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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早过了古稀之年,但身子依然硬朗。有一天,我跟她聊家常,说买个金戒指孝敬她,母亲说她带了一辈子顶指,习惯了,不喜欢什么戒指啊镯子啊那些首饰,还说钱要省着花,用在要紧的地方。我说带顶指是做活,带戒指是享福。母亲说全家平安她就是享福,看着顶指心里踏实,看着戒指心里别扭。我遂了母亲的心意,此事便不再提。
我知道母亲是不让我花钱买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对戒指手镯这类首饰确实也不在意。她一辈子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种地、持家和做针线活,家里的锄镰锨耙和针线盒子与她相依为命度过了艰苦岁月,这份感情已经深深地嵌入她的生命里,所以金戒指固然金贵,在母亲心里,早已分了亲疏远近。
而我,对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多么热衷。这些年来,日子都紧巴巴的,金戒指虽好,但我好像也没有多余的富贵可以随便消费,即使结婚的时候平常人家也没有这一项。对于顶指并不陌生,小时候玩过,仅此而已,如果不是因为一件事,恐怕它早已淡出我的生活。
顶指于我而言是很“老气”的物件,尘封在四十年前的记忆里。那时候,奶奶的针线盒里有好多东西,当时没啥玩具,我经常用手翻过来翻过去捣蹬着玩。里面有各色的线穗子,半截布料, 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线滚子,上面斜插了一根或者两根大小不等的亮晶晶的针,针尾的线孔里存着一小段线,还有剪刀,以及包着针的锡纸包,等等。剪刀和针是不让小孩动的,怕伤着手,其他的可以随便玩。实际上能玩的也只有顶指。它是一个卷成圈的黄铜片,一毫米后,不足一公分宽,卷成的环比手指头略微粗一些,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凹进去的小眼。做针线活时戴在手上,用来顶住针杆,支撑着针能扎透较厚的布料或者鞋垫鞋底什么的。这个可以玩,只要不放在嘴里往下咽就不会伤着自己。我曾学着大人的样子带在手指上,可手指太细,根本带不住,便索然无味了。于是用稍粗一些的线把顶指系上,拿在手里甩圈圈,后来就不知道甩到哪去了,到奶奶用的时候到处找也找不到。
我的记忆里没有奶奶做针线活的样子,现在想来可能家里的针线活那时已经由母亲接管了。小时候的棉袄棉裤棉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地做的,棉被也是,更不用说缝缝补补了。在这个过程中,顶指是必不可少的,说整天戴在手上也不为过,因为一天有做不完的针线活。
有一次我与弟弟嬉闹,掀翻了针线盒,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当时正在兴头上,只是大略地把东西捡回来,又跑出去继续闹。晚上母亲要赶着给父亲纳鞋垫,急需用,却怎么也找不到顶指了。我俩怕挨训,都摇着头说没见过。母亲拿着手电筒在屋里到处找也没有找到,看样子是生气了,我感觉她的巴掌随时可能打在我的头上,甚至我都看到她向我抬起的手掌,但终究没有打在我的头上,那一晚母亲没有跟我说话。
我惴惴不安,乖乖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弟弟好像也看出气氛不对,跟着我钻了被窝。当时父亲在二十里以外的中学教书,母亲、我与弟弟挤在一张大床上睡。我一觉醒来,灯还亮着,母亲坐在被窝里,披了件薄棉袄,就着并不明亮的灯光在纳鞋垫。电灯泡大概25w吧,但已经比蜡烛或者煤油灯好多了。
我看到母亲的手指上没有顶指,却缠了几圈黑布,勉强增加点硬度,减轻针尾对手指的压力。看得出来,母亲的手指还是很疼。我有些自责,觉得做错了很大的事。母亲看我睁开了眼,给我掖了掖被角,轻声说:“睡吧,才半夜呢。”我闭上眼睛,心里暖煦煦的,像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后来,日子越来越好,越来越好,新式服装鞋帽层出不穷,再也不用自己做了。衣服还没穿旧,新衣服又买了,基本没有了缝缝补补的事。母亲也老了,眼花背驼,但她还经常做针线活,给我们纳鞋垫是主要的。我先后告诉她好几次,不用做鞋垫,一来原先做的还没穿,二来现在的鞋子里面带着鞋垫,买也很方便很便宜。但母亲还是做,大的小的,男式女式都有,做工精细,还加了红花样式作为点缀。母亲递给我时,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很有成就的样子。我很心疼母亲,说话语气生硬了点,她证了一下,笑容稍微有点减,还是递到我的面前,说拿回去吧,能穿就穿,不能穿就放着,反正也坏不了。妻子见状,连忙伸手接过,说:“妈,您年纪大了,以后别做了。针线活对眼对颈椎都不好,以后穿完了我做吧。”母亲笑着说:“我老了,趁着还能做,做两双,以后想做也做不了了。”
回家的路上,妻子狠狠地数落我,说母亲辛辛苦苦做了鞋垫,费神费力的,好好接着就好了,那是一份心意,一针一线都倾注了母亲的爱。给孩子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是她最大的心愿,也是她打发时光最暖心的事。
我没有辩驳,任由她絮絮叨叨地说。老话说“娶媳妇入婆角”,意思是儿媳妇与婆婆在某个方面有相似之处,她娘俩的相似之处就是持家和做针线活。妻子上初中的时候,岳母得了病不能操持家务,哥哥姐姐都成了家,不住在一起了。她开始接手家里的大小事情,慢慢地锻炼,初中没读完,就能熟练地做十几个菜肴招待客人,能在院子里棉被子,做棉袄,颇受邻居大妈的好评。我孩子小的时候,她的针线手艺派上了用场,那是她最得意的事情。由于她的能干,我至今还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也是她诟病我最有力的地方。她发脾气,不住地责怪我,或许她更理解母亲的辛苦与心意,而我何尝不理解呢?我只是习惯了母亲的溺爱,说话口无遮拦而已。
我有些懊悔,发誓以后好好跟母亲说话。“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几句诗在我脑子里循环往复,让我感动于母爱的伟大与无私。母爱像春雨一样滋润着孩子的成长,恩惠大于天却不图任何回报。母亲把她的爱融入到一针一线之中,我穿在身上,暖在心里,一直活在她的挂念里。
这件事以后,我觉得老家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都是那么亲切,从未有过的亲近。我买了一枚顶指把母亲针线盒里的那个老旧了的换了出来,跟书桌里的老照片放在一起。它们静静地随着我奔赴岁月,同我进退,伴我悲欢,在我无眠的深夜里,又像一个个长者,把过去的故事从头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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