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不正常,海底的城市和楼房
—Aray
鹿小姐不记得什么时候世界变成这个样子的。
楼房沉进海底,城市不再沉寂,人们弄丢了太阳,只有永恒的灯光和夜。
一切好像都变了,以前活在空气中的人们现在呼吸着海水。
一切好像都没变,世界还是那个样子,鹿小姐还是那个普通的校对编辑,拿着卑微的薪水,过着单调的生活。
只是鹿小姐忘记了很多事。
在整座城市沉入海底以后,人们只留下一天的记忆。
但人们好像很快适应了这样简单的生活。他们并不想说出自己记得什么,又忘记了什么。
所以世界仍然走着,人们不断重复着昨天的事,就像运转的老旧齿轮,虽吃力,仍要前进。
但鹿小姐是幸运的,她拥有额外的记忆。
她有六只月光鱼,这六只可爱的热带鱼帮她多记录了六天的记忆。
每当她看着鱼缸里的月光鱼摇曳舞蹈时,她就能记起一些以前的事,无论是快乐的事,还是悲伤的事。
鹿小姐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像她一样幸运,她不想去问,因为她担心人们知道后会放掉她的鱼,让鱼儿回归本来的海底城市。
鹿小姐不想让它们离开,她需要它们,需要它们帮她回忆起过去的那些故事。
就像帮她回忆起六天前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
她不知道自己更古老的人生里还有没有关于爱情的画面,但至少在这六天的回忆里,这次是第一次。
鹿小姐是在书店遇到杉先生的。
那时候杉先生手里是一本《纯粹理性批判》,桌子上还有一杯咖啡。
鹿小姐经过小圆桌时不小心打翻了那杯咖啡,于是他们的目光相撞,在那个单纯的瞬间,鹿小姐知道她爱上了这张清隽温和的脸。
之后他们度过了美好的一天。虽然具体发生了什么鹿小姐已经记不清楚,但是她能够回味起那些美好的体验。
明媚如春。
但是第二天,鹿小姐失恋了。
在这个正常的海底世界里,人们可以爱的炙热,爱的不分彼此。
但这份爱只有一天的保质期,第二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一切的美好都只能停留在昨日。
第二天的杉先生在相同的位置,桌上放着相同的咖啡。
不过这次打翻咖啡的不是她,是一个扎着马尾、脸上点缀的几颗雀斑的娇小女生,长得并不好看,但杉先生还是还以温柔的笑意。
旁观了这一切的鹿小姐突然有些讨厌杉先生,她不爱他了,她单方面宣布分手。
鹿小姐没有去争取杉先生的记忆,她选择回家,把《纯粹理性批判》看了一遍。
但她并不懂书里的这些概念,不懂得所谓的“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也不懂得科学为什么要给哲学让路,就像她不懂得为什么她的月光鱼能够帮她补充回忆。
她只知道她不开心,所以她喝了一罐又一罐的冰可乐,直到睡着。
似乎难过的记忆总是要更深刻一些,就像喜剧电影总是卖座,但留在心里的却是悲剧体验和无奈的故事结尾。
第三天,喝光了冰箱里可乐的鹿小姐去便利店买新的,这次她遇到了欧同学。
就像每个女生心里那个固定位置的男同学,松散的校服和藏不住的青春与热忱。
鹿小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经历姐弟恋。
她看着自拍合影里的自己,看着自己脸上还遗留的几分青涩,傻傻的笑。
欧同学过来拉她的手,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把自己和身后都交给了她。
海水中的骑行并不快,水浪和气泡随着滚动的车轮飞散,消溶在蔚蓝的深海里。
失去了阳光的海底应该是寒冷的,但是鹿小姐的脸一直是滚烫的。
因为,热烈似夏。
第四天,鹿小姐又失恋了。
这次欧同学没有出现在便利店里,没有重复昨天的故事。
鹿小姐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可能欧同学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幸运儿,也有着多天记忆,所以他没有重复昨天的动作,但他一定还会惦挂着他们这段懵懂的爱恋。
但是欧同学并没有再出现,鹿小姐一直在便利店等到关铺。
她靠在铁门上,看着门口那辆熟悉的自行车,握着手里冰凉的易拉罐,扣开拉环,喝了一大口,刺痛了她的喉咙。
二氧化碳升腾而起,逃离了瓶身,混入海水。
就像我们即使逃离了海底城市,却依然无法逃离海水,因为我们还需要呼吸海水,呼吸生命。
第五天,鹿小姐有些累了。
她挎着包想去上班了,她一周的带薪假还没有结束,但是她想回去了,想回去抚摸没有感情的机械按键,去凝望没有温度的泛黄纸张。
她在路上碰到了同样急匆匆上班的沙丁先生。
沙丁先生和她有些像,也拥有额外的记忆,但是他没有养鱼,而是花了很多钱买了一种名叫记忆贮存器的装置。
沙丁先生对她解释着这种装置的好处:可以额外补充两天的记忆,拥有更多的记忆意味着知道更多的事,也就更有利于在这个海底世界生活,
鹿小姐摆手拒绝了沙丁先生的建议,她现在已经有自己的月光鱼了。
沙丁先生努努嘴,对鹿小姐的选择保持遗憾,随即快步离开,消失在马路尽头。
鹿小姐沿另一个方向继续走着,在到达公司前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停下。
她看着庸庸碌碌的往来行人,突然觉得有些厌烦。厌烦重复的人,厌烦重复的工作。
但她无法与这些重复的事抗争,她只能躲避,把自己最后的年休假用完。
于是鹿小姐选择回家,把《纯粹理性批判》又看了一遍。
第六天,鹿小姐的假期结束了,她对着镜子画了精致的妆,她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了,拿起那台“老古董”机械式打字机,继续做报刊校对工作。
她在路上又一次碰到了沙丁先生,但沙丁先生好像有些忘记她了,而且沙丁先生把记忆贮存器给卖掉了。
沙丁先生说这样他才更属于这个海底世界。
鹿小姐不懂沙丁先生的选择,但她尊重沙丁先生的想法,只是为他赔进去的钱感到可惜。
做告别后鹿小姐继续在上班路上走着,和街上的人礼貌地打着招呼。
她知道,人们都戴着面具,努力维持着优雅与智慧。
她也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局限性,但是他们不愿意承认,他们只要相信自己认为对的,就足够了。
人心于深海,但是似乎无人想离开。
第七天,明天过后鹿小姐的记忆起点将会再一次改变。
她的第一个回忆节点将变成第一次失恋的痛苦。
完成一天工作的鹿小姐有些累了,她趴在鱼缸边上,看着里面的月光鱼吐泡泡。
人们说,鱼有七秒钟记忆。
如果人也只有七秒钟的记忆,我会不会选择忘记你?可我又怎样才能保证不忘记你?
鹿小姐手指轻柔的抵在鱼缸外面,月光鱼游了过来,对着鹿小姐纤长的手指摆动鱼尾。
鹿小姐笑着看它们觅食的急切姿态,那种挣扎与紧迫,像极了自己。
她放下了另一只手里的易拉罐,站起来推开了鱼缸上层的玻璃板,鱼儿们意识到了异常,它们奋力的向上游去,向着远方,向着荡漾在水中的阳光游去。
在这个世界里,我到底爱着谁呢?谁又爱着我呢?
无论是七秒,七天,还是七十年,好像人们永远都爱自己。
不管人心在天空还是海底。
这世界不正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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