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啊。”三姐推着孩子淡淡地跟我说了一句。
郑州郊区的街道上,冒着烟的三轮车轰鸣而过,激起了一大片尘土,飞到了她的脸上和头上,让她看起来更加狼狈。但是她脸上表情,始终没有一丝波动。
秋天的寒风已经生猛,但她依旧穿着夏日的T恤和短裤。我想,应该是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带衣服。
我随着她一起走进出租屋。她用手抬起坐在推车里的娃娃,利用腿部的力量拖着,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六楼爬,我抱着给她带来的一些简单的衣物,沉默地跟在后面。楼道里很脏,门口堆满了垃圾,苍蝇胡乱地趴在上面,发出嗡嗡的得意之声。
好不容易爬到了六楼,我俩都气喘吁吁。她掏出钥匙打开门,顿时一股阴暗发霉的气息迎面扑来,我差点要吐了出来。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窗户没有阳光,她打开灯,我勉强看清了屋子里的情况。
一张床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位置,厕所的门打开着,发出恶臭的味道,厨房与厕所相连,只有一个电磁炉和一个小锅,简陋的不像话。房租150元一个月,可想而知条件有多艰难。但是看起来,三姐很喜欢这间屋子。
她开始说一些自己的近况,我却有些跑神,思绪飞到了家里的小乡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叫她“三姐”,可能是因为他爸爸排行老三,当然更可能的原因是,她离了三次婚。所以每次别人喊“三姐”的时候,多多少少带有些嘲讽的意味。
三姐只比我大了3岁,是我三叔家的闺女,她还有一个弟弟,比我大1岁。我们两家只隔了一条巷子,所以我们算是一起长大的。三叔酗酒,喝醉了就打人,打老婆,打孩子,常年都能听到隔壁传来他叫骂的声音。所以三姐小时候很懂事,从小就跟着三婶下地干活,烧火做饭。
近乎20年前的河南农村,相对来说比较落后,重男轻女的思想过于严重,加上特别穷,所以三姐读完小学两年后,就去了深圳打工。90年代的时候,去深圳打工的人很多,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每个月寄钱回家。那个时候最流行的,就是攀比谁家的孩子寄的钱多,而三姐毫无疑问,总是寄回家最多的那一个。
那个时候农村订婚的孩子特别早,为了防止她们看了外面的花天酒地不愿意回来,所以总是早早地订了婚,三姐也不例外,在她15岁的时候,订了一个邻村与她同龄的男人。我父亲注重我的学习与前途,我从初一就开始住校,所以与三姐渐行渐远。
她的订婚与结婚乃至离婚,我都没有参加,只是从父亲以及四爷那里听了些只言片语。听说那个男人不能生孩子,听说姐姐在深圳的作风引起婆家人不喜,听说……
总之,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农村,三姐的事情,被当作茶余饭后的八卦聊了很久,三叔那段时间酗酒更加严重,而三婶的身上,又多了一些乌青淤紫和大大小小的伤口。
离婚了之后,三叔嫌弃三姐丢人,又匆匆忙忙地将她嫁给了一个大她5岁的男人,那个男人也是二婚,不过我对三姐夫的印象还不错,他来过几次,正好赶上我过寒假,所以接触了一些。
我自幼早熟,看人最擅长察言观色。三姐夫是一个聪明而算计的人。我从小就喜欢聪明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很舒服,有时候你只要稍微提一句,他就能够领会你的意图。可那个时候我不懂,聪明是一把双刃剑。
和三姐夫结婚后,三姐的生活明显提升了一个档次,在郑州有了一间门面房做生意,并且为三姐夫生了两个男娃,得到了婆家的喜爱。三哥早已辍学,跟着三姐夫做生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三姐两次结婚的彩礼钱大概有几十万,留下了一大半给三哥娶媳妇,家里又另起基地盖了两层小洋楼。三叔和三婶都不干农活了,到郑州去看孩子、享清福,村里的人提起三姐,全是夸奖之词,什么能干啊,勤劳啊,懂事啊。貌似和几年前说她傻子、憨货、水性杨花的人是同一拨。
有时候,人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无论你如何挣脱,都躲不过命运的安排。有些人的格局太小,虽然有些聪明,但总是被格局与眼界限制。三姐夫有了一些小钱之后,有种小人得志的猖狂,开始另租房,包养起小三来。
三姐无法接受,小学毕业的她没有太多智慧,不懂什么婚姻维护之类,只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生育两个孩子的她早就失去了当初的美貌与身材,原先100斤左右的她由于各种原因,增胖到了150斤。腰间的肥肉像男人的啤酒肚,挤挤歪歪地横在腰间,即使是肥胖的衣服,也遮不住露出来的赘肉。
农村的婚姻大多是势均力敌,以前之所以离婚率较低,只不过是因为大家都过的是土里刨食的日子,谁也没有更多的机遇。而现在,诱惑太多,没有经过文化道德培养的男人,便暴露出了自己的兽性。
三姐夫开始家暴,整日殴打三姐。三姐的婆婆助纣为孽,也动起手来。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离婚,让她净身出户,孩子留下来,让三姐带着自己的家人一起滚蛋。
当无知野蛮的人使用暴力时,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他的武力以及他妈妈的粗俗言语,便是最好的攻击。反观三姐这边,三叔窝里横,打老婆最在行,外人面前是怂包。三婶弱女子,最擅长挨打忍耐,所以总劝三姐为了孩子忍者。三哥跟着三姐夫做生意,看人脸色吃饭,生怕这饭碗丢了。
三姐要离婚,要孩子,没有一个人支持她。娘家觉得,你即使死,也得死在婆家。婆家人觉得,赶紧离婚,孩子归我们。
不过,做人还是不要太猖狂,不然的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三姐夫就是一个例子。他胆子越来越大,却还没有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于是被人整了一道,关进了监狱里,判刑几年。
婚还是离了,三叔三婶拼命地劝阻三姐不要孩子,毕竟,带着儿子改嫁,太难了。他们一家灰溜溜地回到了小乡村,又开始以种地为生。村子里的风言风语渐起,离了两次婚的三姐,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并且,她面临再一次嫁人的境遇。
第三次结婚的对象,因为穷而一直娶不上媳妇,年纪与我同龄,面相忠厚老实。三姐受不了家里的流言蜚语,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又将自己嫁了出去。所以说人的悲剧是注定的,于是落后的地方,越是寄托于嫁人改变自己的遭遇。
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早就用一句话概括了三姐的生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即使是第三次嫁人,老天爷也没有让三姐的命运变得好起来。这个男人虽然不爱喝酒,但是爱打老婆。你看,人有时候真苦,三姐从小在三叔的殴打下长大,然后嫁人了,也嫁了一个殴打她的丈夫。
生二胎的时候,还在月子里,就被那个男人狠狠地打了一顿,更别提平时的生活了。不止如此,他一家人只要不如意,谁都可以照着三姐扇几巴掌,人人都知道她娘家不会再让她离婚了,人人也都知道她不可能再离婚了。
她也确实无法再离婚了。三哥迷上了赌博,败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三嫂生了三个儿子,吃饭上学全都要花钱。三叔一家的生活越来越惨淡,而三叔 却更加酗酒,晚上半夜打老婆,白天睡觉。不带孩子不做农活,整日沉醉在酒精的世界,享受打老婆的快感。
听村里的医院说,三婶脱了衣服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结疤的伤口,是三叔用剪刀扎的。今年十一我回家的时候,半夜又听到了三叔怒吼摔东西打人的声音、夹杂着小孩子害怕的哭声,唯独没有三婶的声音。很多年了,一直没有变。
三婶是个典型的农家妇女,宁愿被打死,也不愿意离婚,也要为这个家操劳到死。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小侄子们正在吃饭,三叔还在沉睡,而三婶,已经继续做好饭下地干活了。今年50岁的她,看起来至少60多岁,生活的苦难使她如同行尸走肉,早就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与精神。
三婶在家挨打,三姐在婆家挨打,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何她们的命运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遇见的男人,都这么地奇葩。而又为什么,她们的性格如此懦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而她们挂在嘴边的,都是孩子,为了孩子。
终于有一天,在被丈夫又一次打得浑身是血的情况下,三姐寻了个机会,偷偷地带了点东西,抱着自己的女儿离家出走,到了郑州。她拉黑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只留了我的。郑州这么大,没有人能够找到她,这让她觉得心安。
“妹妹,当我被打得浑身是血,打电话却没有一个人管我得时候,我的心就死了,从前我为孩子活,为我爸妈活,但是她们都不管我,现在,我只想为自己活。”
“没钱也不怕,我宁愿做妓女,也不愿意再回那个家,从今以后,她们都当我死了吧。”
“我再也不会结婚了,我把我女儿带大,就满足了。”她看着只有9个月的女儿说。
我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俩同一个爷爷奶奶,同样有一个家暴的父亲,不同的是,我通过考上大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她沦为了家的牺牲品。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安慰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她。只留下了几百元钱,然后离开了。
坐在车上我看见三姐抱着女儿对我挥手,她似乎有点瘦了,但是身上的赘肉还有很多,30出头的她经历了3次婚姻,生了4个孩子,看起来有40多岁。岁月对她太过残忍,也留下了沉重的伤痕,她的皮肤蜡黄,身材臃肿,脸上布满了皱纹。
人的意识的觉醒,可能并非一朝一夕来完成。有些地方落后的习俗,可能要经过数百年的历程来改善,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而往往最痛苦的是,有些人的意识开始觉醒,但生活的大环境却没有改变。
我不知道三姐未来会何去何从,她身上的钱不多,连冬天的厚衣服和被子都没有,我这边能帮的,也只能是几百块钱,未来的路太难,她还是要一个人走,至于如何走,走到哪里,谁也没办法说。带着孩子不能工作,没有工作就没钱,现实就是这么现实,让人无奈而畏惧。
命运的枷锁从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落下,任谁都无力挣脱。但庆幸的是,由三婶到三姐,女性学会了反抗,尽管这反抗可能会失败,但有朝一日,平等与解放终会到来。
网友评论
生活条件肯定比你说的要好
“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