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我爱你,再见
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01】
深夜,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我迅速按亮床头的台灯,墙上的钟表显示此刻正是凌晨两点。
我深吸了一口气,迅速找到画板,迫切地想要将刚才梦境中的一切景象画下来。
我的梦境里总是会出现一条长满暗绿色青苔的河流,河流的旁边,横亘着一只女子的手腕,鲜血从伤口处滴落下来,在暗绿的河面发出诡异的声响……
这个怪梦一直困扰了我多年,我不知道它于我来说,是不是带着某种可怕的预示。
很快,我便气馁地将画笔搁置一旁,无法继续将这个梦境画完。
我并不是一个优秀的画者,我远远及不上宋之远在绘画方面的天赋,任何事物他只要见过一眼后便能准确无误地将他们临摹下来,即使是不完整的事物,他也能根据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和创作力将它们完整地表现出来。
梦中那惊悚的一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再也无法入睡,这注定将是一个失眠的夜晚。
妈妈去B市的服装批发市场进货了。
因为进货一定要赶早,去晚了的话很多店铺便会关门,所以妈妈每次在前天晚上就会从家里出发,坐长途汽车颠簸一夜,刚好赶上B市第二天早上的进货高峰期。
然后,身材瘦小的她又吃力地背着沉重的货物坐车归来。
继父又通宵达旦地出去赌博了,他的手气一向不好,时常会将妈妈辛苦赚钱来的血汗钱输个精光。
然后,他便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对着妈妈拳打脚踢,有时还会棍棒相加。
柔弱的妈妈哪里敌得过身强力壮的他,她只能无力地尖叫着,闪躲着,眼里闪现着绝望的泪光。
年幼的我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一切,除了流泪完全没有任何办法。
我恨死了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保护我的妈妈。
我穿着洗得灰白的睡衣在空荡荡的房间内来来回回地走着,这样并不能缓解我的焦虑和难过。
我翻看着宋之远从南方某个城市寄来的照片。
他站在A大的校园里,身后的樱花树花开成海,阳光跳跃在他明亮的面容上,没有半丝阴影。
宋之远大我两岁,他是我从小就依赖和喜欢的男孩。
小时候,我们喝同一杯饮料,吃同一盒冰激凌,一起照顾小区里的流浪猫。我们毫无杂念地手牵着手,彼此依靠。
上小学时,班上总有那个几个调皮讨厌的男孩子欺负我,不服气的我奋力反抗,但是又打不过他们,每次都会哭着去找辰烨。
他总会像电视里英勇的骑士一般,替我打跑那些臭男生,并警告他们以后不要再欺负我。
宋之远十岁那年,我八岁。我由于偷拿家里的钱去买超市内漂亮的布娃娃而被继父毒打,我倔强地咬着嘴角,任凭男人手中的鞭子狠狠地落在身上不发一言。
直到宋之远挡在了我的身前,继父才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宋之远的爸爸并不是继父所能得罪得起的。
那天傍晚,宋之远牵着我的手奔跑,风从我们耳旁呼呼刮过,天空出现绚丽的晚霞。
宋之远看着我背上累累的伤痕,对我说:“青苔,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相信黑暗的另一头就是光明,只要等待阴霾过后,必定会有霞光出现。
【02】
胃内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感。由于长年不规律的饮食,时常饱一顿饥一顿的缘故,我落下了不轻的胃病。
我蹲下身体,将背靠在墙角,用温开水服下几粒雷尼替丁片。
许久之后,症状终于有所缓解,我这才发觉自己已是一身细汗。
我家住在顶楼,没有空调的夏天闷热异常。我穿着拖鞋走出房间,越过一级又一级的楼梯,然后拉开那扇没有上锁的木门就到达了天台,凉爽的夜风迎面而来。
无数次,在被噩梦惊醒的夜里,我都会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天台上,安静地打量着这座城市的夜。
夜色中璀璨而明亮的灯火,像星星一般闪烁着,永远不会停息,隐约中似乎在给人带来希望和指引。
远处繁华的高楼笔直地耸入云霄,高傲地刺破了夜晚的苍穹。那些低矮残旧的民房,在夜幕下卑微地缩成模糊不清的点。
不远处是向远方无尽延伸的铁轨,不时有火车轰鸣着驶过,我看着它们,猜测着其中哪一辆是通往宋之远所在的那个南方小城的。
青苔这个名字是妈妈为我取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父亲,我只在妈妈保留上的照片上见过他。
照片上的他一脸英气,笑容亲切,想必他定然是一位豁达而又温和的男子。
据妈妈说,他是一名石油工人,在一次井喷事故中不幸身亡,从此永远地离开了妈妈和刚出生不久的我。
我在继父的打骂及母亲的泪水中长大。继父的脾气暴躁恶劣,他酗酒,嗜赌如命,他手气不好的时候拳脚和责骂会无情地落在妈妈和我的身上。
妈妈从来不反抗,她一味懦弱地忍受着这一切,只是在无人的时候哭泣。
渐渐地,我开始经常做噩梦。
在无数个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深夜里,我去厨房里吃冰冷的食物,一个人去天台上孤独地坐到天亮,内心的阴郁和压抑像雨后的植物一般疯长。
在一个漆黑的晚上,连续五天五夜不合眼的继父倒在了牌桌上。
我在脑海里苦苦地搜索着关于继父的记忆,用力回忆他曾经给予过我的爱和温暖,却悲哀地发现他只给我留下太过稀薄的影像。
他给我的爱异常微茫,微茫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继父死后,债主们纷纷上门讨债,原来这些年他在外面早已债台高筑。
债主们将家里所有能搬走的东西尽数搬走了,妈妈的服装店也被迫转让出去抵了债,可是那些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们,仍会时不时地上门来闹。
有一次回家,我看到妈妈跪在地上,小声地请求那些人再宽限些时日,她一定会想办法凑足钱。
看到那一幕时,我的心脏如同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几乎痛得无法呼吸。
高考完的那天,我刚到家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系着围裙的妈妈在厨房里忙进忙出。
桌上铺着崭新的桌布,满满一桌全是我爱吃的菜,其中还有我最喜欢吃的红烧鱼和糖醋排骨。
果盘里盛放着洗净的新鲜樱桃,我拿上一颗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着,它是如此的清香甘甜。
樱桃是我最爱吃的水果,它艳丽的红色光泽,让我想到幸福这个词。
看着眼前这一切,我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要知道,家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买过肉了,妈妈虽然每天都要四处奔波,但是很多时候,她每天也就吃一两个馒头,饿了就喝白开水。
那一顿饭我细嚼慢咽,吃得格外用心。
妈妈一边为我夹菜一边说:“你已经长大了,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我当时没有往深处想,光顾着为她夹菜、劝她多吃点。
她太瘦了,终日劳累而又营养不良的生活,使得她过早地衰老,脸上遍布皱纹,头发也白了一大半。
可是,她分明才四十岁不到啊!看着却像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太婆。我看着她,心酸得差点落下泪来。
她还兴致勃勃地对我说:“过几天,我打算去批发市场再进些服装,摆地摊试试看。”
我听了很高兴,妈妈终于不再整日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了,她又变回了从前那个虽然瘦小赢弱却精神焕发的妈妈。
我似乎感觉到一切在开始慢慢变得好起来。
吃完晚饭后,我主动将碗筷洗好,然后回房间看书。
妈妈把家里所有的脏衣服和床单都清洗了一遍,挂在凉台上晾开,最后她还将玻璃和地板全都擦得一尘不染。
我打算帮她,她却一边摆手,一边将我推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夜里,我在半梦半醒间被一声突兀的声响惊醒。
我赶紧去敲她的房门,一边大声问她怎么了,我敲了半天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我感觉情况不对后便用力撞门,幸好她房间破旧的门闩并不牢固,被我一下就撞开了。
我打开灯,房内的景象吓得我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木桌翻倒在地,妈妈表情痛苦地躺在床上,她的左手腕上有一道深且直的口子,鲜血不停地从伤口处渗出来,顺着手腕流遍整个地面……
【03】
回过神来之后,我赶紧拨打了120。
我跑过去抱着她,一边哭一边说:“妈妈,爸爸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离开了,后来爷爷奶奶离开了,外公外婆也离开了,所有疼爱我的人都一个个相继离开了,为什么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你不再爱我了吗?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相依为命的亲人了,为什么你要这样残忍地抛下我?为什么……”
妈妈在流眼泪,但是她却极力对我微笑:“青苔,你已经满十八岁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哪怕生如蝼蚁,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我一直以为,我能够陪你更长时间的,可是妈妈太累了,我要去见你爸爸了。”
我用力地摇头,哽咽着说:“不,妈妈,我不允许你离开我,你走了,你的女儿就是孤儿了。”
我多么害怕她就此离去,于是我抓着她的手,安慰她,“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自己赚钱了,今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好多餐馆正在招人,我明天就去餐馆打暑假工赚取生活费减轻你的负担。以后就让我赚钱养你,你只要好好享福就行了。我保证会乖乖听你的话,只要你不离开我。”
她听后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却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微微闭上眼。
我尖叫了一声,赶紧背着她下楼。她是那样出奇的瘦,整个人如同皮包骨头一般,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肉,我毫不费力就将她背到了一楼。
救护车很快就到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用担架将妈妈抬上了救护车。
在急救室的门外,我整个人在不辨冷热地颤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我从未感到如此恐慌过,无助过。
最爱我的妈妈此刻生死未卜,或许她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我是如此的舍不得她,放不下她,然而我对于这一切又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脸上凝重的表情,让我心底隐约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我一把抓住医生的手,忐忑不安地问:“我妈妈怎样了?”
医生望着我迟疑了下,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你妈妈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
那个消息如同一枚重磅炸弹,瞬间将我炸了个粉身碎骨。
妈妈被推出来时,全身已被白布盖住。我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冷如冰凌,没有半丝温度。
那是一双命运多舛的手,终日不停歇地劳作,许多地方有着不同程度的裂口,粗糙得如同皲裂的老树皮。
她是这世上唯一将自己的爱无私给予我的人。她生来便是忍耐痛苦的女子,她的爱太多时候表现为承受与忍耐,她委屈自己极力维护着这个家庭的完整。尽管,这个家几乎没有爱与温暖可言。
我在医院的走廊上无法抑止地失声痛哭起来。
从很小时候的起,我就一直渴望自己快快长大,渴望自己长大后能够多赚钱,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带她离开那个粗暴糟糕的男人,希望自己能够让她过上好日子,能够给予她美好的一切,拯救她脱离苦难。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可以再等一等。所有的一切,正在慢慢变得好起来,不是吗?
难道她早已看透生活是极其艰难的,所以她对生活早已感到绝望了吗?所以选择以这样决绝的方式解脱吗?
从今以后,她是再也不需要承担任何苦难了,可是我却将陷入痛苦的深渊而无法自拔。
【04】
妈妈去世后的第二天,家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说这所房子已经被妈妈抵押还债,并粗暴地将我赶了出来。
从此以后,我彻底沦为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我将大学录取通知书撕烂后扔进了垃圾桶,自妈妈离世之后,我对上学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
我在一家餐馆做洗碗工,每天要洗堆积如山的碗碟,下班时我通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好在这份工作包吃包住,每月还有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可以领取。
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冬天,我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提着行李,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往宋之远所在的城市。
看到我的时候,宋之远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安静将我的行李放置好,取来毛巾为我擦干头发上的水滴,然后低下头来为我修剪指甲。
他望着我的眼内充满了疼惜,他的瞳孔内,倒映着卸下所有坚强面具之后的我。脆弱、茫然、无助的我。
“宋之远,你会不会放弃我?”我装作很随意地问他,内心实则非常在意他的答案。
“不会,永远不会!青苔,这是你的新生。从今以后,你要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明亮而又快乐地活着。”
他脸颊上已有稀疏的胡渣,但并不刺人,像是春天柔软的小草一样,偶尔碰触到时会有些痒。
墙壁上的钟表发出轻微有节奏的“滴答”声,寒风从窗外呼啸着而过。
他的手指温暖而修长,温暖了我冰凉的指尖,同时也温暖了我冰冷的心。
宋之远为我在市郊租了一所房子,因为这里不仅租金便宜,而且还有老旧的雕花楼梯和宽大的院子。
我在院子里种满花草和蔬菜,我还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并给它取名叫小天。
我开始在一家咖啡厅做服务员。带着灿烂的笑容给客人点单,端咖啡送点心。
宋之远帮我将我曾经画过一些画作上传到某个插画论坛后,渐渐地开始有杂志编辑主动联系我,说我的画适合他们杂志的风格,并约我给他们的杂志画插画。
由于我是没有任何名气的新人,所以稿费并不高,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每天下班坐公交车回家后,尽管我已经很疲惫,但我依然坚持给杂志社画插图。
有时会画到凌晨三四点才关上电脑,刚进入梦乡没多久便又被闹钟闹醒,匆匆起床洗漱后再去上班。
有时候,宋之远也会过来,他会给我带来一些绘画方面的书籍。
在我构图,修改,上色的过程中,他偶尔会给我一些很中肯的建议。他的意见,往往有着画龙点睛的作用。
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是插画界小有名气的插画师,业内很多知名杂志都找他画封面或内插。
起初,我的插图总是被编辑要求反复修改多次才能达到要求,后来在宋之远的指导和帮助下,我的作品进步不小,改稿的次数越来越少,许多作品甚至能达到零改稿。
有时候,在我画画的时候,宋之远会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书,小天则乖顺地偎在他的怀内。
这样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我觉得很快乐。我感觉所有的一切,真的在慢慢地变好起来。我似乎已经看到,幸福就在不远处向我招手。
有时候,我会去宋之远的大学看他打篮球。
每次去,我都会看到那个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看宋之远打球的女生,宋之远每进一个球时她都会露出明媚的笑容,她的欢呼声也高高地盖过了其他女生。
后来我了解到,她是宋之远他们系里的宣传部长。
有一天,宋之远打完了最后一场球后,走过来从我的手中接过汽水一饮而尽。
那个女生也站起身来,慢慢走向这边,指着我问:“宋之远,你之所以会拒绝我,是因为她吗?”她看着我,笑着问宋之远。
我这才看清她的样子,她很漂亮,头发高高地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线条优美的脖子,脸上精致的妆容更为她增添了不少光彩,她像一只美丽的天鹅注视着我。
在她的注视下,我莫名地有些自卑。
她是如此漂亮、精致、优雅,一看就是个学习成绩优异的班干部,并且有着优越的家庭出身。
我甚至暗暗地想,或许只有这样完美的女生,才能配得上同样优秀的宋之远吧。
“这是我的女朋友,青苔。”宋之远牵着我的手,笃定地告诉她,“苏珊,你是个不错的女孩,只是我并不适合你!”
宋之远的话令我心里一暖,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看来,我们只能做好朋友了。宋之远,我祝福你们!”她故作轻松地说着,神情却有些黯然。
“我们一直不都是要好的朋友吗?”宋之远取过放在台阶上的帆布包,并迅速地戴好鸭舌帽,然后牵着我的手离开。
从苏珊身边经过时,我看到了泪水在苏珊的眼中打转,但她一直极力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突然有些为她感到难过。
【05】
我默默地跟在宋之远的身后,许久之后他回头瞟了我一眼,说:“走,我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那是家名叫“光阴的故事”的咖啡厅。
一扇古旧的木门,昏暗的楼梯间悬挂着一盏古典雕花琉璃吊灯,窗角的风铃叮呤作响。屋子的布置虽然简单,但是格调温馨而独特。
周围的壁柜间放满了牛皮纸的留言本,上面写满了客人的心情和故事,还有各式风格的小涂鸦作品。
“光阴的故事”这名字真美,店内的一切气息风格都和这个名字暗合,不得不佩服店主独特的心思。
服务员送来了餐牌,宋之远埋头点餐。我盯着上面看了一眼,一个很独特的咖啡的名吸引了我——“如果爱”,并点了两份。
服务员离开前微笑着对我说:“这是我们店最受欢迎的咖啡,它的含义便是‘如果爱,请深爱’。”
咖啡很快就送了上来。我轻轻地搅动着,纯白丰盈的奶泡,花式浪漫得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我带着偷窥般的心情打开了一本浅黄色的留言本,扉页上是一句简单的话,“其实,流水带不走光阴的故事,因为那些故事已被我们深深刻在了心上”。
第一张竟然是块纯白丝巾,上面的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写得很用心:“我恋爱了,他是我喜欢了七年的男孩。”
第二张的纸张被撕掉了小半页,上面用很潦草的字体写着:“他深深地误会我了,我感觉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离我最近的那条留言是三个时辰前的。
我在想我该写什么样的留言呢?听着轻缓的爱尔兰音乐,我生命中那些痛苦的,快乐的,绝望的,美好的事情一一浮现于脑际。我握着笔望着窗外沉默了好久,却始终没有动笔写一个字。那些故事以及那些难言的心境,笔墨是难以形容的。
趁着我发呆的间隙,宋之远已迅速在纸上勾勒出两个手牵着手的“人”,还在旁边附言:青苔和宋之远会永远在一起。
我望着那两个奇形怪状的“人”,这应该算是宋之远最失水准的一副作品吧!
我看着却觉得满心欢喜。
临走的时候,我将那句话用力地写了下来:如果爱,请深爱。
【06】
这个城市的冬天阴冷刺骨,空气中夹杂着南方冬天特有的湿冷气息,我患有风湿性关节炎,膝盖时常在这样的天气中疼痛难耐。
我从咖啡店辞了职在家给杂志社画插画,用厚厚的毛毯将身体裹得紧密而严实,闲暇时我会在院子里侍弄花草。
宋之远自从上次从学校回来后,整日整夜地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出来,小天因被他隔绝在了房门外而大声尖叫着表示抗议。
有时我会轻手轻脚地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或开水放在他的身前,然后迅速出来,并顺手带上房门。
宋之远在创作的时候,从来不允许被任何人打扰,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可以。
此时的他,几乎进入了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不接触网络,手机也处于关机的状态。
在宋之远足不出户的第四天下午,苏珊来到了家里。
一见到我,她便神色焦虑地问:“请问宋之远在家么?”
身为重点大学美术系宣传部长的苏珊,她给我的印象是优雅从容的,处事大方得体,她的惊慌失措隐隐让我感到不安。
我怔了片刻,连忙将她让进屋里,然后大略地告诉了她宋之远这几天来的状况。
刚坐下来,她便迫不及待地说:“我需要马上见一下宋之远,和他说几句话后我就离开!”
我将她带到宋之远的房间外,用手指轻叩着房门说:“宋之远,你开下门,苏珊来了!”
苏珊也和我一起敲门。只是,宋之远始终没有打开房门,半晌,他低声说了句:“苏珊,你走吧!”
苏珊将身体靠在墙壁上,脸埋进毛衣的领口内,在宋之远的房外默然地站着。这样的情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只有重新回到客厅。
许久之后,苏珊叹了口气之后走了出去,她甚至都没有与我告别,我追着出去问她:“宋之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宋之远这次将代表学校去北京参加一个国际型画展,只是他的参赛作品至今还没有交上来,学校极可能会取消他的参赛资格而重新确立人选。”苏珊神情黯然地继续说,“他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整整三个月连一副新作品也完成不了。青苔,麻烦你帮我转告一下宋之远,让他尽量在月底之前完成作品,至于学校那边我会尽力周旋的。”
我点头,发自内心地地对她说:“谢谢你,苏珊。”
我用备用的钥匙打开了宋之远的房门,至于他会不会不悦,我已经顾不上了。
房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他形容憔悴地站在一副还未完成的油画面前,眉头深深地锁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后,迅速地将画架移到了角落中,并变换了一个不易被我的眼光捕捉到的角度。
地上杂乱地堆放着颜料以及废弃的亚麻布,我捡起其中的几张,摊开来后发现它们几乎都是完成了将近三分之二的油画作品。
它们的主人似乎极力想要将它们画好,却总是在不尽满意之后将它们遗弃。
“我知道他们对我失望了,打算要放弃我了!”这是我进来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尽管他说话时的神情很轻松,甚至脸上还带着微笑,可是我却看到了那抹隐藏在他笑容后面的悲伤。
他看重的不是这次的参赛机会以及能否获奖,他只是想将自己的作品极力画好,因为每一副作品都是他心事的最好聆听者。
当任何一个创作者无法再突破自己的时候,都不禁会产生放弃的念头。
我知道画画在宋之远的生命中占据着怎样重要的意义,如果他这次放弃了,他从此以后极有可能会彻底放弃画画,甚至会放弃自己。
“我相信你能拿出最好的参赛作品,不要轻易放弃好么?”我对他说。
然后,我听到他自嘲地说:“小学时起我知道家长喜欢成绩好的孩子,所以我认真听课做笔记。高中时,我知道美术老师喜欢能得奖的学生,因此我从不错过任何比赛的机会。我尊敬长辈,从来不与同学发生争执。”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悲哀的意味,我曾听宋之远隐约说过他的身世,他刚生下来便被自己的生身父母所抛弃,六岁的时候被他的养父母从孤儿院领养。
因为害怕再次被人放弃,他自小努力上进,总是要求自己在各方面做到最好。
天光渐渐黯淡下来,我们在房间内拥抱着取暖。他的身上沾染着颜料的气味,还有亚麻布以及松节油的气息。
半夜,他已像孩子一般熟睡过去。
我在他的耳边坚定地说:“我们永远不要放弃彼此。”
这句话,我既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07】
这是宋之远第一次看我的画看这么久。
是那个曾经困扰了我多年的噩梦的草图,寥寥几笔仅仅勾勒出一只滴血的手腕。
这些年来,许是能力所限,我始终没有将这幅画画完,我曾尝试着努力完成这幅作品,但每次的结果总是那么地不如人意。
我对他说起我曾经做过的那个噩梦,我对他说起我离世的父母。最后我说,我打算彻底放弃这幅画了。然后,我拿过草图,打算撕毁。
宋之远阻止了我,看到它时他眼中有光芒闪现,继而对着它沉思了许久。
第二天清晨,他将我叫进他的房间。
他轻轻揭开画布,一副已经完成的油画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整个画面透露出来的那种绝望的气息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弦:地上是若隐若现的男人的尸体,鲜红色的血从女人手腕处的伤口滴落到地上汇聚成河,刚出生的婴儿躺在女人的怀内绝望地凝望着窗外的夕阳……
画的名字叫《被放弃的绝望》,并在A市那次国际画展中获了奖。
因为这幅画,宋之远被媒体评为“当代最具潜力和爆发力的青年画家”,一些知名的杂志和报纸纷纷正式介绍他,并开始登他的照片。
圣诞节很快到来。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猜想,在这个特殊的节日,宋之远会给我怎样的惊喜呢。
大概九点钟的时候,宋之远接了一个电话之后说学校临时有事要去处理一下。
临出门前,他带着歉意说:“我会尽量早些回来,陪你过节的。”
我说:“好,我在家等你。”
等待让时光变得无比漫长起来。我打开电脑玩欢乐斗地主,无奈今天的手气不好,被几个“无名小卒”杀得大败。
我很快退出游戏,看了会电影,无聊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宋之远的短信又过来了,他说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我无比烦躁地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决定必须要离开这个屋子出去透透气。
但是去干什么呢?当我看到角落里的画架的时候,便有了想法。我决定去当街头画家,在广场上给过往的行人画素描。
已到了傍晚,却没有一个人前来光顾我的生意。
正当我灰心丧气地收拾好画板准备回家时,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在我的耳畔响起:“给我画一张素描。”
我回过头,那是个皮肤黝黑的高大男人,鼻子有些内陷,头发遮住了他大半边脸。
他坐定之后,我重新打开画板,笔在纸上缓慢地行走,捕捉着他面部的特征和表情。
“请将头抬高一点。”我客气地对他说。
“真麻烦!”他随口了嘟哝一声,似乎不太情愿地抬起头来。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右脸颊内侧有条一寸多长的刀疤,乍看上去像一条枯死的蜈蚣。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看我的目光特冷,我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几丝寒气。
“尽量多画我的侧脸!”他瞟了我一眼,还刻意将身体往一旁扭了扭。
最后,我将画递给他的时候,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就大骂我丑化了他的形象,然后撕烂了那张画。
看着一地被撕碎的画稿,我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发笑,为了追求视觉上的效果,我已经在极力美化他了。
我唯有自认倒霉,默不作声地收拾好画板和纸笔,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微笑着对他说:“钱我就不收了,不过我奉劝你以后最好不要再轻易让人给你画素描了,那样会白白浪费别人的时间和精力。”
男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后,愤然离去。
【08】
整个天空都是灰色的。
我给宋之远打电话,没人接。我回到屋里等他。
直等到华灯初上的时候,宋之远的电话仍然没人接。我有些不甘心,一直不停地打。
终于,电话接通了,一个有些沙哑的男声传入耳内:“青苔,我是赵海生。”
赵海生是宋之远的哥们儿,来家里吃过好几次饭,他还说我做的饭菜好吃。
我忙问:“宋之远呢?你让他接下电话。”
“我们现在医院里,宋之远他受了点伤。不过不要紧,只是点皮外伤。”
赵海生的话使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一边穿鞋,一边问他:“你们现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对了,宋之远为什么会受伤?”
赵海生的声音变得迟疑起来,有些支支吾吾的。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终于向我道出了实情。
原来,宋之远为了苏珊和系学生会主席打架了。
而真正使我感到震惊的却是他最后一句话,他说:“有件事你可能一直不知道,苏珊怀了宋之远的孩子。”
我停止了要去医院的动作,左脚突然踩在还没有系紧鞋带上,我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
赵海生关切的在电话那头问:“青苔,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平静些,可我的声音仍在不住地发抖,我天生就不是一个擅长隐藏情绪的人。
我挂掉了电话,我的胃在这个时候开始疼痛起来,并伴随阵阵痉挛。
我在墙角蹲了下来,我的手用力地抱紧我的双膝,背上全是冷汗。
不远处的桌子上有大量的胃药,止痛片以及可以充饥的食物,可是此刻我一动也不想动,只是任凭疼痛将我的身体和意识肆意吞噬。
因为我知道,此刻再好的药也医治不了我的疼痛。
夜空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笼罩着大地。
我出了门,一个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决定去商场购物。
每当我心情糟糕的时候,我便会去买一些自己喜欢的小东西,它们能使我的内心欢喜起来。
我走到一家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将卡轻轻地塞进去,上面显示的数字表明,杂志社的稿费果然在圣诞节之前打过来了。
我招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小声而礼貌地问:“小姐,去哪儿?”
我略微沉吟了下,说:“去XX商城。”
我摇下车窗,寒冷的夜风迎面而来。
车外的街景处处充满着的节日气氛,不时看到手挽着手的情侣出双入对。
餐馆,百货大楼,商店也在借机打折促销做活动。各色璀璨的灯火照耀着这个充满泡沫欢乐的夜晚,尽管圣诞属于西方文化,但同样给了年轻的人群一个可以狂欢和浪漫的理由。整个城市都在纵情狂欢。
突然,出租车的收音机里传来曹芳舒缓的歌声,还伴随着清新的吉他。
正是那首《比天空还远》:“张望天空,空空如我,没有人发现我,路途比天空还遥远,一个人会不会寂寞。”
在这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夜晚,唯有这个西双版纳的创作型女歌手,用她温情的声音安慰着每一颗寂寞伤感的灵魂。
车子快速上了天桥,向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带驶去。
我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是世界太吵,还是我们太沉溺?
下车后,我突然改变主意了,并没有去商城购物,而是走进了一家地下酒吧。
我今天特别想喝酒,并渴望着大醉一场。
【09】
这是我第一次来酒吧。
烟雾缭绕的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震耳欲聋的音乐,男人和女人们的脸上写满了空虚寂寞以及渴望寻找刺激的意味。
这一切使我微微有些局促不安。
坐下后,我点了两瓶黑啤。
台上的衣着暴露的女歌手在声嘶力竭地吼着,听来让人不知所云。
同时还有不少人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做出各种动物古怪的姿态,口中也不住地发出各种动作滑稽的叫声。
服务生将酒递到我的眼前,并礼貌地对我说:“小姐,请慢用,那位先生已替您买过单了!”
顺着服务生指的方向看去,我看到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陌生的年轻男人,他正望向我这边,带着友善的微笑,我本能的以笑回应着,然后迅速移开视线,低下头开始喝酒。
不一会儿,那个陌生男人在我身旁的位子坐了下来,频频向我举杯示意。
他的眼神和笑容,在变幻的灯光下变得有些迷离。我们开始低声交谈了起来,一起将热辣的酒精灌入胃里。
我的内心充满着无限的悲哀,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却无处可去,只能独自跑到酒吧来买醉,而陪在我身边的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我原本以为醉了便会忘掉所有不快乐的事情,可是事实上喝得越多意识越清醒。
我跑到厕所去吐,回来后又抱着垃圾筒吐。然后我像许多喝醉酒的女孩一样,开始哭,哭了许多之后,又开始笑。
突然,我的电话响了过来。
我接过,是宋之远打来的:“青苔,对不起,因为有事我回家有些晚了。你现在哪里?”
我一边笑一说:“宋之远,你不用担心我,我挺好的,就是多喝了点酒,没事的你就放心吧!”
他的语气中透露着异常坚决的意味:“我会在家里,一直等你,直到你回家。”
我的心在那一刻变得柔软异常,突然间我有些释然了。
我们还是深深地爱着彼此的吧,只要还爱着,又有什么是不可以说清楚的,不可以被原谅的呢?
我摇晃着站起身来,大声对身边的男人说:“我要回家了,再见!”
我快速走出了这间酒吧。
午夜的街上除去少数过往的出租车外,空无一人。
我想着要赶快回家去,突然间我觉得头晕得厉害,脚步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10】
在陌生的酒店房间醒来后,我看见那个在酒吧里遇到的男人在屋中若无其事的打理着自己光鲜的外表。
倘若说我胸中的仇恨能够杀人的话,那么眼前这个男人早已死过一百次了。
他似乎被我眼中浓烈的恨意吓了一跳:“你不要恨我,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
我听后,吃惊地看着他。
门外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一个戴着墨镜的长发男人走了进来,风衣的领口高高地竖起。
他将一沓钱递给屋中的年轻男子,沉声说:“拿着钱赶紧消失!”
年轻男子接过钱,随手点了点,将一个信封交给长发男人后便出门而去。
长发男人转过脸来并摘下墨镜,他右脸颊内侧的疤痕显得狰狞而丑陋。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圣诞节那天,在广场上撕素描画像的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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