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多年前,从昏迷中苏醒的我曾许诺家人,长大后要当一名医生。可如今想来,这简直是引火烧身。病魔一度放过了年幼的我,而我却不依不饶地想要与之顽强抗争。胜利的滋味是怎样?可惜,学无所成的我苦难品尝。想当西医,化学很糟糕;想当中医,识字又太少;想当兽医,居然还怕猫。我一次次轻而易举地放弃,也一点点挥霍着命运的仁慈,直至通往未来的门扉再一次赫然在眼前关上。结果,我仍是一个病人。
病入膏肓的我,早已消弭了对世俗的欲望。拽下斜披在椅背上的病号服,并将其如居家服一样熟练地套上,诸如这样的事做起来也早已如呼吸般顺畅。日常的衣物就如同过往的人生,全都被我弃置在了家中,而唯独这一件却被我带了出来。
这是一件绀色的风衣,如若为其扣上玳瑁色的双排扣,再系上腰带,稍做搭配便会立刻贵气十足。不过,为了避免小护士无休无止的盘问,我却无奈地将其与病号服穿搭在了一起,甚至还敞着前襟,将病号服露了出来。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药吃了么就往外跑?”
“几点熄灯知道的吧?”
即便我披上了自己的风衣,小护士也见怪不怪地目送着我离开,只是扯着嗓门从我身后的护士中心探出头来唠叨了几句,多亏了贴身的病号服。
“放心吧。”我温和地回复小护士。
平凡人眼里的病人,应该就是一脸愁容的倒霉样子,一套松松垮垮的病号服,外加一双崭新的拖鞋,这样一副“标准”的模样。
在小护士看来亦是如此。穿成这样的我在小护士的眼中好像戴上了镣铐与枷锁,绝无可能从医院逃脱。
她哪里来的自信?别说是世间,就连天国都几经徘徊,再也没有比我更来去自如的人了!
护士装尚不及我这身病号服来得便利,更何况不久后或许就将有人替我褪下这一身临时的行头,而小护士却要在未来的几十载里继续与那一身戎装相伴,直至和它一样老出褶子。这样想着,心里不禁掠过一丝对于短暂人生的喜欢,却唯独对不住那些钟意的物件。
就在等电梯的时候,我面露狡黠地扭头看着小护士,看她一边皱着眉扒拉了几口饭,一边转着笔在当班记录本上写写停停。试问命运究竟让谁插翅难飞了呢?
“喂!你人呢?”
“你来了?”
“怎么没在病房里?”
“这就回去。”
“街对面的快餐店里等我。你先坐着,看看想吃什么,我们马上过去!”
能够独自聆听生命浅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而越是临近尾声,就越是会出现不和谐音,打扰到她最后的低吟。而姐姐毫无商量余地的邀约正是耳畔的杂音。
有关姐姐的事,我极少在外人面前提起,以至于我这个做亲弟弟的都快要将其忘记。不过,就和今天一样,每当有关姐姐的记忆行将散去,她就会恰逢其时地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数落我一通,指点我一番,麻烦得令我只剩叹息。偶尔,我会无可奈何地倾听身旁的人声泪俱下地讲述独生子女的孤独与无助,可我却不为所动。因为经验告诉我,有一个管头管脚的姐姐是何等苦闷。
“您好!欢迎光临!”
“您好!请这边点餐!”
“您好!手机也可以点餐!”
我双手插在衣兜里,背朝柜台而坐,身后传来店员们清脆响亮的揽客声。店里空位有很多,但我还是选择了背对门口的位置,因为我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开场。
快餐店内没有太多的食客,大家都是稀稀落落地坐着,保持着陌生的距离,演绎着相似的人生。仔细地观察过快餐店内的每一个人,就相当于看尽了自己的一生。远处吧台椅上的学生模样的青年,正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偶尔的抬头张望让人猜测可能还有某个谁未到;不远处的一对夫妇满是爱意地牵起彼此的手聊着天,不时关切地探头寻找儿童天地内调皮的爱的果实;近处桌旁戴着白花和黑纱的中年姐妹,和着未干的眼泪吃吃停停说着话,愣是将温热的快餐吃到凉透。亲历的过往、梦想的未来、最终的结局,人生的浓郁香气正是由这些积淀而出。可惜了我短暂的生命。
“怎么背对着?”姐姐绕到我面前,她卸下斜挎包,将其放到桌上,坐在了我对面的座位上。
“随便坐的……”我撒了谎。
“你在这里呀?”女孩儿意外地跃入我的视线,她紧跟在姐姐身后,坐到了姐姐的身旁。
我诧异地盯着女孩儿,不知该说什么。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所以我就把她一起带过来了。”姐姐脱下外套,将它简单地叠了叠,搭在身后的沙发背上。
“护士姐姐怕你没按时吃药……”女孩儿羞涩地解释道。
“那你回去和她说,‘都吃了!’……顺便再替我带个话,请她不要过分担心!”
“护士费了多大的劲儿?就为救你!你怎么还是处处和人家护士作对?!”姐姐站起身,拉了拉她的碎花衬衣,“说,你们都想吃点什么?”
就在等姐姐的时候,我已经琢磨过了要点些什么。按照以往的习惯,诸如这类小事我总是交由别人来替我选择。不过现如今,处在人生加速倒计时的尴尬关口,即便鸡毛蒜皮的事,我都想靠自己做出决断。可听罢姐姐的话,作为“一个曾经试图舍弃生命的人”的我,不免动摇。我所反复推敲出的选择又有什么意义呢?脑海中的美食,只在顷刻间就变得寡淡无味。
“谢谢姐姐,我想吃鸡块。”女孩儿将双手相叠放在桌上。
“好的!大份的鸡块。”姐姐微笑着回复道。
“中份就可以了……”女孩儿翘起一只手掌摆了又摆。
“他在呢……”姐姐朝我努了努嘴,“吃不下没事。”
“唉嘿嘿嘿嘿……”女孩儿偷偷瞄了我一眼,轻声地笑了。
“那你呢?”姐姐扭头问我。
“我不用。”
“OK!”姐姐皱了皱眉,转身大步地走远。
看了一眼姐姐愈行愈远的身影,我的意志突然再一次变得摇摆,仿佛灵魂深处有两个我,正不知疲倦地沟通着。
“她生气了?”
“那又怎样!”
“道个歉吧?”
“由她去啦。”
……
“不好意思,是她把你硬拉来的吧?”我替姐姐向女孩儿道歉。
女孩儿直起身子,用力摇了摇头:“姐姐说,带我吃好吃的。”
“她一直都是这样……”
“但有人邀请很开心啊。”女孩儿身体微微向前倾,认真地看着我,“都已经好久没有和朋友一起吃快餐了呢!”
“可这里随时都能来,况且还能叫外卖。”
“没听你说起过姐姐的事哦?”女孩儿捕捉着我的视线。
我的手不停揉搓着掖进风衣口袋的腰带:“她……你也看到了,没什么可多说的。”
“好想要这样的姐姐呐……”女孩儿嘟起嘴,视线向下落去,旋即话锋一转,“你很喜欢这件风衣呢!”
“啊……都没烫过……皱皱巴巴的……”我从口袋里抽出双手,开始摩挲起风衣的袖口,“都这么多年了……一会儿让她替我带回去……”
“……样式真好……颜色也好!”
“其实,我就这一件风衣……”
“就让它陪你出院回家吧。”女孩儿取出手机,“来拍张照吧!”
“为什么?”
“为了…为了…为了风衣和你的相遇!”女孩儿端起手机,“笑一笑哦……要拍了哦……”
女孩儿挑起眉无声地朝我微笑着,她时而眯缝起眼睛前后左右挪动着手机,时而用洁白纤长的手指熟稔地在屏幕上来回滑动。我的视线却不敢游移,只专注地捕捉着镜头,就像当年为搜寻一件替代的风衣,而在各大商场的专柜逡巡时一样。
“在做什么呢?”姐姐放下一盘吃的,再次落座。
“替他拍了几张照片。”女孩儿侧过脸去,嘴角上扬着递过手机,“姐姐,给你看看。”
姐姐斜着身子,看看照片,再看看我,调侃道:“你这不是会笑么?”
“是呢!”女孩儿应和着。
“给!鸡块。”
“谢谢姐姐!”
姐姐瞧了我一眼说:“你说不要的,所以没你的份儿……”
“鸡块这么多,一起吃吧?”女孩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姐姐,将鸡块朝我这里推了推。
我没有理会女孩儿的好意,自顾发愣。
“不会眼馋么?”姐姐戏谑地问我。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轻蔑地回答。
“这可不好说。”姐姐往饮料杯里插了一根吸管。
“唉呀!”女孩儿轻轻地娇嗔了一声。
“怎么了?”姐姐扭头问道。
“他们没给甜酸酱呢……我喜欢吃甜酸酱!”女孩儿站起身,一只手拉了拉病号裤,一只手朝柜台指了指,“我去问店员要哦。”
“每个人都必须要有一件像样的风衣”,这是当时颇具潮流先瞻的姐姐在我身后脱口而出的“金玉良言”。但坦白讲,我几乎没有见她认真翻阅过她所订阅的时尚杂志,她从来都只是粗略地看一看发型风尚、化妆技巧、穿搭示例以及星座预测之类的版块。而每当看到她面对这些多半是广告的杂志在那里掐指盘算的背影,我却多半带着不解。我一直认为若是没有她,我根本无须因为一件风衣而破费。
姐姐喝了一口饮料,说道:“过去不常见你穿,如今倒只带了这一件来。”
“我没得选……”
“我帮你挑的……”
“我买的单!还真不便宜……”我打断了姐姐的话。
“说什么呢?!……我是真觉得适合你才喊你买的!居然怪起我来了……”姐姐猛喝了一口饮料。
我整个人靠回椅背:“早知道本该多拿出来穿穿的……”
“舍不得这花出去的银子了?”姐姐白了我一眼。
“实话说…很多都舍不得……”
姐姐愣了一愣,随即握住饮料杯说:“我去病房前,先去咨询了医生,医生说你还有不少时间。所以……”
“但和过去比,太短了……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你就选择了自杀?”姐姐放下饮料杯。
“不,与其说是选择,倒不如说是我在人生路上遇到了。但是,我却和它擦肩而过……我想…我还是有牵挂。”我面带笑容地说出了这番话。
“谢谢……”姐姐眼里噙着泪。
“谢谢?”
“……谢谢你做我的弟弟。”姐姐不太多见的垂泪了。
“姐……对不起……替我把它带回去吧……”我把一只胳臂迅速地从袖子里抽了出来,“我不想它跟我一起走……”
“你要穿着它康复出院呐!”女孩儿从我后方笑脸盈盈地走上来,并且将风衣轻轻地披回我的肩膀,“你坐过去呀,我替你们拍张照。”
睽违多年后,我再一次坐到了姐姐身旁,姐姐也再一次像小时候一样倚着我的肩,但我依旧会不自觉地想把她推开。我真是个可笑的人。我一直诟病着姐姐,却也一直无法将她忘记,这种感觉就像即便曾经被神经毒素致幻,却还是忘不了菌子美味的南方人一样。
而她一边拍照,一边也没闲着。就和当年她向我“兜售”风衣一样,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抹着泪偷偷地在我耳边说,“这姑娘不错”。哦!天呐!她还是那个麻烦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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