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下一只鸭
我还没有清晰性别概念的学前岁月。
有一阵子,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那是肥大的绿色植物开始绵延交叠的初夏,侯大娘园子半米宽的密道里,植物纠缠着把太阳挤得很细。几个六七岁孩童惊慌叫着跑,踩倒两旁愣草冲出来的时候,该死,我居然想不起杨小匪是男是女了。
杨小匪当然是男的。那时候的平房是十五户为一趟房。每家房子后面都竖起木条围一片土,洒上点葱籽,香菜籽,生菜籽,几个月就能长出一盘蘸酱菜。我们称之为园子,现在想来不过是一片十平米见方的土地,零零碎碎长着很多日常的植物,堆积很多大人舍不得丢弃的东西。
杨小匪是我家邻居,都在二趟房。他给过我两只刚出生小黄鸭。
家里前院那两只绿娇凤天天吵来吵去,尖牙利齿的,还不让人摸,一碰就尖叫。而小黄鸭是模范乖宝宝,杨小匪给我看的时候,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它们。两小只绒绒的,静静的。若是放在手心,它们也不动地伏在那儿,软软的绒毛恰好填满手掌。心里的天平自然倾斜到了小黄鸭身上,后来,那两只娇凤失了宠,有时连喂没喂食都已全然忘记了。
我妈坚决反对养这两只小鸭子。
我妈说:“不行,这小鸭子长大了就到处排泄,很不卫生。”
我:“那谁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呢,你看它们现在多可爱,那我现在这么可爱,难道长大了你就不喜欢我啦?”
我妈眼睛转了转说:“你爸不会同意的。”
我:“我悄悄养在后园呗,他平时也看不见,看不见就没事了。”
我妈说:“咱家没有笼子也没有纸箱子,它们也没有住的地方,晚上怎么办?”
我:“......”倒是没有想过这个实际问题,不过我很快就解决了。毛主席说,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在房后长生菜的那个巴掌大的地方,我自作聪明挖了个方方正正的坑,打算把鸭子填进去。坑的位置嘛,就在窗户底下,如果我写作业累了,站起来就能看到它们。
矿泉水瓶子用小剪刀裁掉一半儿,扔掉上半部分,在院子中的大水缸舀了满满的水,穿过屋子时洒了点,踩着小木桌登窗台的时候,不小心又洒了些。我跳下窗户,把它放进了坑里,从墙边堆积的木板中,挑到了一块木板,大小刚好盖上坑。我心中成就感爆棚:“好啦,你们就在这里住啦。”
一周过去,生菜没长出来鸭子也失踪了。杨小匪和我绝交了一天。
对我来说,那真是漫长的一天啊。
早上,杨小匪从菜地回来。一身露水气。
中午,我闻到隔壁煮玉米的甜香。
我馋得直咽口水,忍不住脖子探到窗外,眯眼睛,细声细气地喊:杨小匪——,给我一穗——
他:到门口来拿——
我心花怒放,趿拉着大一号的凉鞋朝门口飞奔:等着啊。
门口的青石上,我蹲着啃一穗黏玉米,颗粒饱满紧实,排列整整齐齐如同古代少女的牙齿。煮过了,淡淡黄色更加润泽。
我低头狂啃,越嚼越香,香甜劲儿由喉入腹,连话都忘了说。
杨小匪得意洋洋地斜靠斑驳木门,风吹过来,咯吱咯吱。正午的阳光透过木门缝隙,白晃晃落在他脏兮兮的脚面。半截久晒的褐色小腿隐在门影下,他抱肩望着蓝天,深沉道:好吃吧。
我没有回答他,所有感官都集中到了玉米上,压根儿听不见声音。不到一分钟就吃完了。我不能相信居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不由得起了贪心。那时候,我从唐诗三百首里面读到过“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大概知道了植物都是种出来的。我举着啃光的玉米棒,抹掉嘴边残渣,终于开口:这个是用什么种的?我能不能种!
他一副看你这出息的表情,瞪我一眼:当然能。你把玉米粒放土里,秋天就能长出来吧。
我家买了玉米,再三斟酌,我从众多玉米中挑了一穗较为顺眼的,从根部取了两粒儿大个的。
在后园走了一圈,我决定把玉米粒种在窗户下面。以后浇水方便,直接把胳膊伸出去就行。我认认真真挖了个巴掌大的坑,盖上潮湿的土。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底下终于冒头一株新绿。越来越大。我妈却预言,虽然这棵侥幸长了出来,但一棵玉米结不出玉米,得两棵才行。这棵玉米注定孤独终老了。
我失望得很,不再管那棵玉米,即使它长过了窗户,即使叶子浓郁蓬勃,绿得发亮。
仿佛是跟我较劲。秋天,它结了玉米。而且是两个。
“哎呦喂!结了!结了!”我激动地扯住杨小匪,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咋了?啊哈结网了吗?”他皱起波浪眉,带着刚睡醒的鼻音,有些搞不清头绪。
啊哈是我们家和杨小匪家屋檐连接处的一只丑蜘蛛,浑身漆黑,腿上长满又尖又短又硬的毛,趴在网上,躲在暗处。风吹来,忽悠忽悠,烘托出出一种与它的外表不相称的惬意。刚见到的时候给杨小匪吓一跳:“啊哈!”
从那以后,它就叫啊哈了。
昨天大雨瓢泼,房檐水落如瀑,啊哈的网被毁掉大半。今天愁云惨淡的天气,也没见到啊哈修补,真是让人担心。
“哎呀,不是,是玉米!我种的玉米结了两个!”我的眼睛里都是喜悦,差点哭出来。
杨小匪完全感受到了我的喜悦,“哇,真替你高兴啊,大萋!你带我去看看吧!煮熟了给我一个!”
“看在吃过你一个玉米的份儿上,就分你一个,跟我来,我妈不在家,咱俩跳窗户,动作得快点儿。”
我轻巧地跳过窗户,杨小匪跟在我后面。和窗户下面一群矮小的百合相比,这棵玉米秧简直要直冲天际了。我踮起脚尖用力扯,死命地把玉米棒往怀里拽,杨小匪过来帮我,两股劲儿猛地一拉,整个玉米秧被拔出了土壤,我俩墩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拍拍身上的土,我最先爬过去看那玉米。扒开一层又一层的皮,眼看着它越来越薄,越来越细,终于见到了亲手种出的玉米:
玉米瘦瘦长长,颗粒又不饱满,有地方如同年迈人的牙齿,形成一小片贫瘠空白。
“咦,这个跟你家地里的玉米不一样啊,这个粒这么细,这么小呢?”我拉长了声音,含着五分失望。
“哎,结果子就不错了。我姥爷天天上地,天不亮就走了,还给玉米上化肥,可费事了。你这就是白捡的啊,反正也不卖,留着自己吃呗。我,我就不要了,反正我家的玉米也很多。”杨小匪试图安慰我。
“那好吧,我尝尝啥味道。”
我妈买菜回来,把它跟其他玉米放到一起煮了。我久久盯着熟透了的玉米,仿佛在看一个奇迹。
欣喜之余,我忽然有些惭愧。其实自己没有做什么,只是给了它一些土壤,然后听说它不能结果便报之以失望,最后却得到了这么多。
古人说的真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即使得到的玉米不那么完美,毕竟种的是玉米啊。
土地果然诚实。
后来,我跟杨小匪描述了口感和味道, 说煮熟了以后像水一样,淡而无味,跟他家的玉米差的远了,一点都不好吃。
杨小匪得意起来。
那一片菜园,是我们孕育友谊的秘密基地。
吃完香瓜,我把籽胡乱一甩,不经意落在了园子角落的木栅栏上。那里长年不见阳光而底部潮湿,滋养了许多青苔。怕大人发现,赶紧用鞋底蹭下去,胡乱盖了层土毁掉行迹。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里悄悄长出了一颗绿色植物。直到有一天我在绿色掩映的木栅栏底下,发现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纯白果子。
杨小匪听到我激动尖叫,推开绿漆斑驳的木窗,探头喊:别摘,那是香瓜。
我站直身子,插着小腰,望着透过栅栏被割成几条缝儿的杨小匪,细声细气地说:哦?
杨小匪的爷爷有一片真正意义上的菜地,那里绿色的植物排成了队列,有的在大棚里被保护起来,有的在外面。而他在秋天之前就知道它们要结什么果子。我分辨不清那些叶子。虽然我父母从小也在农村住,我却一出生就没碰过庄稼。
每年他爷爷都会在门口摆好几袋子黄豆,大人们去买,他就帮爷爷数钱。所以,他的话我是信的。然而,果子长成鸡蛋那么大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摘了下来。至于那枚果子最终去了哪里,印象却有些模糊了。
也许,我是故意忘记了它的腐烂。就像人们故意忘记死亡。就像不记得离别。就像留在脑海的烟花。就像还没养大的兔子。就像刚刚向天空出发的彩色气球。就像在我怀里熟睡的小狗子。
后来,我才知道有一句诗总结了这个意思: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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