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初三最后一个学期,中考的倒计时里,我做着和旁人一样的事情。无非是拖着没睡好的身体坐在冰冷的教室里听着无聊的老头老太讲着无聊的算式习题,要不就是中午吃着没有酸味却腐烂的学校饭菜,回家就说“太累了”晕倒在床上昏睡着,直到初三毕业,中考结束,我持续九年的学校生活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不用上学了。”放假的第一天,这个疯狂的念头缠绕了我一上午。
倒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学上的痛苦,只是假期结束后看着身旁的人逐渐进了新的学校、交了新的朋友,就会感到莫名的惆怅。有时我会心血来潮接一下那些曾经的挚友上下学,但我们之间的话题终究是越来越少,“嗨,不要再来烦我们了。”他们没有说过这么残忍的话,行为却是这样做的,我渐渐切断了和那群“朋友”的联系,并加深了对“利益”这个词的思考。
"A country does not have permanent friends, only permanent interests."(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古人说的总是对的。
14岁,我辍学了,其实也不是完整意义上的辍学,我还是有学上的。去离家有3公里的职高,混个三年再出来找工作,我不知道其他中考没考上的人是怎样做的,但大家多数是这么干的,毕竟这个社会是把你档案上的”初中学历“当成一张废纸的,就算出去也是找不到一份工作的。我在父母的壁橱里找到了一件老式的黑西装,戴上学究眼镜尝试去应聘一所企业的办公室文员,却被HR笑话道“你真的的学历上的大专生吗?”打断了自己准备了一上午说的磕磕巴巴的演讲稿。
“记得把门关好,小屁孩。”高高在上的HR当着我的面把我伪造的简历扔进了废纸篓,并把我轰了出去。
于是我放弃了14岁出来打工的想法,14岁,能干什么呢。所有纳入社会保险的的工作都不会要你,而那些采用兼职的小老板们也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你身上的肌肉块。"不好意思我们不雇佣童工/未成年人。”友善点的老板会委婉的拒绝我这个初生牛犊的热情连一点希望都不肯施舍。
那时候我只是揪着自己还饱满、红色的腮帮,在一个个职业介绍所门口徘徊着。人来人往,我一度以为好的工作就在自己眼前,似乎触手可及,只是当我拿出伪造或原本的学历时,他们就会大变之前的好脸色,斥责我欺骗了恶他们或是以最恶的人心来度我。我不知道挫败感,只是跟着长长的队伍们走着,浪费了整个假期跟这群头发花了白的民工和家庭经营失败的失心汉挤在一起。
满屋子的烟味和汗臭味,邋遢的床铺和蚊虫飞舞的厕所,我得到了他们其中一些人的好心施舍——一些发了潮的床单和有着新鲜蟑螂屎的棉枕头,以及自己专属的一张破了半边洞的小躺椅。至少,我有床可以休息,在城市的这个中转站内我总是像犯了罪的罪犯们一样小心翼翼。从明媚的阳光堕落到了夏季的大雨,大约花去的时间是我假期的三分之一,我在雨幕中的破楼观望着奔跑着人群,就像是草原上被追赶的斑马,身上的黑白条纹快把我的眼睛闪瞎。
这个秘密的中转站,是我们这些无家可归人的乐园,它不属于任何一个集体和组织,就像是上天恩赐的一栋小破楼。垃圾从楼顶向远处飘洒着,吃过的零食还是一饮而尽的饮料瓶,都不要在意,这个城市会慢慢吸收掉他们,就随意的把他们丢在肉眼所能直视的地方。因为我们被忘却了,打开百度还是高德这处破楼都属于“未知地带”,唯一证明自己的社会序列号就是放在胸口的身份证,但也被我搞丢了。我坚信着这是身边睡觉人下的手,一张身份证可以在黑市卖上个百把块钱,那群令人憎恶毫不收手的小偷也许将我的身份证挂了小额贷款,又或是不知名公司的法人介绍。
我从未记得自己被关怀过,但在这里,浑身脏污却善良的人们却又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身怀绝技的怪盗们和有一箩筐故事的大叔们,以及夜店主顾们的招嫖小姐,每个人在这样的破楼都和睦的相处着。大概是自己患上了“斯特哥尔摩综合症”。所以即使是随身的财务和证件在短短的两个月不翼而飞后也没有感到丝毫的难过,“只是想懒散的看一眼窗外的雨色。”心里如是的说道。
我的上铺是一位16岁的同性恋男孩,他的屁股很诱人,就像是夏季的油桃一样紧致。半夜起床撒尿的时候还曾亲眼看到他撸管,他也毫无掩饰自己的性取向。“你上过pornhub吗,我特喜欢马塞尔·施卢特演的《情欲》,他的身材真是棒极了。”每当谈起喜欢的同性恋艺人,男孩总是滔滔不绝的跟我讨论着那些“伟大”的同性恋运动以及他们的阳具长度,他对美国的同性恋运动充满了向往。“我也想,学着美国佬穿着彩色游泳裤在夏威夷的海滩上跟那些被晒成赤铜色皮肤的金发帅哥们打炮。”
男孩和我一起坐在地上盯着窗外的雨幕,落魄的嘀咕着。
这位可怜的、拥有着美国梦的同性恋男孩实际上已是艾滋病晚期,他的全身溃烂,脓包长满了肉眼可见的皮肤上,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他。除了我,我只是将他当成了自己家里未谱世事的表弟一样看待,以及抱着对同性恋群体的好奇心,我和男孩成为了朋友。我们在闲暇的时候讨论同性恋男星,在下雨的天气里并排看着那些在雨中撑伞奔跑的人们,更多的时间是我陪男孩去医院拿药、挤出蓝色的药膏用湿纸巾在他的脓包上擦拭着。尽管如此,男孩的身体一天还是比一天差,很快就卧床不起,仅仅只是无力的在床上喘息。
舍友们同情男孩,给他带来了从超市里购买的零食,一袋“上海佳”牌子的大包鲜虾片。但男孩的身体状况却不允许他吃上稀粥以外的食物,男孩开始每晚剧烈的咳嗽着,任何掺杂着香辛料和味精的食品都会引起他的排斥反应。无奈,我代男孩谢过了舍友们的好意,虽然仅仅是一袋已经被雨打湿的鲜虾片,里面的膨化零食有一股泛潮的霉味。
男孩的病情开始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他再也不能陪我在雨天看着流动的雨幕,只要我醒来就是他永无停歇的咳嗽和喘息声。我为他擦药、洗身体、还为他在网上淘上了一部最新的GV光碟,“一部真正能让人性动的影片。”我开着玩笑把CD摆在了男孩的枕头旁,并把他身上被子盖的更严实了点。
“拿走吧,反正我也没有CD机。”男孩把头塞进了被子里,有气无力的回答道。
“真的吗?”
我没有理会男孩的请求,自己早已把CD的内容拷录到了手机上,百无聊赖的我打开了手机,欣赏着还没看上的GV。影片是一部叙事曲,大致讲了一下一个长得不错的壮汉路上被人麻晕抬进屋里做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最后壮汉打了110,成功获救。总的来说,是一部相当无聊和无趣的GV,硬是把AV的套路搬到了GV里,我甚至没有耐心看到最后,但为了吸引男孩,我故意大声赞叹着,并把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
男孩依旧是把头塞进被子,对我所做的任何事不予理睬。
“喂。”我用手拍了拍男孩,得到的却是被子里阵阵的干咳声。
原本以为,得艾滋病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因为纳税人的钱必须开始花在这些一辈子只要活着就不能产生效益的药罐子身上。我想做这样的人,没有任何付出却能获得大家赞赏和关怀的”特殊人群“,但不是躺在床上苟延喘息的病秧子。两种情绪疯狂的在我脑内交错盘乱着,”我羡慕艾滋病男孩“的确,我羡慕他,我羡慕他被这么多人爱着,羡慕他即使死去也有人爱的人生。但我不想是以一个损坏自己身体的前提,去毫无原则跟刚见面就再见的女人上床,我爱我的身体胜过一切,毕竟我还年轻,我喜欢触碰那些年轻、美好的东西,那些跳动有趣的思想犹如大海中的银针一样神秘。
所以男孩才会得上艾滋病,因为他实在是太诱人了。
我向别人借了一个轮子掉了的轮椅,每天清晨我都会抱着男孩搬上轮椅带他去晒初夏的太阳,其实我更想去海边,直视空荡的青空和一望无际的大海。我总是向往着前往深海,到达底部的亚特兰蒂斯,大概唯一的解释来源就是教育局的官方读物《亚特兰蒂斯》,那座陨落的大陆以及失落的文明们,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它们为什么会被广泛记载于各个科幻小说上,但这并不妨碍我去了解它。在我心里,亚特兰蒂斯是所有爱好探险人之梦,传奇之地,还有一群会乳摇唱歌烧饭的人鱼小姐在旁边歌唱。
好吧,人鱼小姐是我臆想的。
尽管轮子是坏的,我还是用尽全身力气给他在楼道里来回推着轮椅,我喜欢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散步。很明显,艾滋病男孩虽然不是最佳选择,但是对我口味的人,我喜欢那些缄默和安静的人群,原先我以为自己就是那种不会说话的人,并不是,只是不喜欢在不喜欢的人身上花更多的时间。男孩总是安静的斜靠在轮椅上听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和我轻声的交流着他们圈子的趣事,比如有着收藏内裤的变态、看上邻居却羞于启齿企图书信传情的闷骚男以及那些为LGBT权益奔走的社会人士。他们的身份很复杂,有的既是电视台的明星主持,又是同性派对上的当家花旦,甚至有官员隐秘的参与其中,当然,这只是我们闲聊之中为了打发时间所制造的话题,真实和故事并存,只要乐在其中就行。
有段时间我认为自己爱上了男孩,爱上了那栋狭小的破楼,因为男孩迷离的眼神犹如宝石一样闪亮。我不知道”母性“使然还是什么奇怪的情感,只是看到瘦弱的男孩在床上被病痛折磨就于心不忍,身体会不由自主的为他做一点事。比如跑腿去医院拿药,给他准备好换洗的衣物,清理他床上的大小便...男孩开始愈发的缄默,他对所有的事情报以不关心的态度,似乎声音和颜色从他的世界消失了,他的瞳孔里满是呆滞的倒影,“死鱼眼。”我嘲笑道。
我开始学习画画,病床上的他是我绝佳的素材,因为男孩是一动不动的很好把握感觉。在学校毕业之前我学过勾勒,人体勾勒出的粗线条给我一种心灵上的满足感,没有其他的颜色搭配,只有白和黑的曲线在纸上跳跃。我把画好的作品给男孩看,纸上有一个愚蠢的圆脑袋和纤细到米线般的四肢,看起来可笑至极。
“这是我?”男孩躺在床上笑出了声。
“至少在我眼中如此。”
男孩吃力地爬了起来,用和画上一样细的右手抚摸着画作。“谢谢。”男孩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画画。”
“唯一一次。”我也笑了。
但是已经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我收到了父亲的电话,电话的那头父亲依旧用冷酷无情的声音告诉我他收到了学校的入学通知书。
“三天后记得回来。”父亲不耐烦的挂断了电话。
我收拾好了行李,向同宿舍的舍友们告别,还去附近的派出所补办了临时身份证。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是怎样的,但我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男孩没有跟我道别,他在我的手上用笔留下了他的qq号。我知道跟他说什么“离别以后再相见”的蠢话都是假的,只是帮他最后一次整理好了床铺,洗了衣服,去带着他在楼道里散了步。
一切就跟往常一样,没有“再见”。似乎我还会留在这栋温馨的大楼里,像往常一样睡到自然醒的起床,跟舍友们懒洋洋的说一声“早”,心安理得的花着母亲给的生活费。
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想。
于是我顺从的回了家,顺从的领着入学通知书去上学,顺从的吃着饭、睡觉、做一些对社会有意义的事。三年后我工作了,开始给社会打工,又开始自己烧饭睡觉,全家人都为我高兴着。
即使是父亲,他也为我成为了一个18岁就工作的成年人而感到高兴。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退休,不再对我履行狗屁的监护条款了。
“恭喜你长大成人!”成人礼上,母亲开心的在把博士帽戴到了我的头上,被邀请来的每个亲属都笑盈盈的看着我,仿佛就像是看一座经历了18年才雕刻好的石雕,上面每块石料都被刻的完美无缺。
父亲颤巍巍的在桌上端上了生日蛋糕,上面歪歪扭扭的用巧克力酱写着“HAPPY Birthday”,还有几根红色的蜡烛的插在奶油上燃烧着。
长大成人,所有人对我的期望。
“那个男孩,他也长大成人了吗?”我叹息的喃喃道。
grown up;
网友评论
男孩三年前死了。
他给我在手上留的QQ号很快就被清水洗尽,大楼被拆了,男孩突发脑溢血被他人送到了医院。但没有钱付医药费,被医院赶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这一生是对的是错的,我曾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可看到男孩后我又改变了想法,他的余生被自己无法释放的欲火和苦痛的疾病折磨着,即使是死了,也是没有人记住后就死了。
没有墓碑,没有亲属,男孩的骨灰被孤零零的洒向了乱坟岗。
传闻他在邻近的城市有一个亲戚,但因为他的性取向关系,所有跟他有关的人都跟他断绝了来往。包括他的父母,他们不能忍受自己家里的顶梁柱是一个GAY的事实,更不能让男孩给家族抹黑。到死,男孩的父母亲都没有再肯看儿子一面。
男孩在医院又是怎样的,我就不知道了,生活开始变得忙碌,琐事变多,我也加入了劳力大军。男孩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微小的过客,我无法再为他做更多的事,他的痛苦我也不能承受。
人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
我有时候在想,男孩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成了这个社会的边缘人群。他们乞求着大众多关注他们,却害怕站在摄像灯的灯光下,LGBT和艾滋病在这个国家依然是敏感的话题,这类人群无法承受舆论的重压,或许当中有人站出来了,但很快就被网上恶意的偏见和怀疑所打倒,从此一蹶不振,草草的找了个异性结束了一生。
我不知道中国的边缘人群还有多少,也不知道像男孩这样的悲剧是否每天发生着。但我知道,在物质高速发展的今天,族群的精神层面却还停留在文革阶段,极端的个例和行为将“果”。如果我们不能正视它们的存在,终将有一天我们也会自食恶果。
仅以此文,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