三个半大小子直吃得几乎顶到嗓子眼儿才罢休。
马厚德也弓腰进屋抄起了筷子,刚要夹豆包往嘴里送,被冯小桃一把劈手又夺了过来:“这么好的东西让你吃都糟蹋了,再说你那份不是老杂毛替你吃了吗?外屋有剩的玉米饼子,出去吃!别在我跟前晃!看着就烦。”
马厚德在外屋是一边啃饼子一边落泪,孩子们已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打小记忆里,老爹就一直是这副熊样。
临岁末,老娘终于去了,连病带饿,等又偷空给老娘送吃食的马厚德发现的时候,老鼠已经几乎咬掉了她一个耳朵,啃糊了半个鼻子,脸上的斑斑血迹已凝固呈黑褐色,像个怪物般蜷曲在灶坑,锅里一把半生不熟的玉米泡在冰水里,还有两只为一口吃的不顾死活不小心掉锅里溺死的老鼠,已经和老太太一块升天。
老太太遭的罪,终于到头了,村人无不叹息道。当年为把儿媳妇冯小桃娶进门,欠了一屁股债,老头没多久连病带饿就去世了,这么多年一个人能活下来熬到今天已实属不易。
隔壁卖货郎李金财又过来串门,冯小桃打发孩子们上山套兔子,借由子把仨儿子支开,就在屋里和李金财眉来眼去起来。旁边的马厚德,不用老婆提醒,知趣地去外面给牲畜侍弄草料去了。
“桃儿,又想我了吧?”说着大手就胡乱摸了过来。
“去去去!死鬼,这出去多少天也不见个人影儿,又去哪里鬼混了?哼,不是又有了新相好,就把老娘给忘了吧?”冯小桃娇滴滴地嗔道,和对马厚德的河东狮吼比简直就判若两人。
“怎么会?走哪也忘不了我心尖尖上的桃儿啊!我这刚回来还没顾上进家门,这不就先跑来看你来了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好看的白底蓝花的的确良花布来:“这是供销社最新进的料子,时髦着呢!就给你扯了几尺,穿你身上指定好看。”
“就单给我的么?门莲的呢?拿来我看看。”
“这话说的,有什么好东西我啥时没先紧着你,我家那个二百五,穿啥都白瞎了!还给她买—等我下辈子发了大财再说吧!”李金财色迷迷盯着冯小桃的胸前两个小山丘道。
“就一块破花布就收买我了?老娘也太不值钱了吧?冲我给你养出狗蛋这么一好儿子,你说怎么报答我吧?”冯小桃狐媚媚的眼波越发勾人魂魄地说道。
“咱这就报答还不行吗?咋也得让你满意才行嘛!”说话间就一个饿虎扑食,把冯小桃撂倒在了炕上。
完事之后,冯小桃道:“金财,这老大铁蛋都十九了也老大不小的了,你看,啥时把你家二丫头娶进门来,也好了了桩心事。”
“别急,我这阵子正做春花的思想工作,等做通了就给孩子们办。”
“老大菊花寻死灭活不答应,这老二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我家铁蛋是有点少根筋,和他爹一个德行,不过,过日子没问题!春花要过了门,我也绝不会亏着她,会把她当亲闺女样儿待的。”
“你放心,我啥时唬过你,这世上还没我李金财办不到的事!年前,保证让你称心就是,这以后咱们一旦成了亲家,亲上加亲,天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说着就又要动手。
“得了得了,你这还没完没了了,想不到你宝刀不老啊你!”冯小桃娇笑打趣道。
“没办法,见着你这个老妖精我就有使不完的劲儿!”比冯小桃还小四岁的李金财晃着大黄牙嬉笑道。
“一会孩子们该回来了,撞见了不好。”
其实这几个愣头小子对李金财还蛮亲的,在村里论辈份还得叫他声大叔,这个大叔可没白叫,比亲叔叫的还亲,李金财疼老三狗蛋也比疼他自己家的孩子还厉害些。
此人平常走村串巷做些小买卖,有什么稀罕玩意任凭自家孩子舍不得给,都会给狗蛋拿过来些,吃的用的玩的等等一应俱全,连带着两个哥哥铁蛋钢蛋也没少跟着沾光。马厚德自知没能耐管不了婆娘又着实没吃着啥亏,只得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孩子们不明白其中奥妙自然也就更没话说。
傍黑天儿李金财两脚这才算是迈进了家门,黑灯瞎火没事干,也为省两个煤油灯火钱,孩子们和老太太早早就上炕躺下睡了。看见老婆门莲还在点灯熬油忙活着给孩子们缝补衣裳,这脸子一下子拉得比驴脸还长。
“回来了当家的,吃饭了没?没吃我这给你做去。”说着门莲欣喜地撂下针线慌忙就要穿鞋下地。
“行了行了!啥时候了还不吃饭?等回来再吃早饿死了!你忙你的吧!”李金财杵着眉头没好气道。
“那这趟出门咋样—赚着钱没?菊花和我前儿个上山搂柴火把衣服刮破了,这么大一闺女儿,怎么着也该有件囫囵衣服穿,要有余钱就给她再做件衣服才好。”门莲怯生生道。
“一回来你就絮叨个没完,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干活都瞎摸虎眼的一个个,就不知道小心点!现在挣俩钱儿多不易,你们是不想累死我啊?再说这趟也没挣着,先将就穿吧!”说完不耐烦地躺倒就睡去了。
门莲看看这个一走就十多天才回的男人,一脸的疲惫,头刚挨枕头已经响起了鼾声,只得不再言语。把他惹烦了,上来就是两巴掌,挨打也是个白挨,家里的婆婆不但不会主持公道,还会就火烧屁吃,幸灾乐祸:“该!欠揍不是,我就说你快了快了,你说你还得等一会儿子!让你不是好美!”
此婆婆可不是彼婆婆,这个家里,一直她当家作主,自打老头子生病早逝,儿子挣钱无论多少便都收她口袋里管,把门莲娶进门后,每天除了串门就是在家吧嗒吧嗒抽她的大烟袋,横竖不带捏个草刺儿。使唤儿媳妇门莲如同使唤丫鬟老妈子,稍不顺心,一尺多长的大烟袋锅子就照直朝门莲头上挥过来,时常左边的肿块还没消,右边又起来个鸡蛋大个儿的包。因着她的肚皮不争气,接连生了四个丫头片子,没给人老李家生出个带把的,为人又不灵活,加上娘家也没有个管事儿的,用李金财的话说,没把她休掉已是万幸。
婆婆经常让门莲变着花样做点小灶,香喷喷的烙饼,滑溜溜的白面条等等,这在他们那都是家里来客人或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稀罕物,李金财有时在外面不知用什么法子,捣鼓回几斤万分金贵的白面来,除去偷偷拿给冯小桃的,剩下的就嘱咐老婆都给老娘做着吃了。
老太太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一帮孙女馋得直流口水,也只能干看着。老太太嚼独食嚼惯了,门莲心疼孩子也是个白心疼,婆婆面前,她大气不敢喘一下。有一次七岁的春花馋得实在不行,没等奶奶上桌跑上前抓起油饼就狠咬了一大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奶奶身旁火盆边的火钳子已直扑过来,攢在春花眼角,差一丁丁磕上眼睛。直到现在还留着伤疤。
李金财早起吃完饭抹嘴巴便趿拉鞋子又要走,门莲就道:“才回来这又干嘛去?”
“我去邻居家串门,你管得着吗?”
李金财只要回来就没黑带白长在邻居冯小桃家,家里活计堆成山,都是门莲一个人的事,和他没关系。冯小桃经常花枝招展地在村里招摇,见着门莲向来都眉梢子往上一挑,一脸鄙视,居高临下的扭腰摆臀过去,只担心她一使劲再把身子拧成几节股的样子。
街坊四邻见着门莲时常打趣道:“你家老李回来了吗?又坐冯小桃炕上吹牛皮呢吧?这两家这么好,干脆把隔墙打开变成一家得了,省得麻烦,哈哈哈!”
门莲知道这话里有话,再傻的人也听得出来,可是,她又能怎样,捉奸捉双,她又没本事更没那精力把人堵被窝里,何况她在老李家还有短处。再者说,就李金财的脾气,她嘴巴可能还没等张开,李金财的巴掌早已经抻她脸上来了。
“一回来你就见天儿长在人家!这家里头又快没柴烧饭了,别人家都是老爷们儿上山打柴,咱家可倒好,翻了个个儿!你这闲着就不能也去打些柴回来?”门莲不知哪来的火,要是以往决计不敢言声的,今天终于胆大了一回。
“好啊你个不争气的玩意儿!敢和我犟嘴了是不是!你个胆大包天的蠢货,开始学会使唤老爷们儿了是不?几天不见你还长能耐了!谁教你的啊—还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
李金财暴跳如雷,额上青筋毕露越骂越气,眼见炕边横着一把剪子,捡起来就向正在低头收拾碗筷的门莲“嗖”的一声甩了过去,剪刀从门莲右耳后停留一秒,“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血,顺着她的齐耳发稍很快滴了下来,沿着脖颈以并不算快的速度往下淌,已经掇了好几块补丁的灰布衫肩部慢慢染得紫红一片。门莲用手覆着伤处蹲地上“呜呜”哭了起来,把正要上学的杏花和七岁的小秋花吓得也大哭起来,十八岁的菊花和十七岁的春花还算镇静,赶紧把奶奶从里屋扶出来,李金财发起疯来,除了老娘没人能管得了他。
“这是要干什么金财?太无法无天了!竟然抄起剪子来了还,要是把门莲打出个好歹,看这个家怎么办?”老太太难得主持一次公道。
“娘,你说我这出门刚回来多累啊!她不体谅也罢,还要我出去打柴!这败家娘们再不收拾她就要上天了!”李金财终于火气收敛了些,向来还算孝顺的他满脸委屈的对老娘道。
“你也是,从来就分不出个轻重!也不知道心疼自个儿男人!敲敲脑袋也好让你通通气,没事!菊花,去把我那大烟袋拿来,拨点烟袋油子给你娘上上,止住血就不疼了!”
“爹,你太过份了!整天欺负我娘我们几个,你就不怕遭报应?”愤怒的菊花哭喊道。
“你个小兔崽子!毛还没长全就教训起我来了!这个家搁不下你,又想野男人了吧?好好的嫁铁蛋你不干,非要自己找男人!你个不要脸的贱货!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抓起柜上的鸡毛掸子就朝菊花胡乱抽了过来,春花赶紧把姐姐护在身后,哭道:“爹!别打了,要打你就打我吧!”
“躲开!不然我连你一块打!”李金财发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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