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如海一身藏(四题)
行者
我是一名行者,不是行走在深山大漠,而是行走在繁华闹市。
古代的行者大多行走在深山大漠之中。传说中孙悟空,跟定唐僧之后,就名唤“孙行者”,一路上降妖伏魔,帮着唐僧取回真经,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历史上的玄奘倒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行者,他不远千里从印度取回了真经。还有水浒传中的“行者武松”,他倒是时常在“闹市”之中行侠仗义。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我喜欢这种感觉。在中流,漏船载酒泛舟,沧浪一笑,这是何等的胆气豪气壮气;而在闹市,一身布衣,破帽遮颜,行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也是何等的从容淡定。
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往往拒绝多于接受,封闭多于沟通,讥讽多于鼓励。肥皂剧中上演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种表征出现在现实生活的某些局部,显出过多的戒备与隔膜,把这个世界覆盖得枯燥又沉闷。而行走在闹市中,则不必有过多的担心,虽然闹市中也有骗子和小偷,也有蛮横和无奈,但在这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对于回头率很低的我们来说,更多的是一种保护和观赏。
身行闹市,你可以浏览繁华喧嚣的十里长街,也可以目睹浮华背后冷漠和肮脏;你可以默默注视熙来攘往的人流,品读每一张面孔隐藏着的幸福或忧伤,也你可以饱览一下美轮美奂的高楼大厦,穿行宁静的小街里巷。穿梭在人流车流之中,就这样走着行者,你可以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也可以看到路边的乞丐就上缴一些良心税;你可以驻足在琳琅满目的商品前,亦可背倚在玲珑的广告牌后,用心摩挲整个世界。
就像朱自清所说,我爱热闹,也爱宁静,爱群居,也爱独处。沙澧河就是我灵魂的栖息地。一个人在这里行行重行行,不是满足双眼,只为满足心灵。那绿草、那花香、那煦暖的阳光总散发着的不由自主幻想,那盈盈的笑意、温存亲切的面庞、稚子单纯清澈的眼睛,渐渐内心深处生了根,住了脚。抬头是眷恋,低头是思念,而河流默悄悄地诉说着无言的喜悦……最妙的是薄雾的清晨,听三五个戏友在河两岸咿咿呀呀的练声,亦或者七八人在河堤上小聚,如歌的行板在雾中飘散,一如朱自清笔下“荷塘月色”里的“缥缈的歌声”。在这一动一静的情思里,动是悄然有形的波痕,静是借风还魂的寂寥,身体就是徐志摩笔下柔柔的水草,依偎在沙澧河碧波里。
有时候,我会沿着澧河南岸溯流而上,过了三里桥,穿过郑武高铁,一路蜿蜒向西,一直走了很远,想要体味一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但是,遗憾地很,走了一个下午,依旧是路长水远,无果而返。归来时暮色深沉,感觉到真实的灵魂出窍,现实的梦幻迷离。那轮明月远在天边,近在水岸,有心独来倾,似曾相忆时。
近者听说漯河有几位奇人,骑着自行车漫游了大半个中国,不觉“心向往之”,梦想有一天,能追随他们的脚步走遍天涯。
舞者
在建设路上,我时常看到几个“舞者”。
我说的“舞者”,并非身体翩翩起舞的人,而是灵魂高蹈的人。准确地说,那是几名老年书法爱好者。
他们时常一手拖着一水桶水,一手拎着如椽的毛笔在地板上练字。时而凝神思索,如有所盼,时而倒步徐行,运笔如风;时而楷时而隶,时而行时而草;时而是“幽咽泉流水下滩”,时而是一江春水涨潮生。“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是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时的每秒诗句,用到此时观摩他们的书法也是再好不过的了。
在这样一个车水马龙的街道旁,他们心无旁骛地舞动着自己的身心。时而有人驻足观赏,有人啧啧称叹,有人冷眼旁观,有人檫肩而过,他们都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挥洒自如。
这一行挥洒完毕,水迹未干,就转身投入下一行,依旧挥毫不停,他们仿佛胸中藏有万卷诗文,不吐不快。等三五行写毕,原先的锦绣华章早已风干,不留半点痕迹,他们没有半点遗憾,立即就在水干的地面上再起新篇…….直到一桶水挥洒殆尽,他们把残存的一点水倒在树根,潇然一个“滴水和尚”。依旧一手提着一只空桶,一手拎着如椽的毛笔,慢慢融进下班的人流之中。
如果说在春风徐徐的日子里练笔是一种享受,在盛夏酷暑里练笔是一种历练,在秋高气爽中练笔是一种自信,那么,在北风凛冽中练笔则是一种坚守。我看到一位老者,在寒风中挥洒着他的一江春水,意定神闲,万籁收声。等他练笔结束时,我很想邀他谈天,听一听他心中的一江春水,但他诚恳地拒绝了,他告诉我,他刚刚做完喉腔手术,不宜畅谈。而我则在他的片言只语中感受到生命的飞扬。
“羲之书法晚乃善”,我这样祝福他,也祝福每一个在困境中坚守的人,他们都是灵魂的舞者。
忍者
在澧河之滨,有四五个练武之人,我称之为“忍者”。
在现代都市人的爱好之中,传统武术已经备受冷落。现代人对瑜伽跆拳道大为赏识,对伦巴拉丁舞街舞类的“舞术”青睐有加,而对我们传统的中华武术赏识的并不多,虽然社会上也有各类文武学校教习这种武艺,但学习者大多是一些孩子。即使我所在的号称“武术之乡”的故乡,这些年演习这些传统武术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所以,在澧河之滨,当我看到这四五个习武的成年人时,目光很是诧异。
经过几次观察,我发现几个人中一名年龄较大的是师傅,而另外几个人则是他的弟子,他们总是在夜晚时分或者周末的早晨前来练武。他们一招一式样样认真,刁拿锁扣时时在意,他们已过了年少时的浮躁和冲动,没有花拳绣腿,没有比划卖弄,有的只是一种沉着和韧劲。我是门外汉,不懂个中奥妙高深,但我欣赏这份定力和执着。
多少次,我把他们幻想为美国动画片《忍者神龟》中的几个主角,幻想着他们除暴安良行侠仗义故事。多少次,我想象他们是现实中的超人蜘蛛侠,在危机时刻现身而出拯救世界。所以,我对他们总是投以好奇的目光。
春节前的一天,或者是因为天气太冷,或者是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他们总是凑不齐。我晨跑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位已经在那里独自练了许久,休息的时候,我拉住他攀谈,得知他们都是附近的工人,生活中地地道道的“忍者”。
他们大多是附近的原住户,因为拆迁搬得很远的地方,但习惯在这“老地方”切磋武艺,所以每天前来练习。和很多普普通通的人一样,他们有一个普通的工作和一个普通的家庭,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当然,他们还有一个对生活对丈夫还不满足的妻子。在这个“千门万户曈曈日”,他们不愿喷云吐雾地闲聊,也不愿在牌场噼哩哗啦地消磨日子,更没有财力留恋在夜总会练歌房,也不想忍受妻子太多的牢骚。于是,就在这个地方幕天席地活动一下手脚。
“将来会打比赛吗?”我忽然想起河南电视台办的不错那个热热闹闹的“武林风”,问他。
“还没有想!只是功夫讲究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手脚生慢;两日不练,功夫丢一半;三日不练,成了门外汉。”他不紧不慢地回答者。
“练这个还有用吗?”我问。
“不知道。就是一种爱好。”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回答着。
我明白这话的含义,没有一种健康的爱好,一个人如何度过生活中那么多无奈的时光和平淡的日子。而我们,无论有多么轰轰烈烈的雄心,但我们注定不是超人蜘蛛侠或者忍着神龟,所以只能隐忍着,忍受着生活的无奈和平淡。
但是,心,永不能沉寂!
隐者
一次偶然的机缘,我发现了身边的两个“隐者”。
还是去年盛夏的时候,天热得让人无处躲藏。正想在空调间享受“浮生半日闲”,而所在的居民楼竟然因为用电超负荷停了电,而下午接孩子下学又尚早,但我只能早早地从房间出来,预备到孩子学校附近的街心公园度过这段酷热时光。一走到大街上,就连忙钻进树阴里。柳江路上梧桐尚小,但也亭亭如盖,枝柯交错形成一道绿荫走廊。此刻,街上行人尚少,在这绿色走廊里信步踱着,心中的浮躁被吸纳了许多,倒也悠闲。过了柳江小区,忽然看见两个老人正在树荫下下象棋,心中大喜,连忙驻了足。
“观棋不语真君子!”我是不是君子不敢妄自评定,但是“观棋不语”我还能做到,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我的棋艺不高,不敢指点江山逐马于楚河汉界。两位老人不紧不慢地下着,我也不言不语地看着,但是我的悟性太差,有几盘棋,在我还很难断定孰胜孰负时,他们就已经推倒棋子重来了,搞得我一头雾水。我很想从他们的面部表情里发现一点奥秘,但是遗憾地很,他们一脸平和,没有看到胜者骄败者馁的半点痕迹,所以,我就不做判断,云里雾里定了浮躁的心就算最好。好在他们下得慢,而且多是和棋,我的思路才不至于在跌宕起伏里大栽跟头。
直到街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我蓦然一瞥,看见一些学生正在放学回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份责任在肩,连忙起身向孩子学校跑去,好在距离还不是太远,但跑到后孩子已经在校门口左顾右盼的等待着,看见到我后嘴里兀自不停地抱怨着。“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传说晋人王质进山砍柴,看见两个老人下棋。看了一会儿,老人问王质为何不去,王质方才惊悟过来,早见斧柄已经腐烂。回到家乡,已历百年,无人相识。好在我是红尘中人,惊鸿一瞥,已是浮生半日。方信红尘之中,有求皆苦,只有此心安处,到处都有心灵的桃花源。
回来时,我又经过那里,那里已经围聚了一群人。有的人指手画脚地评论着,有的人高声附议着,有的人反客为主地拿起了棋子……先前的两位老人渐渐被排挤到人群之外。他们依旧平和地笑着,看着身边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世界。后来我常常在路过的时候张望他们一下,为的是看一看他们平和的笑容,为自己平静的生活注入一丝活水。当夏已不再秋已不再,在料峭的寒风中依旧能够发现他们温和的背影。只是他们悄悄挪移了阵地,在附近商铺门外的屋檐下安营扎寨。春节前的一天晚上,我偶尔路过那里,看见他们依旧被排挤到人群之外,两个人背靠商铺的墙蹲着,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谈着天,等那群人一哄而散,两个人一同起身收拾好象棋和小板凳,作别而去。
我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有何经历,但在我的眼里他们等同于古代的隐士。当然,在现代人的价值观里,有人以为归隐是逃避和无奈的之举,但我并不认同。古代的隐者,“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古代人们崇尚的隐士,实际上大多是一种“小隐”,而那些隐于朝隐于闹市的“大隐”,则很少有人提及。小隐于野,的确有着许多逃避和无奈。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虽然求仁得仁无所怨,毕竟内心不太平静;陶渊明采菊东篱,毕竟还有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心酸。
现代社会,这种行者舞者忍者隐士的情怀,可能很难得到普遍的认同,毕竟现代社会崇尚“狼的哲学”,所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竞争法则。但我还是认为“隐”和“忍”依旧是一种难得的人生境界。如果你是一位公务员,“身在公门好修行”,恪尽职守,清正廉洁,默默奉献,无疑是一种利国利民“大隐”;如果你是一位公民,恬退隐仁,从容淡定,做好本职工作,无疑自己人生中“幸福指数”会高那么一点,于人于己于社会也是一种和谐,这是一种“中隐”。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成功,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永远活在镁光灯下,当豪华落尽,平淡也从容。
2010发表于《漯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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