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晨七点,五月的东北依旧寒气逼人,我们携着几把铁锹,一行人几辆车驶进颇像峡谷的养蜂沟,经过一路颠簸将老爷子的坟挖了出来,迁到了新的地点,依山傍水。湖面上有雾气氤氲,远处崇山峻岭依次排开,宛如仙境,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叔叔留意到了正瑟瑟发抖的我,把一根烟递了过来:“抽根?”
我摇头:“不会。”
“听说这两年一直在北京呢?”他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抽了起来,“那边咋样?”
“除了温度比这里高点,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这样想着,有些想笑。
“在那边做啥呢?”
“编辑。”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泛黄的牙齿,“怎么也算文艺工作者了啊,听说你没读大学啊?”
我冲他嘿嘿地笑了笑,山下,装有爷爷棺材的车子已经往这边驶来了,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是,原因挺多的,最主要的是文科成绩不错的我学了三年一直学不会的理科,这件事现在提起一家人都觉得遗憾。”我用下巴指了指山下:“如果我爷爷还活着,我学的也一定是文科。”
我往山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朝他笑了笑,补充道:“所以叔叔如果有孩子了,以后一定要多考虑考虑他的想法哈。”
姑姑找来的风水大师正对着远处眺望,那重山的中间恰好有一处开口可以借以遥望,大师用树杈在地上画了个大概的区域,吩咐那些来帮忙的叔叔可以把棺材及墓碑往上扛了。
“你瞅瞅,这地方多好,前面是湖,再往前有山,一道道山却又不会挡住开阔的视线。”
但我只看到了重重屏障。
十年前老爷子因为直肠癌撒手人寰,这件事成为我生命中最难以承受的事件之一,两岁就被父母抛弃的我从小便是两位老人抚养长大的,这样的养育之恩是我必须铭记一生的。
老爷子一直希望我做个快乐的人,他教会了我下棋养花看书跟种种享受生活,在他与世长辞后被埋在了红透山矿山中这个静谧的山沟,我想他若泉下有知,也会十分满意的吧,加上我现在从事的工作,他肯定深感欣慰。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了……”
耳边熟悉而陌生的叫喊声把我从回忆中扯了回来,想来,距离上一次回老家给爷爷迁坟已经有九个月了。
这座距离沈阳只有一百公里的小镇位于长白山脉西侧,距离长白山有三四百公里的距离,说是小镇,实则是一座矿产丰富的矿山,相比红透山镇这一名字,人们更愿意管她叫红透山矿,我在这座小镇生活了近二十年,也算见证了这里的沧桑巨变。
有关这座小镇的由来还有一个有些落俗的故事,据说是1958年一伙勘探队发现这里地下孕育着丰富的矿产,跟上级做了批示,起名字的时候想起口号“红透专深”,又因为这里别称是“金山铜岭”——丰富的矿产把山都映红映透了,于是便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火车开始减速了,我知道将要到站了,我对故土的思念早就好似一枚开采出的珍贵矿石在我平静的心湖落下重重的一击,终于在火车停下的那一刻泛起了名为放松的涟漪。
归乡的感觉是极其放松的——这点对于所有异乡人来说都会无比认同。
火车停靠的站点叫作清原县,我还要经过一个小时客车的颠簸,才能到达故乡的小镇,零几年的时候小镇上还有蒸汽机火车头,那时的火车一部分车厢用来运输货物,另一部分用来坐人,后来还是取缔了,也算挺可惜的,因为我始终认为那未尝不是一类特色。
清原县全名为清原满族自治县,据说这里也是满族的发祥地之一,火车站的墙壁上有着一些壁画,描绘的正是一些满族人的生活状态。
万里无云,太阳从地面反射过来的光有些刺眼,我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又晃了晃头,实在不想在欣赏故乡景色时睡着。小时候每年春节前后都会跟爷爷坐几个小时的车到比红透山更偏僻的亲戚家去上坟或串门,而他去世后我们跟那些亲戚的交集也慢慢演变成了两条平行线的间距。
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抱抱我那年迈的奶奶,她已经年近八旬了,我甚至无法判断出她脸上的皱纹跟头上的发丝哪个更多一点。
她推了我一把:“这死孩子,干什么玩意儿?”皱眉,却在笑。
奶奶奔向厨房,开始打算给我热饭,又问我:“出版的事怎么样了?”
我的感受突然就有一些复杂,在这个小镇,甚至蔓延到那个县城,百分之九十的家长都逼迫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学习理科,原因大同小略,理科好找工作、理科看起来更体面等等,甚至学校二十个班也会只安排三五个文科班。
《缝纫机乐队》里面有一处场景,孩子的妈妈逼迫孩子要去学习数理化研究原子弹,不希望她沾染文艺相关的气息,那里面的一个个梗搞笑极了,这一桥段却又在类似红透山的小城镇的无数家庭中上演着。
所以之前一直让我学理科的奶奶在看到我最终靠文科获得了稳定跟不错的生活工作环境后竟然也开始询问这些相关的事情了。
“恩……最终还是毙掉啦。”我轻描淡写着,“一位黄先生觉得我最开始序章里面的措辞太过狂妄,所以最后给的回复看得出他十分气愤,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充满负能量的孩子,说我这样的年纪就应该去好好读大学不然以后老了都会后悔一辈子,还说这样的作品并不值得大众来学习之类的,他说我应该先努力好好读书或者达到一定名气再想要出版这样的文字。”
“哎,奶,这没啥啊,多正常啊,而且人家说的也不无道理。再说了,这才第一年嘛,继续努力咯。”
她没再说什么,要么是没听懂要么是不知道怎么办,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来掩饰我内心无比的失落,这跟我在外地往回打电话的标准大同小异,类似“报喜不报忧”。我并没有通过一条正常的道路来规划人生,但我还是选择了开始慢慢朝自己想要的工作生活上靠拢。
爷爷奶奶本来都是山东人,后来由于闯关东来了东北,我一直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情是两个人差了整整十二岁,按奶奶曾跟我说的,爷爷之前的身份类似于地主家的孩子,从小读书上学生存环境十分优渥,而她就是八辈儿贫农,只上过几天识字班,结果后来经过我的验证奶奶连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呢。
这些年的编辑经历让我接触了很多人。倒退几年我不会打字没有用过Word等办公软件,但我就得从一点一滴学起,我脱离了学校但不能脱离了学习,如果不再学习,也必将失去自己。
这期间认识了不少作者,大多年龄小于我,哪怕大于我阅历也远不如我,所以我在社交平台上几乎不会有任何负能量的内容发出,有时候说的内容也是希望所有人不要学我,在学校这条道路上好好努力,早点出来只是会多承受一些苦难,而这些苦难的结果也很大可能让你一生碌碌无为。
我走进厨房,望向窗外,小区里并没有多少积雪,随口问了句:“奶,这几天没有下大雪啊?怎么都没有什么积雪呢?”
“等你爸回来让他开车带你往坑口走走,山上还有很深的积雪。”
说起这些年红透山的变化,首屈一指的便是棚户区改造,国家出了钱让我们由住了几十近百年的平房搬到了楼房,而之前我们家就住在坑口的一座山的半山腰。
小镇最里面的一片区域被叫作坑口,有一栋八层的高楼,楼上还有一颗五角星,这座高楼是这个小镇最具标志性的地标,每个晚上都灯火辉煌的。而楼下面就是矿井,矿井也叫矿坑,所以这里被叫做坑口。每天有数不胜数的工人下井开采为了养家糊口,毫不夸张地说,几乎小镇每家都有人正在或曾经是一名下井工人。下井工人每天可以领取保健票,然后可以用保健票去食堂“打保健”,保健在大多数场合是一种项目,但在这里,就是每天提供给工人的伙食,倒退十几年,很多家庭还是一贫如洗的时代,很多下井工人领了保健也舍不得吃,拿回家给孩子老婆当成一种犒劳。
我打电话给了我爸,让他方便的话带我去坑口看看,他满口应允,半个小时后就赶了回来,驱车带我往矿里面的坑口方向走去。
景色有些荒凉,裸露的山地蒙了一层白白的雪,青松白雪配红瓦,遥望过去倒有几分梦幻之美。
爸爸在那边接了个电话,估计是朋友,时不时咧嘴笑着,说句“你净搁那儿埋汰人”之类的标准东北话,很快他放下电话,拿个帽子走了过来。
“还写东西吗,最近有没有又拿稿费之类的?”
他问着,我沉默,刚要开口又被他打断。
“帽子戴上,在北京待了那么久估计冷不丁回来一下不习惯吧?”
我敷衍地回应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他又问:“哎,我好奇你都写什么?”
“写自己写生活,写一切的点点滴滴。”我指了指他,指了指远方的山眼前的屋,一点一滴最精彩的地方在于正是因为这平凡的一点一滴才组成了多姿多彩的生活。
两个人继续往山上走,还去山坡上的旧家看了看,夹的杖子已经都倒了,也许是大雪的杰作,房子也早就推倒了,之前我们每个冬天都要储备足够多的煤球跟木头,点燃炉子来取暖做饭,在那里是真正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烧一壶酒,将小桌子摆在坑上,几个人盘腿围坐,大块吃肉大块喝酒,屋子外面偶尔传来炉子中噼里啪啦的响声。
搬到棚户区后我们再也不用烧炉子了,只有两件事情有些遗憾,一个是如果停了电想做饭便无计可施,另一个就是种菜的田有些远——政府并没有把地也一并收走,我们平房的住址附近有一亩地,尽管搬走了依旧可以在这里种些蔬菜自己吃。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在这片田里窜来跑去,十几岁就有过一个人挑一筐菜去街边卖的经历。
再往上走有一口我吃了近二十年的井,这口井养活了附近的几百户人家,井里的水是我小时喝过的最甘甜的饮品,但我们还是远去,也不知道是否算对她始乱终弃,毕竟我们都算她哺育成长起来的。
山上的积雪确实比较厚,但景色又别具一格,这样的景色大概也只有东三省才能看到吧,我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举起手机朝树枝拍了一张照片。
我跟他一直待到了晚上,八楼的灯又亮了,几十年如一日。
突然想起来八楼下面有一个职工浴池,里面有四个池子,每天在矿里下井工人早班晚班两趟下班时间前会烧好热水。爷爷患病前总喜欢带我去那边洗澡,记忆犹新的是由于下井工人身上会带有太多的灰尘,有时候去洗澡会发现池子里面的水呈现一种半固态,这简直就是泥浆了嘛。
爷爷跟奶奶对我的管理完全是两种方式,奶奶就是不断让我干农活挑菜,爷爷就希望我快乐,教会我下象棋养花,告诉我一定要多看书,不然就跟奶奶一样没文化了。
后来他走了就再没有人带我去那边洗澡了,大冬天的家里也不方便洗衣服,我就总一个人背着一桶衣服去职工浴池先洗衣服再洗澡。
上了车打算回家,我望向窗外的夜幕,凝重的黑暗似乎即将涌进来,这让我有一点压抑。时不时路过的车辆伴随一道车灯划过黑暗,好像一柄钢刀切开了夜色,却又转瞬即逝,让我与这世界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16号,赶集的日子。
赶集这种活动在乡镇的流行程度仅次于广场舞,而我们这里的传统是每逢6的日子赶集,也就是6、16、26,这样的传统从我记事儿起就存在。赶集的日子街上的人摩肩接踵,我拉着奶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抚摸她被岁月压弯了的背部。
拐角处有几个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了一些菜,这场景熟悉而陌生,奶奶看到熟人便开始寒暄,逛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就回家了。
我奶问我:“什么时候走?”
“这两天吧。”我回复完便又觉得有些难过。
我们年少时轻而易举收获的喜悦已被岁月这把无情的枷锁禁锢,返乡后的忧伤特质倒是不谋而合,曾经苦恼离开的日子如此遥远,现在唏嘘折返的时间近在眼前。
过去欢庆分别,现在感伤离别,那个名为家的角落,曾留下我们太多的蹉跎与沉默,挣扎与苦涩。而现在,利弊因果与患得患失,俨然成为了我们走向成熟的最明显标志。
少年已不再,故人早离开,希望所有的梦想都可以通过努力开出未来。
谨以此文,送给对我有养育之恩的爷爷奶奶,更送给我那平凡平淡而又别有格调的故乡小镇,她是一座矿山,从几年前起就有人觉得那里早晚会倒掉,但无论怎样,她都给了我足够的成长跟赖以骄傲的生活环境。
2016年全国重点乡镇辽宁省有88个,红透山便是其中之一。
善始善终的另一种释义,不管你结局怎样,我依然热泪盈眶一心爱你,于梦想于故乡于所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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