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是关于成长主题的情感故事。童年丧父的少年郑明,努力摆脱命运的坎坷,带着病弱的母亲来到县城求学。高考前夕,资助人魏叔现身,热心相助。高考结束后,他又揭开一段尘封的往事……
故事套着故事,因为说来话长;读完意犹未尽;因为生活还在继续……
周日上午,郑明写完作业,在院子里窝棚下把妈妈捡来的废品分类。 锈迹斑斑的铁制品,纸箱皮,饮料瓶,乱七八糟的地堆成小山,都是妈妈从附近大大小小的街道垃圾桶翻找的。
天气越来越热,10点不到,太阳火辣辣地烤着这个不到20平方的水泥院子。塑料瓶里残留的变质液体,在高温下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蚊虫嘤嘤飞着,在肮脏的废品上飞来飞去,偶尔还停在少年杂乱的长发上。
突然,木栅栏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上身穿着白色短袖衫,下身穿着卡其短裤的中年大汉,两手提着大包小包,一身汗淋淋地闯了进来。
郑明抬头一看,那人顶着稀疏蓬乱的头发,壮硕的体型,细长的眯眯眼,左下巴处的大黑痣在大方脸尤其醒目。
郑明愣了两秒,这才想起来了,来客就是上周二去学校看望自己的魏叔。
那天下午放学后,郑明回到宿舍楼,被宿管员叫住,说一个人等他多时了。郑明很疑惑地打量着来人,那人自述姓魏,是爸爸以前一起打工的同事,曾得到爸爸的帮助,今天是特意来看望故友的儿子。
郑明心想,爸爸怎么会有这么阔绰的朋友呢?但对方连他的生日都能准确说出来,想来应该是和父亲关系相当不错吧。
在宿舍里,魏叔拉着郑明的手,问东问西 ,刨根问底得劲儿,如同查族谱一般。
郑明觉得这个叔叔真是自来熟,难得的热心肠。那天不仅带来很多好吃的,连郑明泡在床下的脏外套臭袜子也掏出来洗了。
郑明六岁就开始洗自己的小衣服,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弄得郑明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去阻止。魏叔却很坚持,在阳台上洗得满头大汗。
晾晒完毕,魏叔怜爱地看着他说:“没啥不好意思的,我家也有和你一样大的孩子。你爸爸不在世了,我来照顾你,也是应该的。看你这么懂事,叔叔高兴着呢!”
魏叔擦干手,指着床下的破旧的球鞋说:“小子,那鞋就别刷了,扔掉吧,下次我给你买一双新的。”
“还能穿,没破呢!”郑明不好意思地把脏兮兮的鞋子朝床下踢了踢。最近忙着其中考试,没顾得上刷鞋。
天上掉下来个暖心的叔叔,让郑明受宠若惊。他当然惊诧极了。即便是他的亲叔叔对他家的灾难,避之不及,唯恐别沾上沉重的负担。
晚自习时间到了,郑明要去上课。魏叔送他到教学楼时,问了他的家庭住址。
这个小院子并不好找,离学校有点远,还要走过一个狭小拥挤的巷道。父亲病逝后,中考状元郑明带着母亲上高中的事迹被县里的新闻报纸报导出来,附近认识自己的越来越多,打听出来也是正常。
“郑明!哎,郑明,你真的是住在这里啊!” 表叔叹息一般说着,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堆满废品的院子。他频繁地眨着眼睛,大概有汗水留到眼睛里,好似很不舒服。
他脸上的汗如豆子一般冒出来。身体侧边的一只大塑料袋子里装满水果,沉沉地靠在他的腿边。另一只袋子里是衣服和鞋子的购物袋,鼓鼓囊囊的,简直赶上了母亲捡废品的蛇皮袋子那么大。
郑明愣怔半天,才反应过来,叫了一声“魏叔叔好!”,慌忙起身,把客人朝屋里让。
所谓正屋,是相对于棚子而言,可以住人的容身之地,只不过是两间破旧而低矮的砖瓦房。每个月200元的租金,还是房东被郑明的事迹感动,价格减了半的。
魏叔弓着腰进了房里,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拒绝了郑明递给来的一张矮凳子,用食指的一侧,刮去额头流下的汗,说道:“我站着就好,随便看看。”
郑明收回小凳子,心想,这么个矮凳子,魏叔坐下去也很不舒服。沙发虽然不脏,可是旧布罩上有着经年清洗不掉的顽渍,看着让人很不适。于是,郑明脸红红的,垂手站在门侧,局促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魏叔先开了口:“嗯,我刚好今天有空,来家看看你们。你妈妈呢?”
“妈妈一早出门捡废品了。”
魏叔也不接话,细细地打量着房内的陈设。
靠近山墙放着一排木板,上面放着锅碗瓢盆,最值钱的是一个半旧的电饭锅,还是邻居送过来的。后墙边是一个油漆斑驳的小木桌;另一边山墙旁边那个破旧的沙发,是妈妈拾捡回来的。
二人的身后是通向另一间房子的小角门。表叔推开门,很感兴趣地探头去看。郑明红着脸说:“这是我和母亲的卧室”。魏叔似乎没注意到郑明的尴尬,仍敛声静气朝里看。
郑明只好拉亮了灯,带表叔进去看看。这是一个10平方左右的小房子,摆放着两张单人床,中间用灰色的布帘子隔开了。帘子外面的这一半,靠近窗户是一张小书桌,上面放着郑明的书包和书籍。屋子被打扫得还算干净整洁,但是弥散着一股霉味,大概因为最近老是下雨,而一楼的通风不太好吧。
“唉唉,你,你们一直就住在这里呀!”魏叔揩着额头的汗水,脸上的汗顺着脖子,蜿蜒流进衣领里。他喘气微粗,镜片闪闪地看着郑明,“这一直没有空调吗?”
郑明回答道:“从我上高一开始,快三年了。”他没有回答空调的事情。饱汉哪知饿汉饥,能吃饱,能上学,就已经很好了。不过,这个魏叔,真的很怕热,动不动一满脸汗。
其实,郑明真没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自父亲病逝,得到了学校的贫困助学金,周围的邻居们也经常来照应,有人甚至把可以买的废品直接丢到小院子里。比起父亲患病的那些年的煎熬和苦难,郑明已经很满足了。
魏叔盯着墙上的奖状看了一会儿,赞许对郑明说:“不错啊,一直都是学霸,比老子强!”
郑明一抿嘴,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据父亲说,他上中学那会儿,成绩也是不差的,只是没钱读下去。大概是望子成龙,爸妈对他的学习一项重视。每年爸爸打工回来,第一件事请就是翻看郑明的试卷。
妈妈把他初中和小学的奖状都仔细地保存着,还都带过来了。老家的宅院,由于年久失修,估计也透风漏雨了。
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郑明拉灭了灯,带着魏叔回到正屋。果然看见妈妈带着白色的遮阳帽,拖进门来一大编织袋废品。
“明明,咱家来客人啦!”妈妈眼尖,朝屋里看一眼,便丢下东西,拍拍一身的灰尘,拉住肩头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向屋里走过来。
郑明妈妈40岁出头,多年的风湿缓解后,精气神看上去比几年前好了很多。然而,多年的辛苦劳作,使得她的背微弱驼。终日风吹日晒之下,黝黑粗糙的皮肤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老公离世的阴影,在对儿子的期盼下,变得渐渐淡了。
“妈妈,这是我和你说过的魏叔!”郑明忙不迭地介绍道。
魏叔扶了扶眼镜框,眼睛快速闪动着:“嫂子,我是老哥的把兄弟,只是出远门很多年了,没来看望你们,是我的错啊!老哥去世,我正被麻烦事儿缠着。您别见怪啊!”
“不怪不怪。您上次去学校看孩子,还买了那么东西,已经很感谢了!”妈妈双手合十,对从天而降的老公的把兄弟恭恭敬敬地说。
魏叔指着带来的礼物说道:“这是给孩子吃的和穿的。哦,这个鞋子看看合适不?穿穿试一试,不合适我去换。”魏叔说着,打开包装,拿出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蹲下身子,放在郑明的脚下。
“试一试吧。应该能穿的,是41码。”魏叔说。
郑明很惊讶地说:“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穿41码的鞋子。不用试就能穿,我的脚现在太脏了。明天上学再穿。”
魏叔一笑,说道:“我猜的呀!”再看郑明脚上果然脏兮兮的,只好作罢。他看看腕上的手表,说道:“中午了,我请你们出去吃饭吧!”
郑明妈妈望了一眼自己简陋的厨房,难为情地说:“您太客气了,我不留你吃饭了,我们随便吃点。马上还要出去送货,和人约好时间了。”
魏叔说:“附近有什么特色小吃?我不熟悉。不如让郑明带我去转转?嫂子可同意?”
来人大包小包的礼物,人又这样实在,郑明妈妈没多想,就同意了。急忙给郑明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便让郑明跟着客人去了。
走到巷子口,是个大型停车场。魏叔带着郑明,走向一辆黑色的奔驰越野车。原来魏叔把车停在这里了。
魏叔把车开到市中心,带郑明去吃了海底捞,然后才在一家金碧辉煌的理发店停了下来。郑明心中疑惑,只听魏叔说:”我有这家连锁店的会员卡。顺便理个发吧!我的头发也该理一理了,你也是。”
郑明抬手摸摸油腻的头发,跟了魏叔进去了。
推来理发店的门,一股凉爽的香气袭来,周身的毛孔倏地收缩下来,郑明长吸了一口气,顿觉遍体清凉,口鼻生香。两个身着紫色套装的浓妆妙龄女郎,笑脸如花地迎过来 。
“欢迎光临,请这边坐”。一个女郎把他们送到乳白色的欧式沙发上休息,另一个娉娉婷婷走向吧台,少顷端来两杯果汁,放在客人面前。
这家理发店颇有名气,技术过硬,服务周到,每天门厅若市,排队很久才能轮得到。而午后这个钟点,顾客最少。魏叔手中持着白金卡,两个理发师倦意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急忙上前精心伺候。郑明心中暗想,还是有钱好啊。往常他和母亲都是在街边的老大爷给理。大爷那条杠刀布,脏得油亮,刺鼻难闻。每一次回来还要用好几盆水,才能清洗掉刺痒的头发茬子。
“先给孩子理吧,我看着。”魏叔说。
理发师摊开发型册,问道:“帅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发型?要不要染个色?”
魏叔摆摆手,对理发师说道:“就理普通的发型就好,还是学生,不要太出挑。再说,马上就要高考,学习时间紧张,方便打理就好。”
郑明心想,这个魏叔真考虑周到。只要清洗方便就好,管他什么发型。见郑明也点点头,理发师开始准备工作了。魏叔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小帅哥,是学习太辛苦了吧?怎么有几根白头发了?”理发师轻柔地拨弄着郑明的一缕头发。
“啊,不会吧?”郑明吓了一跳。
“别紧张!很多青少年都有。有的是因为遗传,有的是因为缺乏微量元素,或者心理紧张期。有人一夜愁白头,就是情绪干扰,在身体上的表现。”理发师伸出兰花指,轻轻拔下来两根,“你这个就几根,拔下来就好啦!”
郑明闭上眼睛,感觉到轻微的疼痛和紧张。
理发师和魏叔对视一眼,把几根白发和黑发,迅速放进魏叔伸过来的手掌上展开的卫生纸里。
郑明留了利落的板寸头,越发几分英俊帅气。他坐在沙发上,喝着服务员又添加的果汁,翻开一本小说津津有味地读起来。半小时后,魏叔也修剪好头发,便送了郑明回家。
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离高考还有一个星期,学校放假让学生们自由复习。郑明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了家,惊喜地发现他和妈妈的卧室里装了新的空调。
“哇,真 凉快啊!”郑明开了一会儿制冷,房间很快从蒸笼变成冰箱。
他做了一份试卷,妈妈才一身汗水地回到家。她最近着了魔,这么热,还一天天朝外跑。为此,郑明抱怨过她很多次。她嘴上答应着,却没有闲着。
天越热,人们买饮料就多,能捡到废瓶子的机会就越多。她发现了这个规律,总能有很多收获。
郑明站在门槛上,又开启抱怨模式:“最近高温,热中暑了咋办?倒在大街上没人问,咋办?”。郑明皱着眉“审问”着瘦小的妈妈。
“知道了,这不就很快回来了嘛!”妈妈目光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她喉结动了动,把想说的话憋进去了。她打听过了,大学需要一笔很大的花销。
郑明拉着妈妈的手,说:“进来凉快一下。嗯,这是你买的空调吗?”
妈妈苦笑一下,心想,哪敢买这个花钱的东西。于是实话实说:“这是一个好心人捐助的。”
“不是魏叔嘛?”
“不是,是一个女人,看上去就是个有钱人。她说自己经营电器城。”
“女人?她是哪里的人?我还以为是魏叔呢?”
“听口音,应该是我们本地人。说天热了,你要高考,得休息好。你看,儿子,妈妈是陪着你享福嘞!”
看到妈妈脸上的喜色,郑明脸色沉重起来。
“留有电话吗?我们以后得回报給人家。这可是好几千块钱一台呢!”
“留电话了,我让她写下来啦。”
燕雀不受嗟来之食。无亲无故,接收别人的厚礼,郑明总觉得有些不妥,每一笔厚重的捐助,他和妈妈都抄写在本子上保存。
高考的考点下来,郑明很幸运地分到离家不远的学校。
十几天没露面的魏叔又过来了一趟,带郑明去看了考场,在网上定了高考营养餐,便说要回去忙生意就离开了。
高考试卷比平时简单,郑明一气呵成,胜券在握。最后一场结束,郑明心底在欢唱,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出考场,看到妈妈身边站着魏叔。
郑明跑到妈妈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和魏叔打招呼。
“考得怎么样,儿子?”妈妈神色紧张。
郑明正想回答,魏叔笑道:“今天不谈成绩!考试结束了,好好玩玩,今天我带你去游乐场。”
又转身对郑明妈妈说道:“嫂子放心,你去忙吧,孩子交给我,晚上就送回来。”
郑明妈妈哈哈一笑:“也是,我儿子厉害着呢,不需要我操心成绩!你们去玩吧。”
魏叔载着郑明,却把车驶入一个四星级宾馆,带着郑明敲响了8666的房间。
“不是说去游乐场吗?叔叔!”郑明踩着厚而柔软的地毯,打量着装饰奢华的静悄悄的长廊。
“魏叔说:“不急。这会儿天还有点热,夜晚的 灯光秀才最好看。我带你来见一个人。”
门开了,一个身着华服,妆容精致的少妇扶门而立。她神情紧张,上下打量着郑明,最后眼神专注地停留在郑明的脸上,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咳咳,你不让我们进去吗?就这样拦着门!”魏叔轻咳两声,斜了少妇一眼后,一手拉着郑明的胳膊,另一手推门,携着郑明贸然而入。
少妇如梦初醒,关了门,紧紧跟随着回到房间。魏叔拉着郑明坐在沙发上,转身去取桌子切片的西瓜。这是一个套房,外间是客厅,里间是卧室。郑明坐着的法式长沙发上点缀着熠熠闪光的水钻,高大的靠背干燥而舒爽。临窗的褐色的玻璃茶几上,一个古色古香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花瓶边的水果拼盘里,放着切块的苹果,香蕉和猕猴桃。
“先吃点西瓜。”魏叔不待主人发话,递给郑明一片西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毫不客气地吃起来,“渴死了,有话等会儿说,让我们歇一会儿。
少妇走到茶几边,把水果盘端到郑明面前,又回到茶几边的藤椅上坐下来,仔细地审视着瘦削的少年。
郑明手里拿着西瓜,在少妇直直的目光里,低下眼帘,怯生生地给少妇问好:“阿姨好!”
魏叔说来带他见一个人,也不介绍她是谁,把尴尬的留给这个17岁的少年。西瓜的汁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到手腕上,悄无声息地滴进地毯里。
一声“阿姨”,让少妇心头一激灵, 她的脸色惨白,眼圈变红了。她交叉着的双手指关节点点突起,顷刻失去血色,如冰冷的白玉一般僵死,修长的指甲抠入手背的肉里,疼痛却从心底直冲发梢。
终于一滴滴眼泪从眼角蜿蜒而出,滑过鬓角的卷发,恣意地汹涌而出。纸巾盒就在旁边,她不擦去眼泪,而是风一般跌跌撞撞走向郑明,蹲在郑明面前,紧紧抓住 少年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仰着满是泪痕的双眼,大哭起来。
“孩子,不,儿子!我不是阿姨,我是你的妈妈!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可以认你了。这一个月,我天天失眠,夜夜噩梦,怕耽误你高考,我不敢相认,只远远地看了你几眼!儿子,我再也不让你走!叫我妈妈!我是妈妈呀!”
少妇嚎啕大哭着倒在地,摇动着郑明的膝盖,滔滔不绝,神色悲切地倾诉着。
郑明被她的话惊呆了。他像是遇到一道难解的压轴题,双眉紧拧,木偶一般任膝下的妇人紧紧抱着自己。脑子里却翻江倒海一般,各种念头和画面纠缠在一起,冲塞着每一个毛孔,击打着每一根麻木的神经,如同决堤的堰塞湖,哗啦啦地叫嚣着,倾泻而下。
从记事起,他就生活在贫瘠的农村,有亲爱的爸爸妈妈,有慈祥的爷爷奶奶,难道自己是幼年被拐卖来的?但是,他从未在玩伴和亲邻口中,听说过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妈妈说自己前面还有两个哥哥没保住胎死腹中,而自己是阎王爷开恩,侥幸留着一条命的。
“你看你!吓着了儿子!”魏叔眼眶泛红,拉起地上情绪崩溃的少妇,搀扶着她坐在郑明的身边,“别哭了,开心的事儿,被你哭得昏天黑地的!你冷静冷静吧!”
郑明茫然地看着魏叔,这个一个月前出现在自己生活里的人,此刻说出的话也让他很困扰。
魏叔拉开随身的褐色皮包,拿出一叠资料,递给郑明:“你看看这些吧。”
郑明下意识地接过来,在少妇的抽噎里,一张张仔细查看。出生医院的证明材料,人脸识别系统的截屏图,DNA亲子鉴定书,红彤彤的盖章,一切的一切,让郑明意识到——原来魏叔有备而来。
原来自己是魏叔和面前少妇的亲生儿子。
原来自己是一出生就被粗心的镇医院抱错了。
原来自己17年的人生,过的是另一个少年的人生。
少妇抽噎着,僵硬惨白的手拉着郑明的手不放:“儿子,妈妈是太高兴了!儿子你这么优秀,妈妈很开心。你长得很像你大舅舅,真的!我要带你回家认亲!”
“笃笃笃”,“笃笃笃”,门突然被敲得山响。魏叔朝门边走去,隔着门问道:“谁呀?”门外的人不答话,依旧敲得门咚咚作响。魏叔怒冲冲拉开门,喝道:“敲什么敲?”
一个身材臃肿,穿着黑色短袖体恤衫的大个子中年人闯进来,此人看到门后的魏叔,脸上的血色涨红到耳根,冷哼一声:“果然是你!李秀娥,你太过分了!我真心待你,你却来私会-前夫,----!”
郑明看过去,此人50岁上下,阔脸大耳,走路生风,头发凌乱,脸色紫红,汗珠在脸上冒出来。郑明感觉到少妇身躯轻轻颤抖一下,握着他的那双刚刚变得柔软的手又僵硬起来。
“张科林,你怎么来了?”少妇放开少年,站起身来,讷讷地问道。
被称作张科林的人看到少年也在,微微一愣,脸色稍微缓和下来,冲着少妇发问:“怎么回事啊?你不解释一下嘛?”
“你跟我来!”少妇拉着他,走进里面的房间,关上了门。
郑明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糊涂了,他困惑地看着魏叔。
魏叔脸色铁青,行尸走肉一般走过去,坐在临窗的藤椅上一言不发。片刻他用颤抖的手掏出一个烟盒,哆哆索索地抽出一根烟点燃了。在袅袅升腾的青烟里,郑明看着他的脸升起来一种哀愁和悲伤。
卧室里的妈妈,当着爸爸的面,和陌生的男人关了门。难道他不应该是愤怒吗?
郑明止不住胡思乱想,稚嫩的脸上呈现迷茫的神色和难过表情。
过了大概10分钟左右,卧室的门被打开,少妇走出来,后面跟着的那个男人,已经面色平静下来。
男人冲着魏叔的方向说道:“抱歉啊,都是一场误会!我带秀娥走了,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
魏叔坐在烟雾里,看着窗外,并不回头,也不搭话。少妇走向郑明,塞到他手里一叠厚厚的钞票,说道:“钱拿着买一部手机,改天妈妈再联系你。这是我的名片,你收好了,有空给我电话。你爸爸等一会儿带你出去玩。”
不等郑明回答,男人牵着一步三回头的少妇,很快离开了,房间一下子陷入世界末日般的冷寂。
郑明看着手里的明信片,上面的电话似曾见过。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被激活,原来正是那个买捐助空调的人留下的电话。胸中顿觉五味杂陈,心头犹如压了一块巨石,沉沉地朝地上坠,他能清晰地听见心脏在剧烈跳动着,撞击得胸腔都在疼痛。
短短几个小时,他听到的,他看到的,无疑是一场一浪接一浪的海啸。在他原本安静的17年的岁月里,都是不曾有过的经历,有惊有喜,还有慢慢袭来的钝痛。
生活真是一场戏。与父母分开17年,刚见面才发现,亲妈居然外头有人,亲爹还敢怒不敢言。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唔,郑明,对不起。我把你妈妈弄丢了。她----,”魏叔又点上一支烟,“她,她是一个好女人。18岁那年,她就生下了你。上初时,我们就好上了。生下你的第一年,我们把你留在老家,跟着我大伯去了外地打工。哦,哦,也不是你,护士给报错了的。是另外一个孩子,他叫阿龙。我们去的地方苦寒,你妈跟着我受了很多罪。后来又辗转了很多地方。最后在H市定居下来。整整十年,我们从当初的打工者拥有自己八家五金连锁店,后来又经营汽车维修和电器城,买了别墅买了车。
而最大的失败就是忽略了孩子的陪伴和教育。龙龙十岁那年,从爷爷奶奶那儿接回来,才发觉这孩子性格很冷漠,跟我们都不亲,学习一塌糊涂,一骂就哭,一打就跑。唯一能讨他欢喜的就是满足他的钱花。你妈妈太溺爱他了,什么都依着他。名牌衣服奢侈玩具随便买,这我都不说啥,最可恶的是这孩子,跟人打架斗殴,小小年纪,学着抽烟谈恋爱,一身痞气!没批评他两句,说都是遗传了我!我去!”
魏叔说到此处,转身看着郑明,脸上浮现一丝苦笑。见郑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脸红一下,正色道:“说到遗传吧,我就来气。很多朋友提醒我,说这孩子怎么长得眉眼一点儿都不随我,话里话外都是暗示。一开始我是不信的,毕竟你妈妈17岁就跟了我。说的闲话多了,我就上心了,和你妈吵过打过闹过离婚。真正让我们离婚的是这孩子,为了我们闹离婚的事情儿跳了楼。”
魏叔沉默了一会儿,郑明则听得大气也不敢出,眼睛瞪溜溜圆,静等下文。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13楼啊,下面是花园,要不是被一楼的挡雨棚弹了一下,人当时就会没有命了。耳朵,嘴巴都出血了,身上骨折很多处。遭罪啊!命抢救回来,人却是成了植物人。输血时发现,这孩子真不是我们老魏家的人,也没有李家的血脉。我们就着手找原因。当时阿龙是在老家的镇医院出生的。由于年代久远,医院推三阻四的,最后总算拖熟人查了当时的记录。那天有三个孩子出生,一个女孩,两个男孩,有可能当时在产房就弄错了。现在有很多医院因为洗澡搞错的,而那时候没洗澡,一身是血呢。后来按照地址找啊,按照遗传生物技术找啊,才最终确定了你现在的情况。你妈妈在照顾阿龙,我在找你,我们越走越远,我们去年离了婚。”
“我妈,她现在又结婚了?”郑明添了添干裂的嘴唇,那个叫张科林的男人的影子在脑海里闪过。
“是呢,他是我生意上的对手,比我做的更好更强。随便她吧,反正离婚了。”魏叔吐出一串烟圈,如丝如缕地飘着,变幻着,像个幽怨的精灵。
良久,烟头烫到了手,魏叔把它按在白瓷的方形烟灰缸里。然后,神思恍惚地走向沙发的一端坐下,深深地看着郑明:“儿子,我,我想让你跟着回家,认祖归宗!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能孤零零地活在没有亲人的家庭里?你有两个叔叔,三个姑姑,很多堂兄表兄弟,一大家子呢。而我,没有你妈妈了,只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植物人养子。我只有你了。答应我,儿子!我所有的财产,将来都是你的,爸爸这条命也是你的,如果你需要!”
魏叔的鼻翼翕动着,眼睛里有泪花滚落,鬓角的几缕白发若隐若现,他的手紧张地按在沙发上,沙发陷下去一个粗大的手印。郑明眼底发潮,来自于血缘牵绊,让他丢不下这份深情。
郑明忽然想到,父亲去世,妈妈拉扯自己长大,遵照父亲的遗言,无论怎样都要支持自己读完大学。如果知道她真正的儿子是植物人,那该怎样的绝望。对于这个叫做阿龙的少年,他竟生出一种愧疚和感恩。
如果不是抱错,自己是不是那个躺在医院里的植物人呢?阿龙是不是承担了,或者代替了自己灾难?郑明不知道是不是人各有命,但一切皆有可能。
他想见见这个阿龙,更希望奇迹会出现,等来阿龙的苏醒。也许,他应该到那时,再来给魏叔一个满意的答案更合适。
奇迹会出现吗?
嗯,一切皆有可能。让我们一起等待,一起祈祷,为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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