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我*，体育生又来抄烟当了。”

我在看书，但这句话我听得真切，同时还听见了几声响亮的掌声，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掌声有多么响亮，像是双手在互相拍打的同时在手心里留了些空间，这个空间放大了掌声的响亮，我想也许只有高中生能拍出这样的掌声，年轻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声巨响响彻了回型的宿舍楼，像是雷声响彻无人的荒原，这是绿色铁门和拖鞋之间特有的交合。然后我看到一堆黑压压的人头涌了进来，不一会就挤满了宿舍，我庆幸自己在上铺，否则我也许会淹没在人头的汪洋大海。

“哪个卖烟？”一个粘性的声音操着粤北方言。

这个被挤满的空间安静了很久。有一个人头独立了出来，他光着膀子，乳咖色的乳头显得他的身体很脏，伸着手指着舍长。

“是他。”光膀子用粤北方言说。

我才回过神来看他们的样子，我注意到有人在用手机录像。那个粘性的声音从人头里走出来了，猛地把舍长揪了出去，我听到舍长身体的某个地方撞到了床的扶梯。

舍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想说些什么，一个巴掌就响在了脸上，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力量，和刚刚听到的鼓掌声不同，但又一样年轻。

“只有103可以卖烟你知不知，烟都拿出来。”

舍长踉跄地爬向书包，他把烟掏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在看某种魔术表演。又有一个光膀子垫步上去扯走他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人头慢慢退去了，舍长的东西散落在宿舍里，宿舍里的其他人只是呆呆看着，我听到舍长在骂什么，但是没有人说话，狭小的宿舍里，只剩下互相坐立着的人，彼此直直矗立。

宝金桥塌了，塌的时候上面还有两辆车，他们是这么说的，也有人说是四辆，宝金桥是明江中学连接市区唯二的桥，再加上新冠疫情的封锁，学校就像置身在江上的孤岛。

2019年是明江中学的变革之年，也是我的变革之年，之所以说是学校的变革之年，一方面是因为新冠疫情来了，它就像在空气中杀人的妖魔，不停有相关的可怕传言和新闻在城市传播，另一方面是在教育体制改革的前提下，明江中学的本科率实在是低得难看，所以高三的重点班要收缩，把成绩差的那部分踢到差班。之所以说这是我的变革之年，因为我就是从重点班被分到差班的差生。和我一起从我们班被踢出来的还有任星宇，我对他没有印象，他原先是另一个宿舍的，我只记得他很胖，后脖颈有很厚的泥。

尽管是这样，但是我是什么时候对高考无望的呢，至今我依然不解。我被分到了全高三最烂的班级之一，实际上除了那个重点班和复读班，其他班级都是全高三最烂的班级之一。我以前的班主任告诉我，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但我们在宿舍里，讲述的是怎么才能和女人上床，就像后来在大学，我们在宿舍讲述和女人上床的经历。

好不容易把我的东西搬到差生宿舍，我累得席坐在还没铺上床垫的合成木床板上，观察周遭，比起原来的重点班宿舍，这里的采光很差，灰白的墙上有不少绿墨色的霉斑。除了我和任星宇，宿舍里还塞了八个人，他们大多躺着玩手机，手机的光很亮，照在他们脸上，他们的眼睛里是手机灯光的倒影。隐隐约约，我闻到了脚味，尿味，还有竹席发霉的味道，这是集体生活的味道。也许是应激性肠胃炎，我感到很想上厕所，但我想，在这里的厕所拉屎，他们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我吊，盆呢？我盆呢？”舍长突然用粤北方言大叫。

“谁让你把盆叠我盆上的，妈的，满脸尸斑，尸斑猪。”舍长对着任星宇叫着。

宿舍里哄笑了起来，刚才死气沉沉的宿舍终于有了些生气。我走向厕所旁的阳台，远远地眺望着外面的世界，外面是和这里一样的宿舍楼，还有暗红色的山，这里的尿味更重了，我低了低头，阳台的角落有一张被水泡了太久而起了许多白色皱褶的野鸡大学的宣传纸。我想到了去找我以前的班主任。

让我意外的是，在我找以前的班主任之前，他就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他没有人，他是河北人，却长得矮小，厚厚的镜片下有一双狡黠的眼睛。此刻他面向窗外的光玩手机，那光把他桌上的红旗打得鲜艳。我走了上去，背靠着窗外的光。

“老师好。”见到他的时候，我把双手交叠在胯前，那是一个讨好的姿势。

“我和你妈妈聊过了，你妈妈很担心你的情况，你妈妈也很不容易。”

“现在就是一个问题，你想不想再进重点班，你不用担心他们怎么说你，我们都有办法。”

我正想点头，但我的身体早就在点头了。

“你不是作文写得可以吗，就是数学不行，月考的时候你作文好好写，我们会让你满分，我把你调来我们班，数学你也不用管，现在疫情你也出不去，周一晚修你来我办公室，我帮你补数学。”

“你妈妈也很不容易。”他又添了一句。

后来尸斑猪变成了任星宇的名字，至少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比他本来的名字出现得更频繁。班主任第二次来找我，是在上语文课的时候。

“尸斑猪，喂，操，不理我。”舍长说着悄悄话，一边踢任星宇的凳子。

“干嘛……在……上课呢。”任星宇一边说着，脚居然不自然地内八了起来。

“待会你给我把这包烟给你原班的张浩。”

“……”

“*你妈的，这傻*。”舍长对着他的同桌说，两个人笑了起来，像是泄了气的气罐。

“这个被抓到要扣分的，我不敢，你自己干嘛不去。”

“我都被级部抓了几次了还我去，我到重点班陈伟鹏就屌我，你去，我去不了。”

任星宇没说话，舍长用力一踢凳子，直接把任星宇踹倒了。同桌又发出了类似气罐的笑声。

“是谁在那发出噪音啊。”随着语文老师拍桌子的声音，全班都安静了下来。

“我在上面讲，你们在下面玩，你们这帮人还想考本科，你们是在意淫知不知道？”

“刚刚那两个给我滚出去。”

看着任星宇和舍长走出去，语文老师顿了顿，一只手撑着腰部接近肾的位置。

“你们就一点思想没有吗？级部把你们分到这个班，难道什么都看不出来吗？就连重点班都有好几个上不了本科，你觉得你们班有几个能上本科，把你们分到这个班，就是为了方便管理知不知道，你们就是在意淫知不知道。”这次在说意淫这个词的时候，语文老师特意重读了，似乎在释放着什么。

教室里没有别的声音，大多数人都低着头，包括我在内。

“你们知道不知道？”语文老师开始大吼，听起来近乎歇斯底里了。

“不好意思刘老师，麻烦请你们班的李凯出来一下。”是我班主任同办公室老师的声音。我知道，此刻的我渴望这个消息，就像在渴望呼吸。

班主任告诉我，他周一晚修有事，让我提前补习，也许是因为办公室里有其他老师的缘故，我们去了实验楼。实验楼有很多空教室，除了我补习用的教室和三楼的心理辅导室，其他教室都锁紧了门。虽然说是补习，实际上班主任只是给了我一些数学公式还有题目让我背，这些题目是后来月考我看到的题。在回教室的路上，我和任星宇擦肩而过，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他往实验楼的方向走去，还看到他后勃颈的泥。

高三考生一天的安排就像一个中药柜，我们把时间塞进一个又一个的抽屉，直到两手空空，只能抽出生活的时间塞进剩下的抽屉。我经常把下午排队洗澡的时间用来看村上春树的小说，一边看一边吃从学校小卖部买来的火腿肠，这样可以节省排队吃饭的时间。这些天我把看书的时间都替换掉用来背班主任给我的题目，我注意到任星宇这段时间很少回宿舍，有时候甚至不洗澡，宿舍的人都走了之后，他会回来换一套衣服去教室。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任星宇的各种事传遍了整个年级，比如他说现在他在的班级很烂他觉得绝望，他说他的学习成绩被杨婷婷超越了很不服气，他还说他现在同宿舍的人欺负他。

“我吊那个死晓别，还说我们欺他。”舍长说。

“真的，好晓别，我受不了了，他妈的拉屎又臭。”矮舍友说。

“讲真的他不拉屎我都不知道有这个人。”高舍友说。

说这话的同时，门开了，任星宇低着头。

“妈的你个吊毛，我们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任星宇死了，这还是舍长和我说的。

“你这都不知道？垃圾，我手机给你，你看群。”

“哪个群？”

“学校群都有，表白墙也行。”

我看了好几个视频。任星宇似乎是头着地的，头盖骨崩飞到了十多米远的地方，身体扭作几团。

视频我看着发怵，但是越发看得仔细了一些。他的手臂擦得没有了表皮，只有鲜红色的肉，也许是因为上肢着地，血液几乎要炸裂开。

我还看到任星宇的家长在校门口的视频，我看到写着“黑心学校，还我儿子”的白色横幅，我看到双手抱胸的男人们，我看到歇斯底里的女人。

任星宇真的成尸斑猪了，我突然想到。

周一晚修的时候，我在实验楼见到了班主任，三楼的心理辅导室还亮着，成为了实验楼里唯二的光。但我眼里聚焦的，只有班主任在的教室亮起的光。

“下个星期不用过来了，现在调班调不了。”

我先是一怔，他接着说：“你们班那学生跳楼，现在学校压力很大。”

我说：“没关系老师可不可以等到下一个月考。”

“不行的，现在调不了，正式开学了更难。”

“老师你不是说好的吗，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壮着胆子说，语气却近乎恳求。

“市委书记的儿子都调不进去，你能吗？不是说好就能成的，更何况你家里只有你妈妈。”班主任说。

“你当初为什么不考好点？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的。”他又说。

我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经坐在教室里了，我不知道大概过了多久，我听到了级长进教室的声音，那是她特有的高跟鞋声，级长身材肥胖，右手的中指上有一个闪亮的戒指，透露着精英的气质。

“我现在简单说两句，最近学校，班群，小群，各种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群，有同学到处发那些不良信息，别以为我不知道谁说的那些风言风语，别以为在网上说话你们就不用负责任啊，我们现在，专门有人处理这些信息。”

我看到接近讲台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影子，才发现门口站着宿管，他的皮肤黝黑，就像他的影子。

“我请你们好好想想，如果你的学校脏了，你能干净到哪去？啊？我请同学们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她停了一会，好像真的在给我们思考的时间。

“现在那个学生家长还在外面闹，我请你们不要搭理他们，这不是丢人吗？自己孩子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甩到学校的头上，我真的替他们感到丢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级长扫视着班级，顷刻间，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四目相对，我看到了这个世界最有力量的眼睛，仿佛远古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