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岳麓山下来,时近傍晚。到地铁口尚有一段距离,又窄又脏的一段路,地砖以各种姿势凸出来。路旁的樟树挤在一堆,枝干向马路中央伸展,仿佛在向出租车招手。残留在地上的黑色樟果汁液依稀可见。树下堆满了颜色各异的单车。街旁一贯飘来臭豆腐的味道。视线可及之处,到处挂着形形色色的招牌,无任何美感可言。
河西简直就是大县城。我如此想道。
河西若是县城,那星沙岂非农村?另一个声音以不无戏谑的语调说道。
本来就是农村哟。
如此想着,继续往地铁站走,钻进地下通道,两侧一如既往摆着好几个地摊,昏暗的过道变得促狭起来,好像横着拿的手机变成了竖着拿。有人停下来俯身买摊贩上的小吃。
借过,借过。我和那人擦身而过。饥饿感不知何时已然渗入体内,且以无可逆转的架势加速蔓延。明明才吃过不久。饥饿感委实一种奇怪的生物。
钻出地下通道,暮色愈来愈浓,悄然与雾霭融为一体。临街竖起一面极长的围墙,墙面满是房地产广告文案,以无可辩驳的语气向往来的人宣告某某项目的诸多优越性,以及购买之紧迫性。沿着围墙走了一段,出现一个拐角,房地产广告短暂消失。拐进去便可看见以违章建筑般的存在窝在角落里的地铁口。
地铁口俨然《魔兽世界》黑石山副本群的入口,曲曲折折,藏得极深,宛如迷宫一般。转弯,下扶梯,转弯,下扶梯,进了地铁站,硕大的绿厂广告牌扑面而来——“更多年轻人选择的拍照手机”,附带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年轻明星的照片,感觉全世界都是这类玩意。
几台售票机前都排起了队。车站工作人员,亦或是志愿者站机器一旁,上身斜挎一件红绶带,下身岿然不动,一双看起来无辜的大得出奇的眼睛,眨眼时显得颇为手足无措。她以道格拉斯·亚当斯系列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马文一般忧郁而略带沉思的眼神看着售票机器前手忙脚乱的人们,仿佛他们操作的不是一台售票机,而是一艘无限非概率宇宙飞船。
这台机器怎么回事?或许有人会问。这是无数个急着赶回家吃晚饭的人里面庸庸碌碌中的一个。另外的可能是叫外卖。
我刚刚和他聊天来着,我想他在思考人生之类的问题,可怜的机器,保准她如此回答。
我以严肃的目光再看了她一眼,确认这并非科幻电影片场。绕过买票的队伍,过安检,过闸门,踏上扶梯,下到站台厅。一辆列车刚好进站。
车门滑开,哗啦啦吐出来许多人,简直碎影酒吧老板温八无往碟子里倒花生米那般利索。碎影仅去过一次,喝了几杯酒,酒固然是好酒,却不知为何对他倒花生米的动作印象深刻,每每看见地铁哗啦啦涌出来一堆人,脑袋里不自觉地浮现出温八无倒花生米的形象,在五一广场站尤甚。
上了车,我立即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味。现下正是下班高峰时分,这趟车里竟然没多少人,虽说刚下了不少,不过也不至于还空着座位吧?
算了,先坐下来再说。在山上走了一下午,实在又累又饿。
这是十月里的一个周末,正值重阳节,岳麓山的人格外多,湖南大学往南大门去的路挤得水泄不通。山顶那条观光马路上,人群一浪接一浪涌动着。天气相当之糟糕,天空始终板着阴沉沉的脸,灰色的天幕将江心的橘子洲罩了起来,完全看不真切,北风乱呼呼地刮,枫树片叶未红。
刚一坐下,我立即明白那异样的气味从何而来。左侧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五十岁也未可知,裹一件蓝色冲锋衣,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刺鼻的酒气。男人背靠椅背,低垂着头,双手软塌塌地枕在大腿上,日渐稀薄的头发难以盖住头皮。
再过去一点,坐着个体格壮硕的男子,三十五六的模样,无可挑剔的职场精英打扮,黑西服西裤皮鞋。男子躬身探出座位,双指在手机上敲得飞快。白衬衫袖口拉至手腕,以恰到好处的角度露出一块手表,名贵与否则无从判断。
列车开动起来,随着列车前进的节奏,醉酒男人俨然晾在阳台的衣服一样随风摆动,但愿不是没拧干的衣服。
视线移至左前方,一个女子斜倚着车厢,长筒靴配皮质短裙,模样慵懒,活像晒太阳的猫一般晒出一对圆润白嫩的大腿。目光冰冷得犹如西伯利亚的雪原。披肩长发宛如秋色,胸则不怎么大,算上长筒靴或许有一米七。
另一双腿移了过来,挡住了那对圆润白嫩的长腿,这双腿可就差强人意了,好在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堪堪弥补了少许遗憾。面前这位女郎留着短发,米色波浪卷,披一件灰白色羊毛混纺大衣,下面是黑色打底裤,并不很高,我估摸着最多一米六,因而那件大衣披在她身上显得甚是滑稽。活像一只刚从动物园里面逃出来的大白兔。姑且称她为兔女郎罢。
兔女郎最为引人注目的无异是她的嘴,上唇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向上拱起,露出两三颗门牙,着实不可思议。至于如何不可思议则无从表达,无法用语言表达,仿佛其中暗藏着宇宙的终极规律。无法描述,无法表达,就像数学家面对一个极为简洁的表达式,能感受到的便是自然、优雅。即便别人翘起嘴刻意模仿,如何也无法像她那般自然、优雅。她的自然,她的优雅,是与生俱来的,是如何也模仿不来的。
兔女郎抹了口红,亮丽的浅红色,显出少许可爱的气质。判断她的年龄有些困难,看起来二十五六,不超过二十七。
不过,从侧面瞧过去,是另外一番光景。上唇固然仍是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往上弧,却徒增几分老气,自然也好,优雅也好,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亮丽的口红顿时黯淡无光,那份可爱的气质也荡然无存,俨然院子里被夜风摧残得七零八落的蔷薇。此般看着,得有三十四五岁。
列车时而加速时而减速,载着所有人的期盼,在深邃的黑暗中奔腾。兔女郎站在正中间,手挽支撑钢柱,时而交换支撑腿,时而玩弄下手机,末了叹息一声,声音若有若无,仿若黎明到来之前的星辰。
醉酒男人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摇头晃脑的模样俨然满嘴之乎者也的书呆子,一副半醒不醒的样子,说不定早就错过站了。不时发出咕的一声,声音低沉,声源似发自于腹部,下颚表皮的褶皱鼓动着,一涨一缩、一涨一缩、一涨一缩。
青……青蛙君?
莫非在练什么蛤蟆功?不过在地铁上练蛤蟆功也过于招摇了些。
对面的青年男子以匪夷所思的坐姿看手机,眼睛余光也没闲着,俨然正在寻找幸运观众的摇臂摄像机,四下扫荡一番之后,毅然决然地锁定在醉酒男人身上。想必他也认定对面这个男人就是青蛙君。
就是你了,青蛙君!
然而身旁的商务男显然不待见什么蛤蟆功,豁然起身,手机当板砖,照青蛙君头顶径直拍去,边拍边喊。
蛤蟆功是吧?会武功是吧?
蛤蟆功是吧?会武功是吧?
青蛙君沉默着,一副低头认罪的架势。商务男见势拍得更加起劲了。
蛤蟆功是吧?会武功是吧?
蛤蟆功是吧?会武功是吧?
呱!
但此般场景并未出现,商务男只是不耐烦地扫了一眼青蛙君,往边上挪了挪,然后继续在手机屏幕上飞舞。保不住他正在调集所有的脑力细胞,写一部精彩绝伦的小说。主角大约就是旁边这位醉意熏熏的青蛙君——《青蛙君大闹2号线》。
地铁上写小说的人想必也是存在的吧。想必。
如此胡思乱想一番,兔女郎已然不知去向。也不知下了车,还是去了别的车厢。兔女郎大概哪里都有,性格外貌亦有差异,唯独古怪这一特质为兔女郎所共有。所有的兔女郎都属于古怪这一类型,古怪地现身,古怪地消失,古怪得如同业已灭绝殆尽的恐龙。
兴许她已发觉这节车厢的异常之处。有些人只凭本能就能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兔女郎想必属于此类,若无这类本事,定然难以在这个世上存活下来。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车上有个女巫。并非第一眼就确定是女巫。她站在车厢中部,靠近其中一个车门,背对着我,穿一件裙摆撑起的褶裙。若从后方看去,相当之普通,衣服也无甚奇特,无非裙摆夸张了些。但头上那顶黑色丝质女巫帽如何也难以用寻常来形容,只稍看上一眼,就可知那绝非寻常之物。那的的确确是一顶女巫帽,百分百、如假包换的女巫帽。圆锥形、尖帽角、宽帽檐。帽角耷拉在扶梁上,宽帽檐将女巫的脸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一束茅草般的马尾钻出帽檐。
视线再次移回褶裙,一双咖啡色长筒袜裹住修长的腿,更增添几分神秘的色彩。列车忽然减速了,女巫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帽子也几近飞出去。她赶紧抓住柱子,站稳后,双手拉住帽檐,调整一番。这画面只短短一瞬,短得甚至来不及按快门。但在这一瞬,我看见女巫的裙角扬起,露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橘色,或褐色的尾巴。
毛茸茸的尾巴。只这么一瞬。到底是橘色还是褐色呢?
仿佛回答我的疑问似的,女巫转过头,漾出微笑,和浅浅的酒窝,可就像滴入水杯的墨汁,很快消散了。她稍稍昂起头,抿起嘴,好像只是随意地朝我这个方向投来一瞥。这一过程中,她的眼睛始终笼罩在帽檐的阴影内,以淡漠的姿态审视着这一切,如同冬夜的冷月。
我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商务男依旧在看手机,大腿或猫依旧晒着太阳,青蛙君依旧沉睡,摇臂摄像机依旧锁定青蛙君,兔女郎不知去向。车内的状况俨然一个普普通通的周末,满是急着回家的人们。他们并不在乎什么女巫,莫如说,他们的词典里根本没有女巫这个词。
谁也没注意到女巫的存在,除了我。
列车到站,车门滑开。几个乘客从女巫身旁走过,但他们都当她不存在似的,像无数个夜晚那样下了车。那里什么也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空气,抑或还有我的幻想。
车厢里的人更少了,座位一个接一个腾出来。女巫似乎没有坐下的想法,仍是站在那儿。然后又转过头,漾出微笑,酒窝似乎变得更甜了。马上又昂起头,抿嘴,变成冬夜的冷月。
这时间里,已经过了数站,终点愈来愈近。人无声无息地起身,离开,消失。兔女郎,商务男,晒太阳的猫,摇臂摄像机……青蛙君最后离开——简直不能算离开。站台上来两人,其中一人以不知哪地的方言说了些什么,青蛙君摇晃脑袋回应,那两人对视一眼,各抓起青蛙君一只手,绕过后背扛在肩上,将他从座位上架起,活像电视里的劫狱。我默默目送青蛙君被架出去,被绑出去,被劫出去——哪样的下场都差不多。
车厢内只剩下我和女巫。列车呜咽一声,关上车门,以一副即将前往刑场的架势,凄凄惨惨地奔向无可避免的终点站。
女巫依如之前那般,转过头,微笑,昂起头,抿嘴,变成冷月。简直就是预设的流程。
终点站是梅溪湖。
到站了,下地铁,上扶梯,出闸机,上扶梯。与进站近乎一模一样的流程,无非顺序不同罢了,就像将影片倒放一样。倒放的影片连声音都不复存在。声音如若倒放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也罢,无非倒放的声音而已。
站外空无一人,夜幕完全落了下来。土黄的雾浓烈得如同五十八度的白酒,能见度也无比配合,恰似喝醉之人所看到的世界。外围仿佛被一层黏糊糊的膜包裹了起来。
女巫望了眼路灯,灯泡登时亮了。她顺着路向下走,路灯接连亮起。我跟着上去,保持约两个路灯的距离,刚好看得见的距离。
不时有汽车从稀薄的黏膜里钻出来,车的雾灯散发出一圈圈光晕,像是涂抹在面包上的黄油。雾灯偶尔扫过路边,如同觅食的野猫。
远处传来跑车引擎声,低沉的轰鸣,几乎盖过了所有其它的声音,仿佛预示什么不祥的兆头。接着,尖锐的警笛划破浓雾,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我听到急促的刹车声,轮胎与地面急速摩擦发出的不和谐的音符。跑车大概在漂移,刹车声顿时四起。引擎重新轰鸣,呼啸而去,只留下一地暴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向远方扩散。
循着声音远去的方向,山的轮廓如无面巨兽沉默的影子伫立于不远的前方。山,黯淡的影,无面巨兽,潜伏的猎手。他们抑或在寻找什么,追捕什么。至于寻些什么,追些什么则不得而知。
有时又感觉他们似乎远在另外一个世界。与我所处的世界时远时近,形象无从把握,唯有声音穿透两个世界之间的屏障。唯有声音。
声音将我重新带回这头。尽管穿着高跟鞋,女巫走得很快,鞋跟踩在路砖上,哒、哒、哒,哒、哒、哒,不单调,也绝非耐人寻味。像是在模拟某种乐器的发声方式。可声音难以触动人心。女巫既不看两侧,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以坚定的脚步往前走,仿佛走这一动作乃永恒的舞步。
路边整齐划一地种着梧桐。日渐泛黄的梧桐树叶在夜风中飒飒作响,相互之间低语着什么。女巫沿着人行道里侧走。叶子纷纷落了下来,环绕在女巫身旁,远远看去——其实也没有多远,像是一群蝙蝠围绕着她。风吹过来,蝙蝠受到惊吓,飞走了。
右边是一条河,河面不很宽。这一带通通以梅溪湖概称之,唯独河例外。河被称为湄溪河,又是溪,又是河,真是古怪的名字。缘何叫湄溪河,我自是无从知晓。
好一个孤独的名,好一条孤独的河。
长长的河道将两岸分隔开来,河道极深,尽管枯水季尚未到来,但水位已下降了许多。必须靠近路边才能看到河面。行人道下方有一条歪歪扭扭的沿河小径,想必是为人散步准备的。几辆单车随意地搁在路旁,或草丛里。
对岸是高高的草坡,贴近水面的地方,有相当不少的垂柳,柳枝低低地垂向河里,河面上的倒影使河面更为黑暗了,犹如深不见底的井。一栋栋房屋隐没于浅黄色的夜雾之中,它们的黑影就像纸片般的背景。随着女巫前行的节奏,或高或矮或长或短的黑影向后退去。使我产生一种正在玩横版过关游戏的错觉。
零散亮起的格子间如同……如同老式游戏里的像素块,呃,等等,这个比喻我好像在哪篇文章用过了。
再想想,零散亮起的格子间如同……
哎呦,想象力似乎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哟。
此路不通!NO ENTRANCE.
可是……可是,无论我用不用这个比喻,写不写此类的文章,产不产生此类联想,格子间仿若像素块的存在显然也是无可指摘的事实,这一点,想必谁也否认不了。
也许应该去问问女巫的意见。
小姐?女士?请问对格子间有何高见?
这个嘛……
想必女巫会腼腆地笑起来。最好眼睛咪成一条缝。
但,现实并不依照我的计划行事。严格说起来,恐怕也难以称得上“计划”。女巫以她独特节奏的舞步继续前行。
行至一个路口,女巫进了地下通道。我照做,下阶梯,过转角。节奏掌握得分毫不差,适应别人的节奏我的确得心应手。假若节奏正确,当我过了转角,应该看见女巫在通道那头,准备转角上阶梯。
假若节奏正确。
可当笔直的通道在我视线里出现时,我并没有看见女巫的身影。过道里空无一人,何止空无一人,简直任何物质都不存在于那里。那里是真空地带,是绝对的虚空,绝对的无。任何概念都被吸了进去。
我站在那里,再度确认,两壁瓷砖呈现出脏兮兮的黄色,顶上一排灯发出幽暗的光,冷冷地打在墙壁上。正中间是一盏快要坏掉的灯,一闪、一闪、一闪,一闪、一闪、一闪。似曾相识的节奏,似曾相识的舞步。
我等了片刻。灯还在闪,节奏变慢了。我继续等,闪烁的光芒逐渐黯淡。灯急速地闪烁几下,彻底熄了,灭了,死去了。无可避免,这就是一盏灯的宿命。我听见自己轻轻的叹息,听见过道上方车辆驶过的声音,轻微的风声,夜色的低吟,城市的呼吸,河水奔向北方的声音。所有这一切声音。
我沿路返回地面。
雾散了些许,高处,写字楼玻璃幕墙后边,涌动着昏黄的灯光,硕大的液晶屏轮番播出一路货色的广告。梧桐树影影绰绰,车辆鱼贯而过,公交站台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裹挟着桂花味道的风吹过来,一阵无可名状的失落感侵袭过来,在这个万圣节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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