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金粉世家》，心中哀怨无限。

借用《桃花扇》中的一句唱词可以概括金家的跌宕起伏：“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世事无常，说不尽那些无边无际的恩怨情仇，也道不清是非对错，到结局，只剩西山上作古参禅的檀香明台，散落天涯闹独立讨生活的金氏儿女，以及从火场逃出，一生平淡卖字为生的冷家妇人。

一年光景，热热闹闹开张，冷冷清清收尾。有多少的哀怨与辛酸，沉寂于空无一人的金家大宅，又有多少不舍与怨怼，被一场大火付诸一炬。

且看人世间，无边际的反转与注定，描绘了一桩桩一件件的故事，有因，亦有果。

01

那一年，金家的热闹，似要冲破天际。

春意盎然之际，国务总理家的七少爷金燕西策马游园，轻衫侧帽，扬鞭花间柳下，遇见素净纯情的女学生冷清秋。

仅远远地瞧上一眼，便如被夺了魂魄般朝思暮想。

随后，入驻落花胡同，租房子、办诗社、送礼品、施展贵公子钱财手段、吐露甜言蜜语许诺终身，只把美人揽入怀，一朝西山游，新退守宫砂，便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冷清秋的名字，带着出世的素雅与纯情，人更是冷冷清清不同于社交舞场上的莺燕。看惯倚红偎翠的金燕西，自然是被她的气质与风度吸引。

出于新鲜，出于爱情，金燕西为占有清秋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为了自由，为了总理公子的社交面子，他同样可以舍弃一切。

即便二人曾经你侬我侬忒煞情多，阶级差距带来的观念迥异也成为二人婚姻和爱情中的致命伤。

冷清秋心中最初的一方天地，是在学堂，是可以未来出洋，读硕士，读博士的独立之人。

金燕西原本可以成为她的救赎，帮助她跨越阶级。可她骨子里的自卑与融入大家庭不间断地谨小慎微，压垮了本就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

小户人家的女儿，家境贫寒，正处在爱美，炫耀的年纪，可惜本家无力，只得压制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这时，有一位翩翩贵公子，频频送礼追随，怎能不心动。

于是，冷清秋的虚荣，彻底将她带下地狱。

婚后的金燕西跟冷清秋，关系急转直下。清秋每每独自垂泪时，总免不得回忆与自嘲：“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那一番铺张扬厉，真个用钱如泥沙一般。那些日子便不觉得他浪费，只觉得待人殷勤，终于是让他买了这颗心了。”

“自己是个文学有根底，常识又很丰富的女子，受着物质与虚荣的引诱，就把持不定地嫁给了燕西。”

“我当时还只知齐大非偶,怕人家瞧不起。其实自己实为金钱虚荣引诱了,让一个纨绔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已经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念了上十年的书,新旧的知识都也有些，结果是卖了自己的身子，来受人家的奚落。”

被金燕西用钱买定了一颗心，这是宿命。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冷清秋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金燕西能提供的，是贫家女子断然无法拒绝的心动与张扬，是月下花海从未体验过的浪漫与深情。

总理少爷肯花时间跟金钱的对待，足够让尚无见识的冷清秋甘愿沉沦。

怪只怪，清秋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02

说起金燕西，我到觉得他是个奇人。

书中其他的人，随着时间推移与环境改变或多或少都有所成长。

可他却始终沉浸在自我中，没有任何改变。从婚姻角度来看，他是浪子，绝非良人，可跳脱出来，无论他怎样的始乱终弃，喜怒无常，他自私、随性的本性都从未变过。

是的，他从未改变。金燕西对所有事情的选择，都源于两个字：“新鲜”。为了新鲜感带来的快乐，是可以抛弃一切的。

婚前对冷清秋一见钟情，为得美人心，毫不吝啬精力财力，即便自己的账务上已经是一片亏空。

婚后亦是如此，为了玩乐不择手段，没有任何责任心与愧疚，新婚第二晚就彻夜不归的打牌，与白秀珠重修旧好暧昧不断。

父亲去世，明知没了依靠，断了钱路，依旧大把大把拿分家分得那点家产捧戏子，对清秋产子、生病不闻不问，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难看上一眼。

阁楼上一场大火，冷清秋抱着刚出生的孩子逃了。

全家焦急难耐地寻人，唯独金燕西抖着腿躺在沙发上事不关己。“她走了，叫我有什么法子？这大的北京城，叫我满市乱找去不成？”

冷家母亲来寻女儿，姐姐来问金燕西该如何办，谁知他两手一撒道：“让她要人得了，充其量也不过是打官司。可是我有嘴，我也会说，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哪里看守得住的？哪个丈夫，也不负看守妻子的责任吧？”

金燕西是渣男么，是。是不负责任么，是。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始终是金总理家的七爷，是绝非像大哥二哥那样怕老婆的自由之人，是能够开心玩乐就绝不争权夺利醉心事业的人。怪只怪冷清秋没看透，将自己所托非人。

对于金燕西的婚姻，他父亲金铨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年轻人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将人家引诱了。你不是说那女孩子国文很好吗？我想她未必瞧得起我们这擀面杖吹火的东西，不过年纪轻的人经不起这纨绔子弟诱惑的。”

一句话，道透两人婚姻的本质。往后不论二人婚姻如何失败，感情如何生分，也都不足为奇了。

03

如果改变不了金燕西，那就做回冷清秋。对于清秋，我是佩服的。

书中的她，心思细腻，事事周全礼数，初入金家便打起十二分谨小慎微的心思，作尽察言观色。她自知家贫，存了自卑心，愈发凡事尽善尽美。

可她没想到，金家的精神空虚与匮乏，怎是她能改变的。旁人的瞧不起，又岂是她念几句国文，吟几句诗可以转圜的。

婚姻关系触冰，夜夜垂泪，心中哀怨无人诉说。

她是心高气傲的，但也是迂腐的。书读得多，就会犯这种毛病。不屑与人相争，争了便是落了俗套，低了身份。宁愿打碎牙往肚里吞，也不愿口出恶言。

不说是民国时代，就是如今，对于离婚的女子，世人也多有偏见。可冷清秋一直都在争取离婚，她认为，没有爱情做基础的婚姻，要来无用。就算强行在一处，也感受不到快乐。

所以，自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与当初的心境后，她便未曾责怪燕西，甚至在旁人面前，也没怨怼过他一句，反而帮他遮掩维护，周全其行为。

如此说来，她是一名好妻子吗？我觉得是。

只是金燕西对这场婚姻抱了玩笑的状态，绝情绝义到了极点，一方再痛苦，另一方都感受不到。

罢了罢了，火场一别，失踪数日，来信一封，示以诀别。只是信中毫无哀怨，一句：“秋此次不辞而别，他人必均骇然，而先生又必独欣然。”已把燕西看透。

一句：“燕西。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秋虽非君子，既对君钟情于前，亦雅不欲于今日作无味之争论。”已把情怀说尽。

看得开，看得透，冷清秋独立自强的性子愈加凸显。

只是多年以后，再遇到她在街头卖字为生。旁人问她是否姓冷，她答：“姓金，姓冷是娘家的姓呢。”且不知这爱，是否了了。

04

《金粉世家》中的金府，很像《红楼梦》中的贾府。阖族荣耀全靠一人维系，子孙娇纵顽劣，奢靡成性。

家族的没落，印证时代的没落，时代洪流摧枯拉朽，造就家庭的悲剧。

只是这种悲剧，又将人带向怎样的田地呢。

纵观全文，金家儿女八人，四儿四女。儿子无一不在金钱上闹亏空，不色乱情迷逛胡同捧戏子，少奶奶跟女儿或与丈夫斗智斗勇恪守钱财，或碎嘴八卦成夜摆长城，寸缕可见金家妻妾子女空虚、堕落的精神世界和没落腐朽的生活。

冷清秋曾说：“如果我不是穷学生,我拥有的一切才情和浪漫,你们都会说是理所当然。”这样看来，也不尽然。

金家是封建官僚主义家庭，腐朽与享乐穿插其中，哪里视得什么才情？金家姊妹大多都是出过洋的，依旧被家人说：“女子搞这些学问又有什么用。”

新文化，吹不动这些糜烂的风气。

可是，这个家里，最终有一个人看透了。那就是金太太。

金铨死后，金太太一人操持家庭，看尽了人情冷暖与儿女的不作为。果断分割家产后，将儿子媳妇赶出家门。自己迁至西山，终年与素茶青菜为伴，燃檀香念经文度日。

金太太经历了家族最繁华的时期，去过国外见了新式思想，经历过晚清政府，看了多少官场上的人情冷暖，最后也轮到自己尝尝这人间的苦。

钟鸣鼎食之家，如今风流云散，无可奈何，只得与青灯古佛相伴，慰藉这一生的感叹。

从西山朝北京城望去，只见城池笼罩在一片黄沙之中，那些嬉笑怒骂的酒池肉林，终究成空。

只可惜，世人，都还活在梦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