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叫 林红的女人在整理一个叫李汉林的男人的抽屉时,发现一个陈旧的信封叠得十分整齐,她就将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了另一个叠得同样整齐的信封,她再次打开信封,又看到一个叠起来的信封,然后她看到了一把钥匙。
这把铝制的钥匙毫无奇特之处,为什么要用三个信封保护起来?
她意识到这把钥匙是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下午,这位三十五岁的女人陷入了怀疑、不安、害怕和猜想之中,她拿着这把钥匙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她身上,很长时间里她都是一动不动。后来,电话响了,她才站起来,走过去拿起电话,是她丈夫打来的,此刻她的丈夫正在千里之外的一家旅馆里,她的丈夫在电话里说:“林红,我是李汉林,我已经到了,已经住下了,我一切都很好,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她不知道。她站在那里,拿着电话,电话的另一端在叫她:“喂,喂,你听到了吗?”
她这时才说话:“我听到了。”
电话的另一端说:“那我挂了。”
丈夫的电话是例行公事,只是为了告诉她,他还存在着。
他确实存在着,他换下的衣服还晾在阳台上,他的微笑镶在墙上的镜框里,他掐灭的香烟还躺在烟缸里。
她看着手中的钥匙。现在,她丈夫的存在全部都在这把钥匙上了,这把有些发黑的钥匙向她暗示了什么?一个她非常熟悉的人,向她保留了某一段隐秘。现在,她意识到了这一段隐秘正在来到,同时预感到它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伤害。
第二天上午,林红来到了李汉林工作的单位,她告诉李汉林的同事,她要在李汉林锁着的抽屉里拿走一些东西,李汉林的那位同事认识她,一位妻子要来拿走丈夫抽屉里的东西,显然是理所当然的,他就指了指一张靠窗的桌子。
她将那把钥匙插进了李汉林办公桌的锁孔,锁被打开了。就这样,她找到了丈夫的那一段隐秘,放在一个很大的信封里,有两张像片,是同一个女人,一张穿着泳装站在海边的沙滩上,另一张是黑白的头像。这个女人看上去要比她年轻,但是并不比她漂亮。还有五封信件,信尾的署名都是青青,这个名字把她的眼睛都刺疼了,青青,这显然是一个乳名,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女人把自己的乳名给了她的丈夫,她捏住信件的手发抖了。信件里充满了甜言蜜语,这个女人和李汉林经常见面,经常在电话里偷情,就是这样,他们的甜言蜜语仍然挥霍不尽,还要通过信件来蒸发。
其中有一封信里,这个女人告诉李汉林,以后联系的电话改成:4014548.
二
林红拿起电话,拨出如下七位数字:4014548.电话鸣叫了一会,一个女人拿起了电话:“喂”
林红说:“我要找青青。”
电话那边说:“我就是,你是哪位?”
林红听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林红拿住电话的手发抖了,她说:“我是李汉林的妻子……”
那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但是林红听到了她呼吸的声音,她的呼吸长短不一,林红说:“你无耻,你卑鄙,你下流,你……”
接下去林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只是感到自己全身发抖,这时对方说话了,对方说:“这话你应该去对李汉林说。”
“你无耻!”林红在电话里喊叫起来:“你破坏了我们的家庭,你真是无耻……”
“我没有破坏你们的家庭,”那边说:“你可以放心,我不会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和李汉林不会进一步往下走,我们只是到此为止,我并不想嫁给他,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一样……”
然后,那边将电话挂断了。林红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她的眼泪因为气愤涌出了眼眶,电话的盲音在她耳边嘟嘟地响着。
三
几天以后,李汉林回到了家中,他看到林红坐在阳台上,对他回来无动于衷,他将提包放在沙发上,走到林红面前,把她看了一会,他看到林红果若木鸡,他就说:“出了什么事?”
林红的眼睛看着地毯,李汉林在她身边等了一会,她始终没有说话,李汉林就走回到沙发旁,将提包打开,把里面的脏衣服取出来扔在沙发上,然后转过脸去看了看林红,林红仍然低着头,他有些不高兴了,他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林红的身体动了一下,她的脸转向了阳台外侧,李汉林继续整理提包,他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取出来,放在沙发上,接着他发火了,他转身向林红走去,他喊叫起来:“你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我刚回家你就铁青着脸,我什么地方又得罪你了?
你……“
李汉林突然没有了声音,他看到林红手里捏着一把钥匙,他脑袋里响起了蜜蜂嗡嗡的叫声,他那么站了一会,然后走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抽屉,里面是一叠杂志,他的手从杂志下面摸过去,摸到右边的角落时,没有摸到那个叠得十分整齐的信封。
于是,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李汉林在房间的窗前站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然后他走出房间,脚步很轻地来到林红身旁,他把头低下去,身体也跟着弯了下去,他对林红说:“你去过我的办公室了?”
林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汉林看了她一会后,又说:“你看到了青青给我的信?”
林红的肩膀开始颤抖起来,李汉林犹豫了一会,就把自己的左手放到了林红的肩上,林红身体猛地一动,用肩膀甩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回到了原处,垂在那里。
李汉林把这只手放进了裤子口袋,他说:“是这样的,我和青青是在两年前认识的,是在一个朋友的家里,青青是那个朋友的表妹,我经常在朋友的家里见到她,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再后来,我就和她经常见面了。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和你住在一起,所以说我们没有条件,我是说,我和她没有发生肉体关系的条件,我和她见面的地方,都是在电影院和公园,还有就是在大街上走路,我和她只是,只是有过接吻……”
他看到林红流出了眼泪,他插在裤袋里的手就伸了出来,伸向林红的肩膀,可是他看到林红的肩膀一下子缩紧了,他只好把手收回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继续说:“我和她全部的交往就是这些,就算你没有发现,我和她也不会做进一步的事,我在心里是很珍惜这个家庭的,我不会破坏你和我组成的这个家……”
林红听到这里猛地站了起来,走进了卧室,然后又猛地将门关上。李汉林站在原处没有动,过了大约五分钟,他走到卧室的门前,伸手轻轻地敲了两下,接着他说:“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和青青见面了。”
四
林红心想:他没有哀求我,没有下跪,没有打自己的耳光,没有信誓旦旦,就是连对不起这样的话,他也没有说。
不过他睡在了沙发上。他睡到沙发上之前,在她的床前站了很久,就像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商人那样,站在那里权衡利弊得失,最后他选择了沙发。
他选择了沙发,也就是选择了沉默不语,也就是选择了与她分居的生活。他将自己的生活与她的生活分离开来,他不再和她谈有关青青的话题,当然他也不再以丈夫自居了,他在这个家中谨慎小心,走动时尽量不发出声响,也不去打开电视,他把自己活动的空间控制在沙发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开始读书了,这个从来不读书的人开始手不释卷了。
问题是她不能忍受,她不能让他有平安的生活。他背叛了她,然后小心翼翼就行了?
她开始挑衅他,她看到他坐在沙发上,两只脚伸在地上,她就向阳台走去,走到他的脚前时,对准他的脚使劲一踢,仿佛他的脚挡住了她的路。
在傍晚来到的时候,她走到沙发前,将他的被子,他的衣服,他的书全部扔到地上,然后自己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他的沉默无边无际,反而使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所有的挑衅都像是石沉大海一样,得不到回应。
他自己判决了自己,而且一丝不苟地服从这样的判决,到头来让她觉得他习惯了这种糟糕的生活,他似乎变得心安理得了,每天早晨,他总是在她前面走出家门,傍晚时又在她后面回到家中。他回来时没有走进厨房,甚至都没向厨房看上一眼,她就知道他已经吃饱了。
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突然看到他从楼下的一家饭店里走出来,她开始知道他的晚饭是在什么地方吃了。她气得浑身发抖,她在度日如年,他却是在饭店里进进出出,过着不切实际的奢侈生活。她立刻走下楼去,虽然她已经吃过晚饭了,她还要再去饱吃一顿,她在楼梯上与他擦肩而过,她没有看他一眼,她迅速地走到了楼下,走进了他刚刚出来的那家饭店,她要了几个菜,还要了酒,可是她吃了两口以后,就吃不下去了。
她在饭店里吃了三顿以后,她心疼那些钱了。
后来她在给自己准备晚餐时,也给他做了一份。她把一只空碗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又将一双筷子放在碗上,将饭菜放在一旁,她希望他一进来就能注意到这些,他在这点上没有让她失望,他看到为自己准备的晚餐时,眼睛一下子闪闪发亮了,然后他试探地看了看她,确认这是为他准备的,尽管他已经吃过面条了,他还是坐到了桌前,把她做的晚餐全部吃了下去。
他吃完时,她已经回到了卧室,并且关上了卧室的门。她躺在床上,听着他打开门,走到床前,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后,在床沿上坐下来,他对她说:“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继续说:“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她还是不说话,可是她希望他能够滔滔不绝地说着,她认为他应该指责自己了,他哪怕不是痛哭流涕,也应该捶胸顿足,他应该像沈宁所说的跪下来,应该信誓旦旦,应该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出来,虽然她一样不会理睬他,可是这些他必须做到,然而他只会说: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他在她的床前坐了很久,看到她始终没有说话,就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听到他很轻地将门关上,她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他就这样不负责任地走开了。他回到沙发前,他躺下来以后,刚刚出现的进展消失了,一切又都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五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六天,李汉林终于不能忍受了,他告诉林红:他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发出疼痛,他的脖子都不能自如地转动了,还有他的胃,因为生活没有规律也一阵阵地疼了,所以……他说:“这样的生活应该结束了。”
他这时候声音宏亮了,他不再小心翼翼,不再蹑手蹑脚,他站在林红的面前挥动着手臂,他显得理直气壮,他说:“我已经惩罚了自己,可是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不仅是我,你也是一样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受够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只能……”
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只能离婚了。”
他说话的时候,林红一直背对着他,当她听到他说出的最后那句话时,猛地转过脸去,她说:“你别想和我离婚!你伤害了我,你还没有付出代价,你就想逃跑了,你就想跑到青青那里去,我不会同意的,我要拖住你,我要把你拖到老,拖到死……”
她看到李汉林脸上出现了微笑,她突然明白过来,实际上他并不反对自己被拖住,哪怕是把他拖到头发花白,拖到死去,他也不会提出丝毫异议。于是她不再往下说了,她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感到泪水流出来了,随着泪水的流出,她感受到了屈辱。那么多受苦的日子过去之后,换来的却是他的微笑;她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忏悔,他对自己的指责,最起码他也应该有一次的痛哭流涕,有一次让她感到他真正悔恨的行为,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反而站到她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只能离婚了。”
她抬起手,将眼泪擦干净,然后她说:“算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说完这话,她看到微笑在他脸上转瞬即逝。她转身走入卧室,把门锁上,然后躺到床上和衣而睡了。
六
他们走在了街上,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街道办事处,他们的婚姻就是在那里建立的,现在第二次去那里是为了废除婚姻。他们沿着街边的围墙往前走去,李汉林走在前面,林红走在后面,李汉林走上一会,就会站住脚,等林红走上来以后,再继续往前走去。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李汉林始终是低着头,皱着眉,一付心事沉重的样子。而林红则是仰着脸,让秋风把自己的头发吹起来,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有时会出现一丝微笑,她的微笑就像飘落的树叶那样,有着衰败时的凄凉。
他们走过了很多熟悉的商店,每一个商店他们都共同走进去过几次,他们又走过了很多公交车的车站,他们曾经一起站在这些站牌下等待着……就这样,他们在回忆的道路上走过去,时间也仿佛往回流了,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黄昏的咖啡馆,李汉林站住了脚,等林红走上来以后,他没有继续往前走去,因为他想起来了,几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刚从那个街道办事处登记了他们的婚姻以后,曾经来到这里,坐在临街的窗前,他喝了一杯咖啡,她喝了一杯雪碧。所以他就叫住了她,对她说:“我们是不是进去喝一杯?”
林红这时候已经走过去了,她转过身来,抬头看了看,_看到了建在屋檐上的霓虹灯,灯管拼凑出了“黄昏咖啡馆”这样五个字,于是她就接受了他的建议,他们一起走进了咖啡馆。此刻是下午,咖啡馆里没有多少人。他们选择了临街的窗前坐下,他还是要了一杯咖啡,她还是叫了一杯雪碧,然后他们都回忆起来了,几年前为了庆祝他们的结婚,他们在这里各自喝的是什么。
李汉林首先微笑了,林红也微笑起来,可是他们马上收起了笑容,将自己的脸转向别处,李汉林看着窗外,林红去看咖啡馆里其他的人,她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鲜艳的红颜色,独自坐在他们的右侧,正看着他们,林红感到她的脸上有着古怪的神色,接着林红知道她是谁了,一个名字在林红的脑中闪现了,这个名字是青青。
林红立刻去看李汉林,李汉林也看到了青青,显然他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她,所以他的脸上充满了吃惊。当他将脸转回来时,看到林红正看着自己,从林红的目光里,他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他对林红苦笑了一下。
林红说:“是你通知她的。”
李汉林说:“你说什么?”
林红说:“你告诉她我们要离婚了,所以她就来了。”
李汉林说:“不!”
林红内心涌上了悲伤,她说:“其实你不用这么焦急……”
“不。”李汉林又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林红使劲地看着李汉林,她看到李汉林脸上的神色十分坚决,她开始有点相信他的话了。她又去看那个年轻的女子,这个叫青青的正看着他们,当林红看到她时,她立刻将目光移开了,林红对李汉林说:“她一直在看着你,你还是过去和她说几句吧。”
“不。”李汉林说。
林红继续说:“我们马上就要离婚了,你还怕什么?”
“不,”李汉林还是这样说。
林红看着李汉林,他坚定不移的态度使她突然感到了温暖。她又去看青青,这一次青青没有看着他们,她正端起杯子喝着饮料,她的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她的动作看上去缺少了应有的自如。林红再去看李汉林,李汉林正看着窗外的街道,他紧锁双眉,表情凝重,林红看了他一会后,对他说:“你吻我一下。”
李汉林转过脸来,吃惊地看着林红,林红继续说:“你吻我一下,以后你不会再吻我了,所以我要你吻我一下。”
李汉林点点头,将身体探过来,林红说:“我要你坐在我身边吻我。”
于是李汉林立刻起身坐到了林红身边,他将嘴唇贴到了林红的脸颊上,这时林红又说:“你抱住我。”
李汉林就抱住了她,然后他感到她的嘴唇从他脸上擦过来,接住了他的嘴,她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中,她的手也抱住了他。这时候李汉林感受到了如同夜晚一样漫长的接吻,她用手控制了他的身体,用舌头控制了他的嘴,她的热烈通过他的嘴进入他体内,然后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了。
林红的眼睛始终看着那个叫青青的女子,看着她如何不时地向他们这里张望,如何不安地将那个杯子在桌子上移动,最后又看着她如何站起来,脚步匆匆地走出了这个名叫黄昏的咖啡馆,当她红色的身影在他们身旁闪过去,并且再不会出现以后,林红内心涌上欢乐,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经过了二十六个日子的悲伤和愤怒,失眠和空虚之后,她不战而胜了。
她的手从李汉林身上松开,她的嘴也从李汉林嘴上移开,然后她微笑地对李汉林说:“我们回家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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