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的人

我是一个等死的人。

我是一个等死的人，或许我已经死了。该死，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或许我一直停留在人们所说的弥留之际。

已经好几天了，一个星期？因为我的重孙孙来看过我，他好像念叨什么：“周一老师就让妈妈准备的衣服，今天周日，明天就要穿了，她居然说忘准备了，忘记买了。太奶奶，你说我的妈妈怎么和您一样糊涂了呢？”我真的是答不上来。因为我的嘴只能吃进去他们强行喂进的稀饭，我似乎不会张开口说话了。还有，我就要死了，这与我何干呢？

一个月？因为我的大孙子总是嚷嚷着要回来看我。他在外地，噢，外地，外地对我来说是个很生的名词。因为我，我的母亲，我母亲的母亲都没有走出过这个鬼地方，我现在呆的这叫王大庄的地方。但是我外婆的妈妈去过外地，因为她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他说：“一个月了，我终于干完了所有的工作，我们这边也解封了，奶奶，我终于可以回来看你了！”我还是很期待的，毕竟从小看着这个肉坨坨长大的。

回来也无用。因为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我的大儿媳和小儿媳总是骂我眼睛瞎了，眼睛瞎了，如今倒名副其实，称了她们的意了！不过无所谓了，我都要死了，还计较这些干什么呢？

眼瞎也不是太糟糕。我已经疼的不行了，而且我还不知道哪里疼，这是最要命的事。因为眼瞎走的慢，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往前挤，正当我觉得有一丝希望的时候，被地府的工作人员一把抓住，他说都到地府了，你还插什么队呢，你是不是没活够？我说我活的够够的了，地府大人，就让我插一个队吧！他说地府头条，不允许插队。于是没有好气的把我一推，我……我可能又回到人间了。

门开了。我的大儿子又来折腾我了。是他，就是他要我一定要吃下稀饭的。他说能吃证明没问题，我一定能撑过这个端午节，我们还能吃个团圆饭。拜托，我已经不想再撑了，我的五脏六腑已经在腐烂，我在便血，我身上难闻的气味招来了苍蝇，好想让这可爱的小虫告诉我的大儿子，别努力了，妈妈已经活了80多岁了，不想再陪你了，也陪不动了。可是我只能无声的抗议，无声的。

这几天总是有人来看我。有我相处多年的“好姐妹”，她说她一定要回来看看我，虽然她已经在外地带了很多年孙子，重孙孙。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她突然说要单独陪我一会儿。家人说我臭，她说不嫌弃。家人说我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她也不在乎。

倒也奇怪，在她没提出要单独陪我之前，家人们还真没有那么热情。当我某个时刻突然清醒，想要喝点水吃点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们总是很忙，忙忙忙，忙各种各样的事，我总叫不来人。然后他们又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问妈妈需要什么，奶奶需要什么，大婶需要什么……

所以我就不说话了，久而久之，我便不会说话了。一个将死之人还会在乎失去什么呢？我发现当我的嘴没有说话的功能的时候，我的耳朵灵敏了许多，尽管我已经耳背了很多年。

“好姐妹”突然哭了起来，“兰，听说你耳朵不好了，眼睛也不好了，也不会说话了，我，我……我想……”她竟然开始抽泣了。忽然听到一声很响的擤鼻涕的声音，我睁开眼，她正在把一大坨鼻涕涂在自己的鞋子上。她的这个臭毛病一直没改掉，不管她穿的是草鞋，帆布鞋还是如今挺讲究的小皮鞋；也不管她和我一样在村里，后来去到镇里，再后来总是会在电话里向我炫耀的某个大城市里。

我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似乎又带着点笑意。是的，她咯咯咯的笑了几声。然后说“我想告诉你个秘密，你不知道吧，我其实一开始是不想和你做朋友的，你长得那么俏，人见人爱，而我又黑又胖，我同样喜欢你家老头子，但是他都不正眼瞧我。后来我努力的讨好你，和你成为了朋友。终于换来句，‘老黑，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我总是能通过你找到兰”。

“你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有多么激动吗？是的，我永远只听得进去前半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兴奋到就好像我马上就要戴上红盖头嫁给他了呢！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能通过你找到兰’这句就会突然的冒出来，尽管我与它百般扭打，我还是输了。我嫉妒的要死了，我恨死你了！但我忍住了。我开玩笑似的问你到底喜不喜欢他，我告诉你他说要是你再不为所动的话，他就要放弃追你了，你说你已经找人代写了回信，你答应了。”

“我失望极了，还记得那年看完戏之后我就消失了一段时间吗？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真正的原因，尽管你一想起来就会问我一次。”“不是我去哪里了，我就是不想见你了，那晚可是你们定情的日子，这不就是我孙女追剧时常说的双向奔赴的爱吗？”她接着说道。

“直到我遇到现在的老头子，嗨，他对我可真是体贴，又有了一双优秀的儿女，唉，没想到啊，你家老头子那么短命，这么久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没少遭罪吧……（此处省略一万字）”

我大概是又开始疼了，她还絮絮叨叨个没完。你个老黑胖，你个鼻涕妞，你马上就会去见阎王的！我好想骂出来。但是，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我的嘴已经封印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兰，她，兰动了！”

我的耳朵被她的声音炸到了，她那一副尖嗓子到老也没改变。我只是想翻一翻身而已，搞得我好像要起来捶她一样，确实我年轻时候没少捶她，但那都是闹着玩的。

“妈，我端稀饭给你吃哈，加了糖的！”这是我的小儿子，他从小就是个应声虫，他哥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后来娶了媳妇，他就听老婆的。儿啊，我可是糖尿病，还听你媳妇的，加糖！可是，怎么办？我可爱吃糖了！尤其是被医生宣布我不能吃糖开始，我就忍不住不断的吃。我的两个媳妇老是骂我老不死的，吃糖吃死我！那又怎样呢？我至少还觉得有一点点甜。

还有些老头老太太来看我，他们要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伤春悲秋一番，要么是假惺惺地可怜我，说要是我死了，他也跟着我去了的鬼话。

也有好多小辈，他们平常总是太，太，奶奶，老祖，老祖的这样叫我，骗去一些零食。如今他们即使只在虚掩的门缝里偷看我一眼，就觉得好恶心好恶心一样，跑的老远。噢，我可爱的孙孙们，有一天或许你们也会像我这样狼狈的死去！

“奶奶，我回来了，你还认识我吗？”这一觉我睡的很沉很沉，地府的长队真是一眼忘不到边，人也没有那么容易死去，总是需要在人世间受够搓磨。前边的人告诉我，既然不能快速断气，就让自己少受一点苦吧，该睡睡吧，管他呢！我显然是听了他的话。

我的手被温柔的抚摸着，我也努力的想睁开眼睛，是我的肉坨坨哦。他高挑帅气，一如年轻时我那短命的老头子，看一眼便不想其他。他对我也没有丝毫嫌弃，他是真心的，他说爷爷可能是太想太想你了，奶奶，如果你真的撑不住了，就走吧。

我的乖孙哟，还是你最了解奶奶。快去告诉你的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可劲的折磨我吧，这样我就能快速的死去，地府也应该有绿色通道不是？

我是一个无用之人。生的普通，嫁的普通，要不是扫盲班，我也是大字不识一个，我没有给后代留下什么，也没有什么可歌颂的事迹。到了就只是一块墓碑，在与我老头子合葬时，在妻下面刻上我的名字而已。

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也不想再絮叨了。我只是一个等死之人，就让我在这样的痛苦中静静地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