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弗莱是酒厂的销售代表,一做就是四十五年。他勤恳谦逊,独善其身,从来没盘算过升职加薪,也没想过另谋高就。他既无朋友,也无敌人,退休时如他所愿,连告别会也没有举行。
退休后的哈罗德非常安静,一整天都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就像一个停摆了的时钟,卡在了时间的裂缝里。
哈罗德六十岁了。从十六岁被父亲赶出家门起,沉默就一直就跟随着他。虽然他做了所有父亲没有完成的事——找到工作、赡养家庭、深爱他们,但早年的沉默一路跟着他,进了他的房子,藏身在地毯下、窗帘后、墙纸内。
这一切在一个星期二的早晨改变了。这天,哈罗德接到了一封信,来自贝克尔郡圣伯纳丁临终关怀疗养院。是二十年前的同事奎妮写的。她得了癌症,写信是告别的。
哈罗德很难过,他觉得他应该做些什么。
“你一定要有信念。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不能光靠吃药什么的。你一定要相信那个人能好起来。人的大脑里有太多的东西我们不明白,但是你想想,如果有信念,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成。”
像一个神奇的小女巫,加油站里女孩的话在哈罗德的心里激出一道闪亮的光。哈罗德决定徒步去贝里克郡,去看望奎妮。
“只要我去,她就会活下来。”
哈罗德就这样走上了去贝克尔郡的路。没有深思熟虑,也无须理智思考,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决定了。
在最初的六天里,他经历了令人恐惧的未知,一只在树上失去平衡的白鸽,都会让他的心脏急促地跳个不停。他遇到了客店的旅客、酒保、没有孩子的女人、远足男和简·奥斯丁迷、银发的绅士、骑自行车的母亲、医生,他受到他们的质疑和嘲笑,也受到他们的敬重和帮助。一个女士唱道:“他就像武士一样英勇。”
一天下午,他遇见了一个从格拉斯顿伯里来的女巫,一个喝酒把房子喝丢了的醉汉,四个想找M5高速的自行车手,还有一位六个孩子的妈妈向他倾诉生活的孤单。
哈罗德一路走,一路听着这些陌生人的故事,并不评判任何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正是这些普通人的渺小与孤独使他讶异,牵动他内心的温柔。这世上有许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日子久了,生活便显得平淡无奇。哈罗德无法再否认其实一路上见过的每个陌生人虽然是独特的,却又是一样的,这就是人生的两难。
哈罗德这样坚定地走着,好像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离开椅子,像现在一样,走在路上。
每天早晨,太阳升上地平线,爬到最高点再回落,这一天就宣告结束,为下一天让路。哈罗德花很长的时间看天,看远方的地面如何在天色转变下幻变。日出时山顶是金色的,反射朝霞的窗户是橙色的,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到傍晚暮色则在树底投下长长的影子,变成黑暗汇聚成的另一片深林。他在清晨的薄露上行走,看见一座座电缆塔在薄薄的白雾中显出头来,就会忍不住脸上的微笑。
在路上,他解放了自己过去二十年来努力回避的记忆,任由这些回忆在他脑子里絮絮说着话,鲜活而跳跃。他看到妻子莫琳在花园里种四季豆,穿着他的旧衬衫,头发绑在脑后,迎着风,脸上满是尘土。他看到一只被打破的鸟蛋,想起儿子戴维出生时也是这样脆弱,他心里充满了温柔。他想起他离家出走的母亲,即使她已不在,他也知道她的脸亲起来一定是棉花糖味的。
哈罗德每天都睡在野外。他会选个干燥的地方,并且非常小心,不弄乱任何东西。他在公厕、喷泉、溪边洗漱,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冲一冲衣服。他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已经被他忘了一半的世界,那里有房子、有马路、有汽车,人们每天都要洗澡,一日要吃三餐,晚上要睡觉,还要互相陪伴。他很高兴那个世界里面的人安全无恙,也很庆幸自己跳出了那个世界。
哈罗德走过大街小巷,也走过山间小径。指南针颤颤巍巍指着北方,他一往无前地顺着指针方向走着。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一切随心而欲,走过一英里,再走一英里。当脚上水泡实在疼得厉害,他就用胶带缠一缠。累了就睡一觉,睡醒又继续。有时他在黎明的晨光中与高峰期车流一块前进,有时他在如眉的弯月下踏着星光前行。狂风暴雨挡不住他的脚步,阳光炙烤下他依然不停前行。好像他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走这一趟,他不再在乎自己走了多远,只要还在向前走。
经过威尔斯,哈罗德还去了教堂,在教堂顶上一泻而下的寒光里静坐。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哈罗德悄悄跪下,为落在自己身后的人和旅程尽头的人祈祷,并祈求上帝帮助自己坚持下去。他为自己从前没有形成信仰而道歉。
终于,在第87天,哈罗德到达了贝克尔郡。他从英国最西南一路走到了最东北,横跨整个英格兰,走了627英里。
奎妮坚持等到了与哈罗德告别。“她去之前还带着笑容,好像找到了什么东西。”年轻的俢女说。
这是唯一令哈罗德欣慰的。
除此,似乎什么都没改变,又似乎所有的都在改变。
(《一个人的朝圣》缩写)
哈罗德的朝圣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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