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菜园子有上十处。
沟渠的斜坡,宽阔点的田埂,用枯树枝加上细铁丝粗略的围上一小块地便是一个小小的菜园子。不能围太大,其他的乡邻也需要。几十户人家,哪家不想开点荒,种点菜。有时几棵泡桐树下埋下几粒丝瓜籽或鹅眉豆,等它们发芽,长大,青藤爬满树,绿的丝瓜,弯弯如鹅眉的扁豆在轻风下含笑荡秋干时,俨然也是一个小小的菜园子。
但这些都是边角零星之地,不入主流,虽然妈妈也宝贝似的浇水,施肥,除草,不断兼故,在我却是不喜欢的,一是地势太窄,不利于我快乐的奔饱,二是这些菜园子周围野草丛生,荊棘密布。更有甚者,杂草丛中有马蜂窝,荊棘下面有蜷曲的菜花蛇,我对它们是非常惊恐的,畏惧的很,也就很少去。
幸好妈妈还有一大块菜园子,四周也没有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枯树枝,围着菜园是仅一脚宽的平平整整光秃秃的浅浅的小沟。菜地天然的袒露,和菜园相接的是夏大娘,张二婆,李大嫂的菜地,一如妈妈的菜园一样不设防。这是生产队分给各家各户的自留地,每家也就几分地,所以家家户户都种菜,我们家人多,差不多有一亩,算是最大的一块菜地。
冬至一到,便开始数九了,一九二九冰刀上走,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寒。我的小手背在凛冽的北风中早已沟壑纵横,四分五裂的裂开了一道道小口,露出猩红的肉,在一块块完整的皮肤上也没有闲着,长了许多红色的小山丘,硬硬的耸立在沟壑旁边。脚倒好一些,只有少数红点子。整个冬天我是睡得早,起得晚的,爱偎被子,根本懒得起床,但爸爸是不允许赖床的,八点一过是毫不怜惜的掀掉被子。爸爸喜欢我和哥哥姐姐们满屋子乱跑,满地里去撒野,觉得这样孩子们身体才健康。这时候妈妈总爱说“让孩子多睡会吧,手脚都冻得裂口子了”。可爸爸不同意,说慈母多败儿,吃得苦中苦,日后方成人。
爸爸是严厉的,总是妈妈让步,这我太熟悉了,所以早早断了耍赖的念想。不过让我知道冬天的天大多数时候是灰濛濛的,阴惨惨的,大地也一片凋敞,而唯有妈妈的菜园子却青翠碧绿,一派欣欣向荣。小白菜如琉璃,如翡翠一颗颗你挨着我,我挨着你铺成碧玉似的锦缎,红菜苔已抽苔,便有着健壮的胳膊和腰脚,白萝卜也挺了挺身子,不忘戴上草绿色的高高的帽子,还有纤纤玉手假的青葱,莹润的韭菜………妈妈的菜园子也有它的关系网,一片片的青翠接着青翠,温润的延伸开处,形成一条绿玉似的河流,使大地不致于在那寂寥的冬天太过寒碜。
我便最爱往菜园子跑,去拨大白萝卜,剥了皮迎着风啃着。
妈妈是有一双巧手的,萝卜按着不同做法做成好几种咸菜,萝卜丝,萝卜干,泡萝卜,还有雪蕻红咸菜,黄豆酱,臭豆腐,洋姜片等,而我最喜欢的是细长的辣椒剁成小块,配上生姜,大蒜,花生米做的辣椒酱。一碗饭里来上一小匙,吃到嘴里辣乎乎的,落到心里热乎乎的,正好迎着风儿跑,感觉不冷了,到池塘边拾着冰到处乱扔,直到小手冻待哆嗦再跑回家,而这些咸菜便等着我似的用手去抓,这些品种繁复的咸菜全部来自妈妈的菜园子。
“霜后的白菜,雪后的红菜苔”,白菜要披过霜衣才有味,菜苔要盖过雪被分外甜。我也喜欢跟在妈妈身后,迎着风雪去摘菜。
出门前,妈妈先将我全副武装一番,找来爸爸的白羊皮袄让我穿上,然后拿一根草绳围着腰绕两圈,扎得紧紧的,戴上黑缎镶边的棉帽,找来一双大雨靴,让我的脚连棉靴一起套进去,拿着祖母的竹拐杖,上下左右仔细的看,满意了,感觉呼呼的北风纷纷的雪花也找不出空隙来,才放心地领着我出门。
那雪一下也是好多天,纷纷扬扬的白天夜晚就没停歇过。出门时,天空是看不清楚的,只有满天的雪花,大地一色的白,只有旷野的树,黑黝黝孤零零地零星点点地站在风雪里,去菜园的小径根本看不见,只能凭着记忆一拐一拐的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探。好不容易挨到菜园,却是不见菜的,只有雪,几天来,地上的雪要快一尺厚了,菜园的雪是更厚了,蔬菜都被压在深深的雪下了。
我用两手帮妈妈刨白菜上的雪,不一会儿两手通红,手也冷得钻心的痛,赶紧从雪里抽出手,放到口袋的暖和。再看妈妈佝偻着背,双手努力的刨着雪,把露出的白菜一片片的折断放到菜篮里。再看妈妈的双手,冒着缕缕水气,一摸,还热乎手的。妈妈双手居然感觉不到冷,我便想“要是我也有一双妈妈那样不怕冷的手多好啊!”这样想着,妈妈的头上,背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妈妈,干嘛不等雪化后再来摘菜?”看到雪中摘菜如此麻烦,我问。
“雪下的小白菜好吃些”,我觉得妈妈言不由衷。因为昨天我偷听到祖母对爸爸的责怪,说妈妈太懒了,几天都是咸菜,都吃腻了,地里的菜旺盛着呢,也不去弄回来炒。我想爸爸一定是给妈妈说了什么,今天妈妈才冒着风雪往菜园跑。但是我不会说穿,妈妈是好强的,权当是我的秘密,我只是用我的小手拍打着妈妈背上的积雪。
只是妈妈的头发在雪的映衬下愈加花白了!
对我来说,冬天的菜园实在无趣得很,除了有大白萝卜啃,实在再找不出什么能直接吃的东西,即使我像馋猫一样,把红菜苔也拿来生吃。我还是喜欢初夏时妈妈的菜园。
初夏的菜园是最热闹的:黄瓜、菜瓜、苦瓜、丝瓜争相挤出小脑袋,伸展着腰脚,像十三四岁的少女,荡着秋千,迎风招展。黄瓜是害羞的,藏在浓浓的肥大的绿叶中,不细看,很难发现,苦瓜倒是挺大方的,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沟沟壑壑满身皱皮肤的丑,自信的很,坦然的挂在青藤下,大有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气慨,菜瓜实在,诚诚恳恳地吸收养料,长得最大也最壮,丝瓜最淘气,喜欢爬树,树有多高,他便有多高,而这些瓜我最爱的是黄瓜,青脆爽口。
我的小眼睛也不会专门盯着黄瓜,在一畦黄瓜的旁边还有番茄呢,番茄的味道又比黄瓜好多了。等到青色的番茄有妈妈拳头大时,我天天一大清早就往菜园跑,跑去看番茄是不是像初升的红日一样红,而越着急越心焦,番茄好似越沉得住气,就那样从早到晚一直铁青着不变脸,这让我等得不耐烦,便赶最大个的番茄摘下来咬,一吃又吐了出来,小牙齿恨不得都被它酸掉了,放在菜篮里不吃了,休息一会,又去摘,想着有一个会不一样,妈妈看见了,总爱摸着我小脑袋说“不要瞎摘了,都一样的青涩,没长熟呢!”,然后把那像狗啃了一口的青番茄拿回家煮鸡蛋汤,爸爸和着二锅头总是喝得津津有味,而我是不喝的,汤酸的要死,便想也许是爸爸牙好,不怕酸吧,长大了我也要有爸爸的一口好牙。
当然,菜园里还有憨吃憨睡的东瓜,不爱美容又不注意身材的矮胖胖的南瓜,整天一张圆圆的笑脸跟着对阳转个不停的向曰葵,娇小玲珑的青椒等等。
妈妈的菜园除了我的经常光顾,还有小蜜蜂的观光。有一段时间我对小蜜蜂酿蜜着了魔,抓过好多小蜜蜂放在一个汽水瓶里,再放些花,然后静静地看它们怎么酿蜜,为了不让它们逃跑,我折断了它们的翅膀,没想到它们蜜没酿,在瓶子里左冲右突,不久就死了,这让我很伤心,自责,以后便不抓小蜜蜂了,只是趴在花树上静静的看。
菜园子聚得最多的客人应该是蝴蝶和蜻蜓。蝴蝶又分好多种,一种像铜钱般大,浑身金黄,我给它取名金钱蝶,在菜园里是最常见也是数量最多的。一种全身雪白的,像桃树叶子般大的,我取名叫白粉蝶。还有一种像颜色像树干,不过翅膀差不多有我手掌大,我叫它枯树蝶……我每天最大的兴趣是追着这些蝴蝶跑,当然是免不了摔跤的,而摔跤又怕什么呢,拍拍身上的泥土,我还是我,还是那个兴高彩烈追着蝴蝶跑的小男孩。
抓蜻蜓就容易多了。菜园的蜻蜓以像红尖椒一样的红蜻蜓最多,偶尔也有蓝色的。我总是小心翼翼的,轻手轻脚的靠近它们栖息的草尖,树枝,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捉它们的翅膀,抓到了,一阵欣喜,把它们抛向空中,看它们惊慌失措的飞遁,我哈哈大笑不止,笑后又去抓,如此反复,乐此不彼。
在妈妈的菜园找菜花虫去池塘涮叨子鱼,挖蚯蚓去钓鲫鱼那又是一种乐趣了。
妈妈的菜园就是这样似乎一年四季都是热闹的,我也一年四季是不安分的,是快乐的。
只是现在虽然母亲还安静地守着菜园,但我多年未归,菜园应该荒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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