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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吗。她想。没错,好像真的是他。是他的脸,如此俊朗,目光中有令人不战而栗的凛冽。还有左边眼角的那颗痣,像黑色的泪水,她记得。
可是,为什么现在眼前的他,看上去如此虚幻。她怀疑。
起风了。他突然认真地说道。
哦,有吗?她愣了愣,脸上写满了怀疑。
有。他答道,语气中含有不可拒绝的刚硬,一脸的执拗。
哦。她不去理会他的固执和倔强,自顾自地向天空望去。天空很蓝,如同大海,云朵则化作只只鱼儿,尽情地游弋。
他见她对他的话没有反应,便扭头去看身边的那棵樱花树,樱花开得正盛,如同一位位仙女,立在枝头,在微微泛着寒气的空中笑着。他说,我的心如同湖面,静如平镜。但是,我在遇到你之后,湖面起风了,波澜咋起,使平镜破碎,从此,风狂浪大,我再也无法自持。
你的情话可真是够肉麻的了。她莞尔一笑,又说,你这算是表白吗。
算是吧。他又不去看她的脸,仅仅只是低下了头,左手拨弄着右手,细手的手指好像麻绳被打了结一般,紧紧缠绕。
她看见他的脸红了,心里暗自发笑。但她却故作淡定,一言不发。
很长时间的沉默,时间长得几乎使人忘记了一切。沉默此时正如一只饕餮,贪婪地吸食着他们之间的活跃与默契,人的大脑在这场捕食中被清空,彼此都忘记了存在的意义,或者说,不知道可以再从嘴里挤出些什么话语。
喂。他尴尬地唤了她一声,说,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可是,等他一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说得太不合时宜了,刚才还是一片似海深情,突然就转入了一个故事,实在突兀。他的心里暗自发虚。
她仿佛看出了他的忐忑不安,她本想保持沉默,看他什么反应,以便于捉弄他一番,可是她仔细想想,如果真的那样做,他们之间就更没话说,总不能两人就这样面对面一声不吭地站着罢。她瞄了一眼他微微红润的脸,很理解他似的,说,好啊,我可喜欢听故事了,你讲吧。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急忙停住,恢复刚开始时冷若冰霜的表情。他有着神圣的自尊,不容任何人侵犯,而他深知示爱的人必须把身子低到尘埃里,才可能会有一丝被接受的希望,可是这势必会触碰他的底线和原则,他并不希望让别人觉得他可以任人作践,所以,他只有将他的傲气和软弱混杂给别人看,时而放纵,时而收敛,却总未觉得做到天衣无缝,仿佛是小孩子的涂鸦,多一点则太多,少一点则太少,于是来来回回地折腾,最终不可收拾。有一种拙劣的感觉,可是他却浑然不知。
她凝视着孩子般的他,觉得好笑。
他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下一慌,目光开始躲闪。于是,原形毕露。他不得不低着头,说,从前,有一个男生,叫沈远辰。在他十三岁那年,他们搬到了一个街区,他的隔壁住着一个女孩,同他一般的年纪。
男生的家境原先很富裕,他度过了一个金色的童年。但是好景不长,因为父亲一时糊涂,迷上了赌博,母亲的劝说,父亲不仅听不去,还会给母亲带来一顿毒打,有时,也会顺带着打他。这时,母亲会哭着把沈远辰送到舅舅家。沈远辰永远记得,瘫在他的肩膀上的母亲的那支手,布满了蓄满血液的湖泊,不堪入目。舅舅因为种种原因,对此无能为力,将沈远辰照顾好,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远辰这时,晚上会失眠。无尽的黑暗穿进他睁开眼睛,化作恐惧,一点点地侵噬他。那些漫长的黑夜,永远印在沈远辰的脑海里。沈远辰十三岁那年,家里所有的财产被父亲输光,并且负债累累,父亲无力偿还,留下一封满怀歉意和悔意的信,便从高楼一跃而下,当场身亡。母亲将房子卖掉,勉强还清了负债,便带着远辰搬到了这个街区。
远辰永远记得,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坚强的神情。母亲倚在棺木边,沉默不语。父亲从高楼坠下,血肉模糊,无法直视,只好裹上白布,放进棺材里。因为搬抬所受的挤压,来自父亲体内的血液,一点一点地白布染成红色,犹如茫茫雪地里的梅花,诡异至极。十三岁的远辰对死亡还不明所以,因此他面对着父亲的棺木,心中有着朦胧的敬畏,但是当他想到父亲已逝,母亲和他不会再遭毒打时,心中又有一种释然。憔悴的母亲摸摸他的头,把他交给舅舅。
远辰深知母亲的不易,乖乖地脱下孝衣,跟着舅舅回家。路上,舅舅同情地对远辰说,小辰,你要听话,不要让你的母亲和我担心。远辰谨慎地看了舅舅一眼,说,嗯。之后,他们之间再无言语。回到家,舅舅因为要帮助母亲料理丧事,就匆匆地离开了。舅妈是善良的女人,明白远辰现在的境况,温和地对他说,小辰,你来啦。然后朝屋里唤了一声,谷生,快来带弟弟玩!说罢,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缓缓走来,舅妈便对远辰说,小辰,跟哥哥玩罢,舅妈去给你做好吃的。远辰点点头,舅妈就走进厨房。宋谷生比沈远辰长三岁,现在在读高一,他已经知道远辰所经历的一切,觉得他十分可怜,便来引他玩。他说,小辰,去我的房间里玩罢。远辰看了谷生一眼,没有说话,但是跟着他进入房间。房间不太,但是很整洁,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柜,以及几张椅子。谷生说,小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罢。
远辰不知道他应该做些什么,心里感到惶恐不安。他扫视周围的一切,最终坐在一张椅子上,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余华的《活着》,小心翼翼地翻开,拘谨地读着。远辰知道表哥很爱护书,因此读书时很小心,手轻轻地按在上面,生怕会使书页留下痕迹,而且只余下一条缝,远辰窥视里面的文字。谷生叹息,也抽出一本书,《莎士比亚全集》,读了起来。
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尤其是在经历了巨大的变故之后聚精会神地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根本无法考证时间的来往。他对她说着,她赞同地点点头,说,接下来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舅妈叫远辰和谷生出来吃饭,远辰恋恋不舍地放下书,与谷生一同走出去。舅舅已经回来,母亲也在。母亲的眼眶有些发红,面容苍白。远辰默默地走母亲身边,扯了扯母亲的衣角,母亲低头看他一眼,便拉着他坐在餐桌前。舅妈急忙盛饭,为他和母亲夹菜,舅舅和谷生沉着脸坐下,低头扒饭。舅妈觉得氛围太凝重,就对小口小口吃着饭的母亲说,姐,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终究是要面对现实的。母亲停下筷子,摸摸远辰的头,说,欠的债已经基本还清,我带着远辰搬到附近,我要出去工作,养活我和小辰。迟疑了一会儿,母亲又说,有时候,小辰还要拜托你们照顾。舅舅突然答道,姐,你放心,无论你有什么困难,我们都帮你的。舅妈附合道,是啊是啊。母亲点点头,不复言语。
最终,午饭在寂静中吃完。母亲低头问远辰,小辰,饱了吗?远辰“嗯”了一声,母亲便对舅舅说,我们就先走了。舅舅说,需要我们帮忙搬家吗?母亲说,不用。哥哥,你已经帮我很多忙了,这几天你也辛苦了,就在家里好好休息罢。要搬的东西不多,我和小辰可以应付。舅妈说,那晚上来吃晚饭。母亲推辞道,不用了。舅妈便让谷生收拾一些饭菜,帮母亲拿去。出门的时候,谷生悄悄地对远辰说,小辰,过一阵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到时候我去找你。远辰好奇地说,什么地方。谷生神秘地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租的房子离谷生家的确不远。穿过一条大街,从一个小巷子里挤进去,便有一排低矮的房子,破旧不堪,直直地排成一长条。谷生知道这里,这里是穷人的天堂,房租极少,而且几乎不会有巡警来,因此,藏污纳垢。由此,谷生知道了远辰家现在的境况。远辰攥着母亲的衣角,低着头。在此时此刻,对他来说,母亲成为他唯一的依靠。父亲已经死去,他已经得知。但这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失落感。因为父亲之前的暴言暴行,使他心中的父亲的形象彻底坍塌。对于父亲的死亡,他甚至感到庆幸和欢喜,庆幸死去的人是父亲而不是他和母亲,欢喜他母亲再也不用受到暴戾。这是一种大逆不道且有悖伦理的心理,因此,远辰无法将他的想法倾诉出来。远辰憋得难受,以至于自己产生了深深的遗忘感,内心惊惶。母亲十分悲恸,舅舅他们在他心中亦是被置之门外的陌生人,远辰找不别人来帮他承受内心的强烈的黑暗力量,他只能竭尽全力地将它们隐藏,被反噬。这本来是一件小小事,现在犹如一个即将成熟的苹果,在远辰的内心的强压下提前腐烂、发酵,散发出一种恶心的气息,令他作呕。正好,远辰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一个无法给予他安全感的陌生环境,远辰觉得自己身处一个荒岛,无依无靠,自生自灭,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侵蚀了他,他无所适从,本能地想要逃离,却无能为力。因为他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心中的秘密。不能。
沈远辰莫名其妙地无比紧张。
他攥得愈来愈紧,手心渗出一层汗水,汗水浸透了母亲的衣角,衣角的褶皱密密麻麻,犹如山峦,此起彼伏,仿佛永远不会复原。远辰在忍耐,无法忍耐的忍耐。
母亲说,谷生。你也读高一了吧。
谷生说,是的。
谷生,你现在学习怎么样?
一切还好。
如今你已长大,可以为你的父母分忧了。你亦已经洞察世事,你也看到了,如今我与小辰将在这样的环境里········苟且偷生。母亲顿了一下,说,今后我会很忙碌,可能无法顾及到小辰。小辰从小就沉默寡言,就现在的情况看来,我怕他会自闭。你与年龄相仿,希望你可以与他多交流。
姨妈放心。
谢谢。母亲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望了远辰一眼。沈远辰仍然不言不语,好像僵硬的木头人一样地立着。他瞥见巷子的尽头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隔着空间,他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模糊的目光,仿佛隔岸的对视,一种心有灵犀的召唤与认证。远辰突然好像认识那个女孩。
母亲叹口气,拉着远辰朝巷子深处里的新家走去了。巷子口的一只锈迹班驳的邮筒上,落满了黄叶。
到家,远辰的人生旅途中的笫二个家。他的第一个家被他的至亲硬生生地撕碎,可他的第二个家仍然需承受一切后果,没有道理地。木头门残缺不堪,稍一触碰,就吱吱作响,似乎随时会倒下。他们走进屋内,一股难以名状的霉味如同潮浪扑来,谷生和远辰本能地抽搐,想要呕吐。母亲勉强笑着说,是有一点儿难闻,以后我打扫一下就可以了,没事吧?他们摇头,母亲便一脸轻松走进屋内,把东西放在一张几乎可以算文物的旧桌上。远辰看到,母亲嘴角的肌肉在颤抖,母亲在忍耐,她不想让他觉得,他们真的从天堂来到了地狱。
谷生把食物放下,说,姨妈,那我先回去了,有事就叫我们。
母亲说,好,好。你先走吧,告诉你爸妈,我们这里很好,真的很好。
谷生的心像被刺了一下,隐隐作痛。他的怜悯此时如同水漫金山,泛滥而出。姨妈反复说“好”,因为她还不希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她必须为她的自尊而表演,尽管很拙劣。谷生应一声,便说,好。转过身去对远辰说,小辰,有时间我再来找你,别忘了我之前跟你说的。远辰点头。谷生便离开了。
母亲突然山崩了似地瘫在长凳上,她有气无力地对远辰说,小辰,你先出去自己玩,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远辰已经十三岁,他已经有洞察世事的能力,听见母亲的话,他二话不说地走出去。乖巧,是沈远辰唯一可以给母亲的劝慰。远辰一走出门,就听到屋里传来的抽泣声,像蛇,在空气里游荡。远辰忽然觉得自己的十三岁,已经成为自己的一生,苦难毫不留情地将他压住,他企图压缝中求生存,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萌芽。远辰好像哭。
喂。
清脆的女童声传来,犹如铜铃,叮叮作响。
远辰愣了愣,抬头一望,看见一个女孩正站在对面的二楼上看着他。女孩应该有十岁,两只辫子直直地竖着,犹如木马的头上可以握住的两根木棍。没错,是她,就是他在巷子口看到的那个身影。他心中扬起一股激动,一股不知所起的激动,他温柔地注视着他,发现她也大胆地看着他,目光桀骜,带有野性和挑衅,脸色苍白,苍白之中有着凛冽。远辰无比清楚地看到,她的嘴唇,好像红梅,笑起来所呈现的弧形,犹如月牙儿。远辰沉醉其中,无法自持。女孩说,刚来的?
嗯。
懂规矩不?
什么?
嘿,有趣。她白眼一翻,吹个响哨,双手撑着二楼的栏墙,一跃而下,稳稳地立在他的面前。你是刚来的,记住了,我是这条巷子的孩子之王。她得意洋洋地笑着,大声地说,你每天都要给我进贡,否则——她双手交叉,把骨节襒得咔嚓响,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远辰觉得好笑,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在十三岁的他面前称王称霸,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
没有什么。
哼哼,竟然敢笑我。
没有笑你。
那你为什么要笑?
笑我自己。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笑你自己什么?
笑我自己终于笑了。
沈远辰的眼眶潮湿了,是的,这是父亲迷恋上赌博后他第一次笑。第一次如此毫不掩饰地笑。笑容此时犹如一个出口,一切禁忌可以从此排出。远辰感觉自己身体里的那股巨大的力量现在受到了镇压,内心的阴云霎时散开,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这是一种拨云见日后的明朗。
小女孩迟疑一会,缓缓地说,你·······好奇怪。
远辰说,怎么了?
这条巷子里的孩子不会哭。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哭够了。哭得再多,最终伤害的只是自己。命运不会因为泪水而改变。
你多大了?远辰觉得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不可思议。
重要吗?
应该很重要吧。
嘿,又是一个看不起我的人。
远辰连忙说,没有,没有。
每一个我遇到的人,一听见我说这样的话之后,都要问我多大了。不就是觉得我年纪小能说这样的话很吃惊嘛。一群傻子。
她若无其事地嘲讽道,忽然发现什么,急忙地说,当然,没有说你。
怎么,孩子王,刚才不是要我向你俯首称臣的吗,现在顾及我起来了?听她说话,远辰也变得随性起来。
神经病,谁想理你啊。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为什么要回答。
你为什么不回答。
无聊。
那·······你叫什么名字?
哎哟,本姑娘的芳名也是你这种人配知道的么?可笑。
你不能好好讲话吗?你的言行与你的容······远辰脱口而出,马上止住。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莫非·······她的眼珠子一转,说,你是········
远辰的脸瞬间通红,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她哈哈大笑起来,你一个男孩子脸什么?
我········
还未等他说完,她就已经转过身去,冲一个正张着嘴嘟囔却不知说了什么的老妪说,宋奶奶,什么?噢,我妈找我?噢,好的好的,我马上回去,谢谢宋奶奶。说罢,她朝远辰笑笑,就飞也似的跑走了。沈远辰很久没有与别人说过这么多的话,看着小女孩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感到莫名的失落。
夕阳渐起,染红了灰白的天空。温柔的光晖慈悲地落在万物之上,好的坏的,一视同仁。时间过得这么快。人却无知无觉。远辰走进屋去,母亲已经把屋子收拾妥当,之前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霉味已经淡了许多,但依旧很难闻。母亲见他进来,说,明天我去买几盆花来,再等几天,气味就没了。又说,在外面跟谁讲话呢,这么开心。
一个小女孩。
那你可不要欺负她哦。母亲嫣然一笑,她决定带着远辰重新开始,心中充满希望。
远辰突然说,妈。
哎。怎么?
你········去哪里工作?
这个········你不用管。你仍然去原来的学校上课,明天就去。以后中午和晚上去舅舅家吃饭,晚上睡这里。我晚上会回来的,但·······可能会比较晚,你自己一个人先睡。第二天早上我会把早餐做好放在桌上再走,你吃完了就去上学。
妈妈,这·······
小辰,你要好好学习。要对得起我。
沈远辰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内心的强大力量再度控制了他,他无法把握自己。当力量无法被压抑,便会爆发,爆发出来的力量因为久逢甘露而更加肆无忌惮,它伤害一切人,尤其是承载着它的人。沈远辰吼道,你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么多?为什么要让我觉得我对你们有着子虚乌有的亏欠感?失去一切的是我!需要救赎的是我!但我的自我救赎不是用来拯救你的!
沈远辰。母亲高声喝道,你没有必要在此与我理论。你需要控制你的情绪,这才能保护你自己。倘若一遇到外界的冲击,你就将你的苦闷与委屈全盘托出,那你有什么资本与外界抗衡。我知道你你觉得自己受到巨大的伤害,可是别人也是如此。伤害不是幸福,可是一分为二。你把内心的邪恶倾泻给他人,只会使越来越多的人变得邪恶。你这是找同伴,找与你一同毁灭的同伴。你不要以为只要自己沉默寡言就可以隐瞒一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是徒劳无功的。我是你的妈妈。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否则,我大可一死了之,为什么要在这里忍受你的歇斯底里?我必须要教导你,让你学会在痛苦中得到最大限度的快乐。你明白吗?
远辰保持沉默。泪水从眼角流下。
小辰。母亲的语气变得和缓,她说,对得起或对不起只是一个承载情感的容器。世间沒有绝对,只有相对。因此我们要学会满足。即使苦难接踵而至,我们也要对希望有所眷恋,哪怕只是虚假得不能再虚假的谎言。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动摇自己对幸福和生活的信念。况且,还有这么多的人爱着你。
远辰低下头,轻声说,妈,对不起。
她蹲下,抹去他脸上的泪,说,小辰,爸爸的死他咎由自取,不是你的错。你心中对他有埋怨,所以你的侥幸和欢喜是理所当然的。不要一再压抑,要学会转化。只有这样,人才会活得更轻松。
沈远辰大吃一惊,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努力是这样不堪一击。母亲早已察觉,真正惘然不知的是自作聪明的他自己。
晚饭也在沉默中吃完。吃完后,母亲把床给铺好。床的样式很古老,上面有许多残缺和刻迹,犹如伤疤。远辰躺在床上,床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地响,仿佛随时会散架。远辰嗅到一股木头的清香和因岁月的磨砺而产生的霉味,他感觉自己躺在一具不为人知的骨骸里面,自生自灭。远辰想到人的一生。人的一生会睡过多少张床?出生时的摇篮,与父母同挤的床,属于自己的床,成家后与爱人同枕共眠的床,寿终正寢时的床·······床成为一种铭记,贯彻生与死。想着想着,远辰进入梦境。这是第二个令他记忆犹新的梦。第一个梦是在父亲死亡的前天晚上。他梦见自己被阳光紧紧包裹着,炽热的光线使他是盲的。每一缕光都如同细长的针,扎满并穿透他的身体,而且,针还放出热量,他的身体,里里外外,热得快要蒸发。远辰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方,但这种感觉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处于太阳的中心。远辰渐渐感觉不到自己肉体的存在,他失去知觉,突然,他的脚底传来震动,似乎有一种脚踏到土地时所带来的稳重。远辰微微睁开眼睛,前方有一栋高楼,楼前有一棵伟岸的树,枝繁叶茂,每一片树叶都反射着光芒,犹如金片。渐渐地,高楼之上出现一个模糊不清身影,一步一步地向楼层的边缘靠近。他是谁?他是谁?远辰一遍遍地逼问自己,可大脑一片紊乱。浑身滚烫,疼痛难耐。霎时,犹如电影的特写,距离急速拉近,画面急速放大,那个身影渐渐清晰,远辰感觉到心跳的强烈搏动和自己的急促喘息,有汗水从额头渗出,缓缓流下。是父亲!他张大嘴巴,他想要呼喊、尖叫,却发不出声音,眼中的惶恐清楚无比,瞳孔异常放大。远辰看到父亲写满惭愧的脸,先是大体的轮廓,然后看到毛孔,他想抓住他,却连自己的手是否移动了都不知道。父亲笑了,憔悴而无奈,父亲微微点头,似乎是在向死神致敬,父亲喃喃自语,小辰,君兰,我对不起你们,再见,再见。说罢,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远辰的眼睛睁大,大得眼角破裂。父亲在空中翻滚着。嘭。一切,在瞬间石沉大海。第二天,父亲就死了。而今晚,他又做了一个梦,梦到的,是母亲。天色昏暗,大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路灯忽明忽暗。天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浓浓的黑色遮盖了天空,深遂而惊悚。沈远辰看见母亲,母亲坐在地上,背靠着一面残缺的墙。母亲的发丝凌乱,乱七八遭地粘在脸上,她的衣服仿佛被人粗暴地扒过,雪白肩膀暴露在空气中,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远辰想走上前去问母亲发生了什么,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宋君兰,你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啊哈哈!今天你好好地伺候好我,我不会亏待你和你那小儿子的!来吧。一个面容猥琐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远辰的视野里,他向宋君兰走去,满脸欲望,宋君兰的双手无力地抠着坚硬的地面,目光漂浮不定,男人靠近宋君兰,开始拥抱她,身体剧裂地晃动起来,宋君兰闭上了眼,满脸痛苦,发出呻吟。沈远辰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囗干舌噪,他想去救母亲,把她从男人的身体下救出,却动弹不得。妈!妈!妈!他歇斯底里地呐喊,而面前的两个人仿佛不曾听到。霎时间,一道强烈的白光闪下,包裹着远辰,远辰的视线渐渐模糊,最终漆黑一片。他惊醒。
妈妈她······远辰担忧地拍拍胸口,惊悚未消,仍有余悸。
窗外已经一片明亮,远辰看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上课。桌上摆有一碗面条,用罩杯罩住。母亲已经出去。远辰翻身下床,洗漱完毕,开始吃面条。面条里有葱花,微咸。他边吃边喝水,吃完后,背上书包去上学。
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知道自己如今任务繁重,便思索如何补上这些课。踏出门,把锁上好,刺眼的阳光直直射来。远辰的眼睛十分温暖,一股力量从眼睛发散到全身。
因为这一刻,他仿佛从阳光中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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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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