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阴沉,天气预报说,晚一点会有小雨降临。而在这种天气,是最容易思念故人的。
江户川 美智子是我朋友的妻子,而我,是留学后在日本工作的中国华人。
我对二位故人的思念就像天上阴沉沉的云,执念在我脑海里盘踞不去,那些一起度过的日子似乎就近在眼前。
记得早年前,我去拜访朋友时,也时不时会问候为我端茶送水、进进出出的美智子。那段和煦的时光,早已成为我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印记。美智子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卷翘的睫毛,顾盼琉璃的眼神,是个完完全全的美人。
我时常夸起美智子的美貌,而朋友生前对我说过最多的话是:“美智子是一个好女人。”这句话他反复说了很多遍,听得我耳朵都听起了老茧。
那个时候,我们三人可以说是“一穷二白”。我和美智子留学日本,日本留学不仅费用让人捉襟见肘,升学压力也大的惊人。我和日本朋友经常做客学校旁的一家宽面店,而美智子在那打工,我们三人就是在宽面店相识的。
毕业后,日本朋友扶持安慰我们,度过了一段相当艰辛的日子后,我们才得以留在了日本。再后来,美智子成为我那位日本朋友的妻子,我也总责怪自己没有主动表达对美智子爱意……当我和那位日本朋友提起此事,他哈哈大笑,说道:美智子是他当之无愧的“糟糠之妻”,而我则是他的“生死至交”。
后来有一次,在我们聚会的时候,我突然想起“糟糠之妻”这个典故,我便问他道:“你经常说美智子是你的糟糠之妻,那你知道什么是糟糠之妻吗?”
他笑呵呵的回答说:“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说,那就是福同享、难同当!”我才明白,原来他是这样理解糟糠之妻的!在一旁坐着的美智子听到我们的谈话,也跟着呵呵呵地笑起来。
似乎那些日子就在眼前,而今年,是美智子去世的第七个年头了。
我的朋友他住在上野公园附近,我出了地铁站,撑着黑色的伞,都没发现自己在慢慢接近朋友和美智子的住所。
我依然记得,朋友与美智子相识的时候,那栋小旅馆中庭的枇杷树,是两人亲手植下的。
随着思绪的翻飞,我在想:为什么非得是枇杷树呢?枇杷树是不是出自《项脊轩志》里的考据呢?因为我记得美智子很喜欢那篇文章。
我一路往前走,待我晃过神来,就已经到我朋友与美智子的住所。
如今物是人非,住所还在,只是庭院中的枇杷树早已不见踪影,连树坑都已经被填平。这里已经被改装成了小旅馆,白色的墙红色的屋顶,而屋子里灯火通明,我记得朋友我说,近几年来东京发展迅速,来东京求职的人络绎不绝。我似乎没看见通明的灯火,只想着到枇杷树愣了神……我似乎看见往日那棵枇杷树茁壮葱翠、枝繁叶茂并看上去喜人的模样了!
“我们三人认识那么多年,算是旧友了!”我在心中感慨,随即心中一阵绞痛,我把伞放在了玄关,一个人走进了庭院里。
我心痛的原因在于,我回想起去年《东京日报》刊载的那条让当时的人们觉得荒诞的头条新闻:
“居住于东京某男子绑枇杷树跨越数万里,其目的是坠海!”
众所周知,日本是个自杀事件高发的国家,但绑着枇杷树跳海自杀这种方式真的是从古至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开始我也和旁人一样对这则新闻感到惊讶甚至还觉得滑稽,但因为我知道枇杷树和我日本朋友之间的羁绊,在我看到确认死者的名字时,心里一凉。那个绑着树自杀的人就是我的日本朋友,并且我也认得这棵枇杷树,是几年前他与美智子亲手在庭院里栽培的。
想起这段痛苦的回忆,我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一阵抽痛。
天空阴沉沉的,刺骨的风像刀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推开门,走近中庭,突然想起年前,朋友生了的那场病。
卧病床榻,一声一声呼唤不是一直照看他的人,作为朋友的我的名字,而是妻子“美智子”。尽管我的旧友美智子已经早他几年去世了,我深知呼唤“美智子”之名意味着他心中悼念亡妻之痛。
此事说来挺心酸的,他的病原本不那么致命,但自从美智子去世起,他思念了美智子整整六年。这六年的时光,他日日茶饭不思,人也逐渐消瘦。本是通过治疗能治好的病,他却一直没能康复,一拖再拖,落下病根。或许是因为:美智子离开了,以至于他也没有活下去的意志了。
我去探望他的时候,太阳红彤彤泛着金光,霞光映衬在我那久病不起的朋友的眸子里。那一刻他笑了,想想这是自生病以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随后他的眼神渐渐有些涣散,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冷的吓人,是低烧——可他还是怎么劝也不想去医院。发烧烧糊涂的时候,他口中依然呼唤着“美智子”。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我忘不了美智子?”
“嗯你说为什么…?”
提及爱美智子,我的朋友的凝视天空的眼神瞬间变得很温柔。如今回想起来,那眼神像是在凝视美智子的时候的目光——温柔得似乎可以融化天上被薄暮鎏金的云彩。
“美智子说过,她不会留下我一个人,我是她一辈子的依靠。我自幼父母早逝,便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很孤单。但有幸娶了美智子!你记得吗,那时我们三个相处的时光,看似平淡,但我从未感觉自己孤独……我与美智子夫妻一场,她早我六年离开,孤独折磨了我六年!明天就是美智子的忌日,这次我想我断然不会再抛下她了,她在那边的世界是一个人,她一定很孤单。”
最后他问我:“你怎么看?”我没想太多,也没问出那句:“你要做什么?”全当他半梦半醒间又在思念爱妻,后来我愧疚不已。
我随口答道:“我们中国的电影里有句话,叫带不走的留不下,留不下的别牵挂。”
没想到的是,次日我那发着低烧已经奄奄一息、精力即将耗尽的朋友,坐着电车从东京出发,跨越了半个日本。在大海边,绑上庭院中的这棵与爱妻手植的枇杷树,纵身跃下了悬崖。
我不管后人是怎样议论他的,人与人都是初次相逢,何必解释那么多。但我知道我的朋友那时的想法——那就是他与美智子终于能够再次相见相伴了。
我站在庭院里,想这些往事入了神。都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在小雨中站了半个钟头。寒风刮过,一阵刺骨的寒冷窜流进我的身体。然后是雨滴落下,打湿了我黑色的风衣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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