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冷,风声簌簌掠过,卷起满地落叶。
京城还没有哪年的早秋如这般肃杀,带着萧瑟的风和凄清的月,护城河不疾不徐地流着,一阵阵波澜缓缓翻滚的声音环绕着城池。
城中的集市早已关门,夜幕将颜色一点点压下来的时候,街面上早已空空荡荡,仅剩屹立于城门的卫兵和巡防军队走在路上,街面光滑的石板路反射着月光,显得愈发光亮。
平日里将近亥时,除却皇宫中的几缕灯火之外,各家各户都应是熄了灯的。
偏生今日皇城之外紧邻着朱雀街的定远侯府还灯火通明。
隐约的嘈杂声从侯府内传来,走在朱雀街上的巡防军官不由得顿了顿脚步,往侯府方向看去时,眸光内隐隐闪烁着担忧。
瓷器摔碎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卧房。
紧接着,是一声撕裂般的吼叫。声音里尽是痛苦,穿透了窗棂落在房间外守候的仆从身上。
几个小厮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不敢入内——只因卧房内那人方才歇斯底里地喊着,不要过来。
于是他们便纷纷跪在清冷的夜色里,脑门抵着自庭院延伸而来的石板路,沉默着感受上面传递的凉意。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拉扯回几位侍从的脑袋。
侍从们半跪着向前迎了上去,纷纷叩首:“老爷、罗公子。”来人乃是定远侯陈晖。
侯爷四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却已然染上了斑驳痕迹,眉心紧拧着,血丝攀上双眼,更透露出心底的煎熬。
紧随侯爷而行的侍卫乃是府中侍卫队总管罗成,那张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也是阴云密布。
二人没有在门前停留片刻,在陈晖的示意下,罗成箭步上前推开了门。
“滚出去!”声嘶力竭的程度比方才还要强烈了几分,然而这般嘶吼却终究挡不住青年侍卫的脚步。
罗成回头,发现侯爷已经跟上,于是抬腿迈过了卧室的门槛。
七零八落的瓷器碎片散落在地板上,床尾是倒下的衣架和一地衣物;床铺上被卷得乱七八糟,窗前的书桌上是残破的纸和碎裂几半的砚台。
而房间的主人,此刻正半坐在床榻一侧的墙角处黯然。
罗成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凌乱的物件靠近床尾,向少年伸出手:“世子——”
“别叫我世子。”少年的脸被垂落下来的发丝遮住,罗成没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是何表情;却被这一声有气无力的“别叫我世子”惹得心尖生疼。
他跟着侯爷和世子上过不知多少次战场啊,那时世子尚未弱冠便可于数十里之外一箭摘取敌军睛目,便可率三百骑兵深夜突袭。
他眼见着天赋异禀的少年一天天成长,本是无限大好的前途,却偏生出了这样的意外......
罗成的手僵持在半空,过了半晌才轻轻落在对方肩头。
然而在罗成触碰到他的刹那,世子猛然打了个激灵,暴躁地别开他的手:“别碰我!”
但罗成再次上前,一手揽起他的腰便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将他轻轻放在床榻上。
整个过程中世子都在尽力地挣扎,可是罗成除了能感受到怀里那人的愤怒和暴躁情绪以外,对于他的挣扎却几乎感受不到那份从前足以把他撂倒在地的力气。
当他放开手的时候,少年正虚脱一般喘着气,一手支在床沿,另一只手脱力般从他肩头抽回。
罗成看着,心中痛楚更甚。他退在房间一侧,默默整理着少年甩下的衣物。
陈侯爷此时已经站在门口,却始终没敢跨入卧房一步。他默默地望着眼前情景,缓缓垂下眼睑。
“咳咳——”低沉的咳嗽声传来,少年无骨般将身体前倾,却不料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昱儿!”定远侯终于跨过门槛疾走而来,蹲在少年面前扶住他的肩。少年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却最终没能挣脱父亲。泪水顺着脸颊淌下,他苦笑着道,“儿子不孝,连给父亲请安也做不到......”
罗成迅速放下衣物,用求助似地眼神看向侯爷。侯爷微微颔首,一面轻轻拭去少年脸上的泪痕:“昱儿不要责怪自己,是父亲没能保护好你。”陈晖眼中的痛苦更深,他轻轻地抚着儿子的脊背,“地上太凉,我们先起来,可好?”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悲怆之色,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言点头。所有的固执在父亲面前终究都化作了妥协。罗成轻轻收拾床铺的声音自然是被陈昱听得一清二楚,心中隐隐涌现出暖意,可是瞬间便被痛苦淹没。
于是陈晖将他抱上床榻,又细致地为儿子盖好被子、掩好被角。在他沉默地为儿子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陈昱凝望着他斑驳的鬓角发愣,泪水不自觉淌了满面。他的父亲在挥师北上之时还风华正盛,墨染的黑发如瀑;班师回朝不过几月,他的鬓边竟已是夹杂了白发。
“父亲... ”他轻唤出声,陈晖垂眸便正巧对上儿子泛红的眼眶,心头一痛,却还是笑着将挡在儿子眼前的一缕碎发拢至他的耳后:“爹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事已成定局,我们都没办法改变分毫。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把身体养好了再谈别的,好吗?”
与以往不同,陈晖的语气里再没了铁令一般不容推辞的意味,反倒是句句温和,征求陈昱的意见。
陈昱垂眸,眼睫微眨:“好。”他轻轻地答应下来,默默叹了口气。
半月前他悠悠醒来,得知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突袭敌营那晚自己替父帅挡的一掌让自己昏迷到了现在;第二件事,是此掌名为“日炎回溯”。
天下武林中最为致命的杀招,中掌者不出三月必全身经脉寸断,暴毙而死。在随行军医与回朝后无数御医、天下名医的极力救治之下,陈昱并没有经脉寸断,只是中掌的左肩伤痕不断扩大延伸,危及心脉,进而蚕食五脏六腑。所幸他及时服下了“冥雪”,修复全身脏器,又配合神医救助,最终保住性命。
只是经此一劫,他二十年来练就的根骨经脉尽毁;加之医治并不及时,致使被那一掌正中的左肩和被波及的心脉落下了病根。
他被告知不可随意调动内息——尽管经此一事,他的内力丧失大半;也不再有强健的筋骨可以习武,甚至连昔日的拉弓射箭也成为不可能。
“罗成。”父亲低沉的声音将他的意识拽回现实,他侧了侧身,支撑着自己半坐起来。陈晖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回身来扶着儿子坐在床头。
罗成收拾好最后一处杂乱,单膝跪地面相侯爷:“在。”
“即日起,任命你为世子贴身侍卫。照顾好昱儿!”最后一句话,却是发自肺腑真言,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交与罗成最重的任务。
“罗成领命。”沉稳的声音响起,陈昱疲惫的眼眸里涌现感激。
他很想对父亲说,承蒙父亲不弃!
他感动,亦自惭形秽——在他昏迷不醒的几个月里,陈晖力排众议,立他为世子,而没有将世子之位留给即将弱冠的二弟陈竖。而后,陈晖又为他去求那神药“冥雪”来救命;为他而告假半载有余;为他不眠不休遍寻大夫,遍寻药草治病……桩桩件件,在陈昱醒来后时刻敲打着他的心。
反观自己,如今已然是废人,又何德何能接受父亲的期望?又怎样以这残破的躯体重返战场?
“昱儿,你好生休息,有什么事便派人来找为父。”侯爷蹲在床前握住陈昱的手,以一个平视的姿态轻轻对他道,“你能好好的,便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陈昱偏过头去,努力眨着眼睛潜藏情绪:“儿子知道了。”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哽咽,罗成心头一紧。
话音落下,陈晖便起身向屋外走去。罗成见状忙单膝跪地:“恭送侯爷。”
余光瞟见床踏上陈昱似乎也要行礼,一抬手虚挡了过去:“老爷吩咐过,日后繁琐的礼节世子一概免了。”
陈昱愣了愣,许久才翻身躺了回去。待罗成起身想要寻个地方守着世子时,却听见被中传来闷闷的声音:“日后不必叫我世子。”
罗成走上近前,轻轻拨开被陈昱蒙过头顶的被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被撩开被子,陈昱反手就要夺过被角,却发现自己完全撼不动罗成的手,于是翻身冲着他道:“德不配位而已,日后我也会与父亲详谈此事,让二弟继承家业。”
罗成听出这声音里的不悦,便不再执拗于一个称呼,轻轻替他盖好了被子:“是,少爷。”
如此,陈昱的嘴角才稍稍扬起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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