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叔大我八岁,我叫他哥,他不让,说叫叔。
他是我的高中班主任。
初次见他,是新生开学,作为最后一个去报道的人,他听到我的名字后,签花名册的手抖了一下。
每周都要写一篇周记,是他布置的少有的作业之一,记得我的第一篇周记他在全班面前朗读,并在末尾写上了长长的批注,我感受到莫大的鼓舞,写得更加意气风发又肆无忌惮。
后来为他写了一篇征婚启事,带着调侃,大言不惭地写着他的身高比武大郎高那么一点,他看了不恼,反而高兴地拿到各个班读给大家听,我于他处看到了两米八的气场和一颗玩世不恭的心。后来,比武大郎高一点的他娶走了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
囊中羞涩,我没有钱买学习材料,看着我的资料迟迟不到位,杨叔也没问,便给我买了一厚挞复习用书,搁到桌上,走得飞快,生怕听到我一个谢字。后来复习渐紧,我在那些册子里匍匐前进,总觉得做不完这些题都是对他的辜负,而我也知道,他不怕我没有全力以赴,他只怕我没有机会全力以赴。
他照顾人更多的是照顾他们的情绪,他不是个粗人。
杨叔的行事有些乖张,带点邪气。
比如他指定的班长成绩倒数却管理一流,比如高三我们每天要围着操场跑够数才能回家,比如他会给班里的每人找个神似的动物头像,比如他会将班里的排名列成武器排行榜,比如他会顶着风险包车带大家短途旅行。
高一到高二的语文课,我似乎只对各种发人深省的电影和在操场奔跑的乐趣记忆犹新,他不是个迂腐的书生,反而像个意外流落校园的山大王,领着一帮徒子徒孙在校园里造次,造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我们在操场上放风筝、拍照、搞足球赛,体育课跑着八百一千米的学生纷纷侧目,欣羡不已。两年浅尝语文的味道,高三却铆足了劲儿吸收,高考落幕,我们班的语文成绩名列前茅。
同桌的mp4丢了,班里一阵躁动,不只因为丢了东西,还为这个集体出了窃贼惶惶不已,后来课上杨叔让所有人出去,再进去时同桌的mp4又回到了桌上, 他说那人改过自新,原物奉还,此事揭过,大家再不讨论。后来同桌告诉我,那mp4全新,必然是杨叔自掏腰包来补偿他的损失。我默然,失财是小,杨叔尽力弥合的,是集体中微小的裂痕。
我总杞人忧天地担心杨叔每每赚学校的钱给学生花,是否能存得住钱。
他说曾无法直视自己的名字,带着乡村气息的词组让他于每个指名道姓的场合尴尬无比,后来年龄渐长,他愈发珍惜这个名字,受之父母,一定要让它声名远播,振聋发聩。我总是来回咂摸这句话,希望有一天我捂着藏着的短处也能从羞愧中开出花来。
“生活就像强奸,如果你不能反抗,那就忍受吧。”
杨叔曾气冲冲地撂下这些话,他知道我们懒散度日往后走上社会将面对的是什么,他不希望我们被生活压在底下,他喜闻乐见我们成为骑在生活之上的人,而谁上谁下的问题,会在我们走上社会的很多年前就埋下伏笔,于是比起成为高分的读书机器,他更热衷于把我们培养成才。我们包揽了很多奖状,还有“王者一班”的横幅,那些都是他把我们拧起来以后拿到的,他可以出让整节课给有着电影梦的同学畅所欲言,也可以让语文成绩不错的同学免修他的课去图书室看书,还时不时把讲台留给有思想的同学进行慷慨激昂地演说。时隔多年,班里有多少人在忍受生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话像烙印打在每个人的心里 ,让他们始终有反抗生活的勇气。
那些日子在时间轴上总是没有隔阂,回望就像伸手可及的昨天,因为有价值,所以被铭记。
空了很多年,我没有像杨叔期待的那样写下去,我沉寂蒙灰又浅尝辄止,没有长性地在时光里朝三暮四,写点文字的火苗没有燃成熊熊大火,但我知道灰烬下它依旧明明灭灭。
彼时他看过我升高中的语文成绩,签下名字时一阵手抖,他在给我的周记回复中提及,并赠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我此间回想,只愿往后能配得上他一抖手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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