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荒大漠,零落旅人,夕阳斜照,不见飞鸟,万千沙尘悬空静止,无尽风烟波澜不起,抬首是一片虚空,低头是满目黄沙,再辽远空寂不过的地方,最适合养灵。
“你们都打算跟随这个疯子?”
说话的年轻人,我识得他,三亿六千万零一粒黄沙组成的风之子,连骨隙里也全是气流,沙是他的血肉,风是他的灵魂,化形时日还不长,常在这片沙漠里流浪,自取名叫耶楼,向往世界,憧憬自由。
这画面并不严肃,他只是在诘问一个猴子和一只猪,而话里的疯子,则指是那个站在静止的沙尘前低眉敛目的白面和尚。
“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呢?”猪说
“我不一样。”猴子说,“我有一千万个选择,但我忽然发现,任何选择都没有区别,所有的方向都通向同一个结局。”
耶楼叹了口气,说:“祝你们好运,那我们各行其道吧。”
他身形一转,化成漫天飞沙,呼啸而去。
和尚转头问那一猪一猴,“你们是否都羡慕他的生活”
“我以前和他一样。”我听见猴子说,“真的以为这个世间可以自由来去,自走自路。希望他不要被灵吉菩萨碰到,有些人是最不喜欢世上有风的。”
深埋在沙土下,抱着一副正被沙粒一点一点腐蚀的硌人骸骨,我忽然想起,五百年前,有一只胆大妄为的黄毛猴子,在阴森地府团团亡灵的包围里,拿着写着自己寿命的生死簿,说:我要在世上活多少年,凭什么由你们来决定!一笔勾了。勾完又指着那全库如山的亿万本生死簿册说,这些生灵,活多少年,如何生,如何死,又关你们何事!于是通通烧尽。
这样威风,这样气派,这样勇敢,这样天真。
猴族百代,只此一王,百万妖众,只此一圣,妖乱五行,三界不容,天既生破局者,他自然万世无双。
话说回来,其实那时我与他根本不相熟,只是后来百万妖众联合反天,队伍里口口相传的,都是他的事迹。传说甚多,至于为何偏偏想起此事,则是因为白骨极爱这一段,时常讲与我听,风雨无阻,日日如此,岁岁年年后,便也记住了。
白骨名为白晶晶,初次相见是在一个清秋凉夜,她以一副骷髅的恐怖形象突现我眼前,黑暗中星辰不见,皎月独孤,身后是由无数盘根错节的阴惨古木驻扎而成的凄暗森林,她咧嘴冲我伸出了自己凹凸有节的手,靠法力发着声,说:白晶晶,白骨的白,三个太阳的晶,有幸相识。
后来我问她,那日誓师,方阵里那么多妖怪,怎么就只想与我为友,她说,我是第二个见到她没有惧形于色,恶发于面的妖,太难得,所以才决定要结识于我。
那第一个,是孙悟空,是包括我在内的百万妖众的信仰,是她用一生去追逐的无双英雄。
说实话,白骨其实是我见过最傻的妖精,别的女妖都采阴补阳,吸人精血,再不济的也明白要靠着杀戮来提升妖力,修习法术招式,她偏不,说自己不是一般的妖,所以洁身自好得跟个尼姑似的,还说无谓的杀伐除了带来悲伤以外毫无意义,所以提升实力基本靠自己苦修,很多年过去也只是个小妖,还一点不急。简直像我游荡人间时见过的富贵门户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恣意得令人发指。
那时她告诉过我,在这个世上,她最喜欢的,除了猴子,就是阳光,所以给自己名字里嵌了六个太阳,可是,我知道的却是,她的本体,在阳光直射下会直接化为灰烬。
遇到她之前我早已化形,在这世间羁旅漂泊,少说也有千余年,王朝盛世,铁马金戈,大漠狼烟,溪柳画桥,山川日月,一一冷眼观遍, 所见多矣,无缘于生,亦无怖于死, 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妖。
记得在人间游荡时,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此时回想,作者真乃神才。
其实说来也令人称奇,这世上千万红颜,在我眼里,竟都不若一副白骨动人。
可她心有所属,而那人,我争不过,亦不愿争,倘若我不曾亲眼目睹过她看向猴子时那样炙热的眼神,或许还有心一试,可惜我知道,所以没有倘若,她自坚守她的情与爱,我亦如是,即便我二人俱心知肚明,不过各自一厢情愿而已。
神妖大战如期而至,从天上到地下,打得昏天暗地,天兵妖将折损无数,天庭率先坐不住,派人和谈,于是猴子受了招安,白日飞升,从此位列仙班。
再然后的故事便是人尽皆知,大闹天宫,被囚丹炉,炼就神目,如来一掌,又五指山下,历五百年风霜,再经菩萨点拨,得三藏收服,头上铁金箍,脚上草布鞋,护取经人,行西天路。
而在这期间数百年,白骨也以不伤人害命为前提,耗费气力无数,终从无数世人的血与泪中,提炼出一颗心脏,活生生的,跳动着的,血淋淋的,能让她真正变成人的,心脏。
我是看着她,从一副骨架,变成人的。
敞亮石室里,日光如柱中,她很轻地捧起那颗心,放入自己肋骨之间,我直视着,不敢阖目一瞬,只见那颗心在肋骨限制的狭窄空间中渐渐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至疯狂,心上血纹工笔刻画一般逐渐纹理分明,血液从心里由缓到急渗出来,柳枝一样抽条生长,你追我赶般缠绕骨干,发肉生肌,她的身体持续剧烈颤动着,直到喉咙长成那一瞬,她发出我此生听过最凄厉的一声长啸,比过千万哀猿同声啼叫。
在这场酷刑彻底结束之后,她颓然倒地,我上前将她抱至石床上,为她盖上被褥,抚平被角,合上酸涩双眼,倚在床边待她苏醒。
三天两夜,她终于睁开双目,顷刻便坐直起身,清醒后第一件事,是掀开被褥扑下床,立于落地铜镜前。我望向那镜中女子,冰肌玉骨,肤如凝脂,乌发朱唇,狭长眼尾上挑,眸中波光潋滟流转,窈窕体态,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滋味,无比动人,是我一生见过最美的女子,是她当年成为白骨前的本相。
而她这样费尽心思,彻夜辗转,痛苦不堪,不过是为给那早已忘却所有的猴子一棒打得身散魂消,再化枯骨,下一次修得灵识,也不知是几万年后,却如此甘之如饴。
水帘洞没了,花果山平了,孙悟空忘了。
所以她与金蝉子合力筹谋布局,要推猴子撞出这漫天神佛的屏障,杀人犯戒,所以她万死不辞,从妖成人,戴荆钗衣罗裙,描眉点唇,赴死之前,还坐在镜前回身,笑着问我,该戴哪一朵珠花去相见更为妥帖,眼弯成月,神色如虹,满面柔情。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纵我有千般神通,拥万种造化,亦无能为力。
她一副白骨,本无血无肉,初尝情爱滋味,就连命也搭进去,我至今也看不清,这到底是劫,还是缘。
天光大亮,金蝉子一行人又要开始西行,白骨一番苦心经营,终于尽归尘土,想要唤醒猴子的妖那么多,她不过是几百万分之一罢了,失败并无稀奇,即便我如今已是白骨当年曾仰望的那种威名赫赫的大妖,也不过空看几个身影渐行渐远而已。
等到他们走远,我破沙而出,小心俯身为白骨的身体掩上厚厚一层沙土,深埋她于这无尽大漠之下,几万年后,她再苏醒,前尘自会尽忘,还是那个无血无肉无心的痴傻小妖,不懂泪,不识爱,无伤痛,无所求。
而如白骨般妖类们没能做到的,我六耳,自会承其志向,我与猴子毕竟同属一族,当年青天白日下,那个矫长翎羽凭空荡,金甲紫冠赤袍飞,怒叱风云,笑倚穹苍的盖世英雄,我也甚是怀念,况且我更知晓,齐天大圣有猴性,有妖性,有人性,却无佛性,这世上谁都可以得道,可以飞升,可以成佛,偏偏就是他孙悟空不能。
我向来以为,人,如果能因为捍卫梦想的信念而死去,那将是一件莫大的幸事,猴,亦是如此。
够不到执棋者,我只能捣乱这棋局。
妖本就是天地异数,我来这一遭,已见过太阳,也见够太阳,若能唾一口棋盘,便是无上舒爽,此生足矣,夫复何求。最坏,不过一个灰飞烟灭,又能怎样。
金蝉子说得对,这世上本无西天,只有永远无尽的长路,走着一代代不肯绝望的人。
功成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悟空传衍生,时间线错乱,文中有些化用,就不一一指出,剧情有改动,一点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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