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坚硬的柄状物,它被一张涂满了油的皮布包着,油皮布并没有把枪包裹完全,我能看到隐约露出的黑色握把。
几个月前,我在一个初中同学那买到了这把六四手枪,其中的过程并不复杂,弹匣已经压满了子弹,枪膛里也塞了一发。
大概在午夜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灯光昏黄,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黯然无力。但我能清楚地看到这把枪,我把它从布里抽了出来,同时还飞出一些灰尘,沉沉浮浮地在灯光里逃窜。
高中的时候我从明江中学辍学,实际上,起初我只是想从钢板似密不透风的天空下一时抽身,可后来我再也没能返回,我并不认为这是偶然,在时光里,我像陀螺一般旋转,当我稍加喘息,就意味着再也不能找到归途。
正式申请辍学前,他们都告诉我这是精神疾病,需要治疗,于是在城里的几个小诊所纠缠后,我的母亲认定我必须去广州的三甲医院,并告诉我那一定会是最好的。我从粤北赶到广州,候诊厅在一栋高楼大厦的四层,阳光映照在落地窗上,落地窗的外边,珠江把陆地拦腰截成两半,对岸也是与这里相似的高楼大厦,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让人无心欣赏风景,只是徒增戾气。空间并不多,人群拥挤异常,人们都在忍受彼此的气息,几经周折后,我来到了医生的面前。
医生戴着口罩,告诉我把情况讲明白,尽管眼睛并没有看向我,但从语气我能听出催促,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门外不时有人走动和观望,我知道当我有做起身动作的预兆时,人们就会一拥而入。我不知所云地说了一些话,突然想到了我母亲说的一些话要补充,我想多说些什么,但医生早就已经开好了药,用下巴指了指门,示意我出去。
医生给了我四种药,有三种药是白色的,一种药是橙色的,后来我知道有两种药是没用的。吃了这些药后我可以从这个傍晚昏睡到下一个傍晚,并且在醒来的时候精神不振且手抖不止。我和班主任商量退学的那天,我听到了我们班的高考誓师口号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学者,一心只为高考者也。”
我的母亲对此无可奈何,终日抱着我父亲的遗像痛哭,然而像面的反光下,能折射出来的只是斑白的自己,哭完以后,她仍然到处找关系给我找了一份记者的工作,其中的程序也不复杂,当然,这一切她都没有对我提起过,只说了我是金子在哪都能发光,我的同事告诉我,我妈是为了培养我的独立人格。
我房间的角落堆放了许多饮料瓶,花花绿绿地在角落里生长。在吞下白色药片后我总觉得口干,我大口将饮料灌入口腔,尽管我感到短暂欣喜,但我能听到糖分转化为脂肪的声音,还能感受到它们渗进我流着隐性糖尿病的血液里。我感到异常烦闷,因此我打开了电脑,屏幕中说不清的光影可以使我安定下来。
说是记者,其实主要做的事就是把一些网上的新闻掐头去尾,然后再去找几帧影像,加一段软件配音,做成视频,内容大多来自网上,但是无所谓,有流量就可以了,其实没流量也无所谓,我们会做很多这种视频。人们的生活被碎片化后,碎片化的视频似乎也会受欢迎。我们租了写字楼的一个房间去做这些视频,那层楼还有一间间的主播室,里面全是女主播,室内被布置成粉红的女性风格的卧室样子,但是她们不能睡那,到点了需要赶过来上班。
我随便点开了一部电影,在我看到影像前,是一段声音甜美的旁白,好听的声音告诉我,这是一个红酒的广告,在我看到影像后,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在洗澡的女人,她的脸好看得夸张,镜头的特写从脸游动到锁骨,机位小心翼翼,气氛既暧昧又不可告人,让该露的都露了之后,女人的镜头开始虚化,镜头聚焦到红酒上。
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但却很快就上手了。那天我在网上看到我们市内老城区的一个人,他老婆被他同学睡了,他回来穿皮鞋的时候,发现了这事,就跳楼了。那人我和他很熟,我觉得他跳楼这事不是因为他老婆被睡了,我甚至觉得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并且根本就不在乎他老婆被睡,因为他是个绿帽奴,这是年轻人的玩法,简单来说就是把淫妻情结上升到自我虐待的一种性癖。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死,这会是这座城市的又一个谜,但我能确定的是他不是因为他老婆的事而死。我做了个视频传到我们运营的账号上,却写了他的死是因为心爱的妻子背叛了他,这样会显得有话题性,也就有了流量,我把受害方和施害方区分之后,人们会对号入座地加入阵营,我知道他们还会自动地把他们站的队伍调整好范围,起初评论区只是讨论颠倒黑白后的案件问题,后来就变成了男女对立。
电影播放着,人们在四四方方的屏幕里杀声震天,还能听到兵器碰撞的刺耳金属声,这是满足人们心理需求的另一种交响,但却不见血流成河,我甚至没有看到屏幕里出现红色。
其实我也曾尝试逃离这份工作,就像从学校辍学一样,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了在墨尔本留过学的表姐,那天清晨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并告诉她我的来意。她当时似乎在忙别的事。
“你怎么可以那么不要脸?啊?你怎么可以那么不要脸,你能不能学会独立思考,活得像个人样啊,谁他妈没点压力啊,你就说谁他妈没点压力,不要怨天尤人了,别去搞你妈了,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看在姑的面上,不会有人接你的电话。”
我还想说点什么,电话挂了,让我想到了用下巴指着门的医生。
对心理咨询师,我心里一直都有些抵触,如果我是心理咨询师我会把简历弄得好看,把各种擦边的词语放到介绍自己上,再抬高身价,就会有很多病急投医的人来到我这里,然后我再听人诉苦,其实听得够多之后,也许一开始的时候能听一整句话,后来慢慢就只能听半句了,再后来,大部分都听不到了,但是我会把他们说的最后几个字记下来,然后再拿这几个字反问他们,你觉得你对此有什么看法,然后再听他们讲一大堆废话。
后来我还是做心理咨询了,工作室的墙上挂满了橙黄色的奖项,还有些龙飞凤舞的毛笔字,但在绿色的墙纸上显得异常突兀。咨询师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她的五官出奇地大,尤其是嘴唇,显得她说话时神情格外夸张。她给我倒了茶,茶很烫,茶杯上印着领袖的样子,领袖在朝我看不到的前方招手,又好像是在伸手去够一个东西,下面用红色的字写着“永远跟走。”
“你好,小伙子,你看上去很精神。”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带着微笑,她脸部的肌肉很松弛。
“每个人都可以很精神。”
她发出了笑声,我也笑了。
“你看起来很烦恼,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说。
“你刚才说我很精神。”我说。
“这并不矛盾,小伙子。”
“我觉得生活很累。”
“那么说你觉得生活很累,能具体地说说吗?”
“我不知道,我每天起来,需要忙一大堆恶心的事,可是我如果未曾活着,可不就能不面对这些不堪了吗?”
“那么说你觉得你的生活不堪,你妈妈告诉我你是一个记者,我曾经也想当记者,当记者多好啊,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话了。”
我想到了那些锁骨和大腿,我说:“她说的都不可信。”
“你是因为没能高考而感到生活不堪吗?”
“不是。”
“那是曾经你有一段爱情,让你难以释怀吗?”
我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想死。”
“生活是美好的,小伙子,都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美丽的景色在心里,我们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律动着快乐的音符。”她声情并茂地说,我感觉她的嘴唇真的很大。
“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关系。”
她笑了:“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只是想一直休息,每天起床我都要为了活得不那么悲惨而面对那些不堪,我从垃圾堆的南方爬向北方,再告诉自己我已经在行进了,我认为这没有任何意义,即使我爬出了这个垃圾堆我也不会感到高兴,因为我还得爬出垃圾堆外的沼泽。”
“外面的世界是会有危险,但你要永远呆在家里吗?”她的脸凑了过来,下巴却对着我。
“我不是想呆在家里,我不想活着。”
“小伙子,我们不能好高骛远,怨天尤人,你一定要奋斗,奋斗啊,我认识很多比你还要惨的人,有一个盲人她天生就全盲,但她对生活有热爱,不但会唱歌,居然还会弹钢琴,人家现在不也活得很开心吗?”
我说:“难道她生来就不想活吗。”
“活着是一种责任而不是义务,不说远的,就说前些天老城有一个人跳楼了,还年轻的一个大男人啊,居然是因为老婆出轨,为了一个女人就跳楼了,这是多懦弱的举动啊。”
“对。”我想了很久说。
大概在凌晨的时候,我把手枪塞进了嘴里并扣动了扳机。
我感受到了强大的重力把我引向地心。
在此之前,我听到了我母亲尖锐的尖叫声,那是一种类似猿类的声音。
在此之后,我知道我会提前抵达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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