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娟阿姨

王化车渐渐地近了。

“来，这箱子我来帮侬拿！”

“啊，谢谢啊，您慢着点！”

上车后，我习惯性的坐在最后一排，箱子、书包和吉他，塞满了座位周围。玉娟阿姨就坐在我前面的前面，过道旁边。车子再次启动，车窗外的风景向后推移。然而此刻我无心看风景，望着前面玉娟阿姨高出座椅的背影，思绪的藤蔓开始向过去蔓延。

玉娟阿姨家本来是在清店开小店的，地点是在清店村主干道中央段一侧。从我有意识起，玉娟阿姨家的店就已经在那了。在我小时候，清店其实有三家小店，分处清店村的上、中、下三地，都在主干道旁边，且相隔不远。或许是玉娟阿姨开的小店规模更大，进货足，商品种类多且显得正宗的原因，村里大部分人买东西都会选择去玉娟阿姨家。也正是这样，地处中部的玉娟小店生意越来越好，上、下两店最终都以倒闭告终。

诚然，对于幼时的我而言，这种貌似勾心斗角争夺客源的事是不会引起我的兴趣的。我最喜欢的事还是平常去玉娟小店里买一包小当家或妙脆角， 吃饭前被爸妈安排去买瓶啤酒，过年时激动着去买几副炮仗和几支烟火。我每次去买东西的时候，玉娟阿姨总是很热情，帮我拿我够不着的东西，帮我挑冰箱里最冰的一瓶啤酒，有时候缺几毛钱也卖给我了。

最难以忘怀的无疑是玉娟阿姨自己做的大饼。那是小学两三年级的事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天傍晚放学回家，玉娟阿姨会在店门口亲手做着大饼。做大饼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面团，在烧热了的平底铁锅上摊开，展成一个圆形，待到大饼变黄变熟时，再按喜好在一面上涂上辣酱或咸豆酱，最后对折裹起来，外面夹一张剪好的盒装香烟的厚纸可用手拿。老实说，那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大饼，现在我仍然可以见到类似做法的大饼，但怎么吃都没有小时候那种味道了。当时我是放学路上买一个，赶紧回家边看动画片边吃，吃完一个趁着动画片间隙放广告的时间，问奶奶再讨一元钱飞奔到玉娟阿姨面前再买一个。也记得有好多次，刚好最后一个都被我买掉了。我对玉娟阿姨说这个大饼非常好吃，玉娟阿姨笑得合不拢嘴。那时候，我觉得玉娟阿姨长得非常漂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家都喜欢到她店里买东西的一个原因。

玉娟阿姨有两个孩子，是一对女双胞胎，比我小三岁。她们两个长得极像，穿的衣服也一样，簇在一起非常可爱。那时我有些敬佩玉娟阿姨，能生出双胞胎来。前些天我在王化车上还碰到她们，她们变化了很多，穿的衣服仍然一样，但至今我还是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在那没几年后，玉娟阿姨一家人搬到平水镇上去了，店铺就转让给了村里另外一户人家。或许也因为比较少回来的缘故，只知道此后我很少去这家店铺买东西了，不是商品变少了，也不是店的规模变小了，只是那种感觉已不再了。曾经那么熟悉的小店，现在竟是陌生，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我有这个习惯，每次返乡，无论停留时间是长是短，总会抽个时间去村里走走，走过记忆中的小巷和台门，和那些幼时发现的隐蔽的小径。前些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村主干道上踱步，见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走来。我一下子没认出来，只等这身影慢慢靠近。越走越近，我终于看明白，正是多年未曾再见的玉娟阿姨。我主动上前问好：“玉娟阿姨！”她从嘴里拿下正吃着的雪糕，白糊糊的乳脂沾满了她的牙齿。她“哎”了一声，嘴张得好大，一边奇怪地笑，一边抽身远去。我愣站着，忽然问自己，她是玉娟阿姨吗？她应该已经不认识我了吧！

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后，我有些崇拜岁月，它总能充分利用自己的超能力把一个人装扮成另一个人，让别人不太能认清，认清了又不敢相信。然而我实在没想到在几天后的清早，在我正要离开清店返回学校时，又碰到了她。

我依然主动问好：“玉娟阿姨！”

“嗯，侬到学堂里去啊？”

“嗯，是的。”

然后，我选择保持沉默。她拎着一个袋子，应该是要回平水家里去。我静静地等待着王化车，心里却又开始想起来：为什么时光能如此改变一个人？

没过多久，王化车上就挤满了人，玉娟阿姨主动起身为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让座。此刻的我非常的揪心，我本应该迅速起身为玉娟阿姨让座的。可我又想，这么多东西我站着怎么管理，想必玉娟阿姨也不会同意的。但即便如此，这种借口我给自己找得太多了。望着前面玉娟阿姨瘦小站立的背影，我惭愧至极。幸好我戴着顶帽子，让我的惭愧之情不至于散发到被她发现。

现在，坐在车后面的我已经明白，对于善良的人，岁月只能改变她的容貌，但改变不了她善良的心。善良，如同珍珠，在经历岁月的消磨之后，只会变得更加光彩夺目。

玉娟阿姨在我前面一站下车了，她没有同我打招呼，我也没有勇气和她说再见！在她下车的一刻，我在想，为了铭记她，我有必要写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