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你父亲快不行了。”远走J城的电话这头的顾佑宁,就算当年对父亲有再大的不满与怨怪,心里头也不禁牵痛了一下,匆匆地收拾好行李,向公司告了假,坐上了回C城的班机。
从黄花机场去X医院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像着与父母亲人重逢的画面,想象着老父亲形容枯槁的样子……他实在是想像不出,他那样一个倔强倨傲的老头,一向以将军般威严自处的老头,病得快要死了,躺在床上动弹不了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已经七年没有回去看过他们了。
这七年里,他一直恨着他们。因着年岁的渐长,这恨意已经淡化成了冷漠。
七年里,他偶尔打几个电话回去,也会寄一些衣物和钱,只不过,寄回去的钱都原封不动地被退回了卡里,而衣物食品之类的则又被寄了回来。
退回来两次后,他就再也不曾寄过。
军人出身的倔老头顾培初说:“老子有钱,老子的退休工资多得花不完,用不着他假惺惺,老子还没沦落到要靠他来养活的地步!”
事实上,倔老头临到退休的前两年,被竞争对手给狠狠告了一状、黑了一把,弄得个没收所谓来历不明的财产30万,提前内退的下场。
这一招可真够狠的。老头子平时为人高调,常常好替人打抱不平,说话做事总是一意孤行好出头,所以树敌不少。这次在厅长换届选举前,被政敌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写了检举信,以至于丢了乌纱帽,还落得个晚节不保,连累夫人省吃俭用的私房钱都愣是被说成了受贿的赃款充了公。
倔老头除了脾气倔、脾气大,其他原则性的问题倒是没有,工作上兢兢业业、一心为民,要说他贪污腐败,那还真是冤枉他了。
可谁叫他倒霉要撞在枪口上。省里头响应国家号召,要打大老虎、抓典型,正好就有这么个人,平时什么话真,他就说什么话。只要是他觉得不对的、看不顺眼的,就都要指出来。别人都知道装聋作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他却偏偏喜欢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在有些人看来就是纯属好出风头、没事找事、小题大做,惹得许多省里的大领导都觉得他是个多事精,烦他常常让自己下不了台面,已经是很看他不顺眼了。
有人告他,那就告吧,尽管知道是莫须有的罪名。
还没收来历不明财产30万,这可真是——这是真事儿吗?纪委调查组这样问他,他竟然瞪着双眼、眦着牙说:“你们说真就是真,说假就是假!我无话可说。你们早就看我不顺眼,合起伙儿来整我我知道!”
这下,原本有心想要网开一面替他找点退路的人,都被他给得罪了。那些同情他的人,也就只好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J城的天空一如往常的低而暗,顾佑宁接到母亲的电话时,一切已成定局——被纪委双规一阵后,顾培初被遣回了原单位,副厅长的职务没有了,提前内退。
C城冬天的湿冷已经初现端倪,顾家笼罩在一片阴霾中,顾母沈兰独自一人呆在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短短半个月间,她的双鬓已染满白霜,目光也变得呆滞。丈夫还在纪检委的大院里,即使每天去探望一次,也觉得他已相隔海天。长子顾佑宁自从和丈夫顾培初大吵一架后,就去了J城,连电话都很少打回家。次女去了英国留学。她现在是孤身一人,凄凉无比。
顾佑宁原本想赶回家,陪在老人身边安慰安慰她,或是再去想想看有什么门路可以走,想想办法帮老父亲洗脱贪污、受贿的罪名,至少母亲省吃俭用下来的30万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上缴了。
可顾佑宁能有什么办法可想,政界、商界他可是一个要人都不认识。小的时候,他就特别反感父亲那颐指气使的样,连带着他那些当官的朋友、同事也一并反感着。遇上来他家做客的伯伯、叔叔,他要么就是躲在房间里不见人,要么就干脆爱答不理的。
顾培初总是当着众人的面,呵斥他:“瞧那没出息的熊样!”一想到父亲当年瞧不起他时的那个德行,顾佑宁就再也提不起精神去为他奔波了。
顾母沈兰原本想拜托娘家人再去找上级部门替丈夫说说情,被顾培初喝止了:“清者自清,不必去求别人!”
“话虽是这样,可不能白白出那些冤枉钱啊!”沈兰满腹委屈,“再说,他们这样污辱你......我受不了!”她极力压抑着感情。
“他们有心要整我,你觉得去找他们有用吗?再去找他们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又何必再去连累你的娘家人一起受辱呢!”顾培初眼里泛着泪花,无奈而悲哀地说道,“是我害你跟我一起受这个苦。我对不起你!”
沈兰再也忍不住眼泪,失声痛哭起来。
2
顾佑宁最终没有回C城。那年他没有回C城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他一直对父亲当年反对他和女友向真真交往时激烈而鄙夷的态度耿耿于怀。
他的父亲,那个叫顾培初的自以为是的老团长竟然当着家人,当着向真真的面,骂他说:“猪脑子,你以为别人是真看上你这个人吗?别人是看你老子有权有势!”
这太侮辱人!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父亲!他瞧不起别人向真真还不够,还要来羞辱自己的儿子!他真是自以为是、跋扈到了极点!不可理喻到了极点!
顾佑宁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后,就搬了出去。他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也绝不会再进顾家的门,他要与顾家彻底地脱离关系。
他也不想再和向真真见面了。被自己的父亲这样鄙视,他的尊严已经被践踏得一文不剩了。
不被顾家人接受,遭到顾父的轻视,向真真虽然也很苦恼,但她心里始终记着的是当初自己的父亲生病住院时,顾佑宁对她们一家的照顾。他替他们联系病房、找医生,还把平时积攒下来的零用钱和兼职时赚到的工资都交给向真真。向真真难过、担忧的时候,他就陪在身边安慰她,鼓励她,给她信心。无论怎样,她都是不会离开顾佑宁的,除非他先离开她,先不要她。向真真早就下了这样的决心。
顾佑宁一个人住在外面,没有多余的钱,找不到好的房子。向真真说,她可以搬来和他一起住,这样可以减少点开支。顾佑宁拒绝了,他觉得除了一份破工作外,一无所有的自己无法给别人幸福。何况这份工作还是那个瞧不起自己的父亲施舍的。
他故意疏远向真真。
向真真倒是毫不在乎,知道他的冷漠都是自尊心在作祟,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时常找一些借口来陪伴顾佑宁。看她越是装作满不在乎、越是体贴关心的样子,顾佑宁就越是难受,开始只是想着自己连累向真真要受这样的委屈,内心万分愧疚不安;到后来,竟真的疑心她如他父亲所说的那样,只是虚荣,只是迷恋他家的权势和地位。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太过于懦弱无能,无法保护好心爱的女人,无法给她幸福……他的心变得敏感,变得脆弱。
向真真何尝不知道顾佑宁此刻的心理感受,当初,面对顾佑宁对自己的关怀与帮助,她也曾抗拒过,怀疑过,猜忌过。那种因自卑而带来的戒备与敌视吞噬自己也伤害别人,他们已经深受其苦过,现在,无论如何她也要与他一起再次经受住这一场考验。
向真真来自于边远小镇上的一个普通教师家庭,姐弟二人,向真真是家中长姐,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她读大三那一年,她的父亲不幸患上了咽喉癌,因为治疗费用十分昂贵,本不宽裕的家庭经济状况更是大不如前了。
向真真大学毕业后为了能够和顾佑宁在一起,放弃了去沿海发达城市发展的机会,选择了留在省会C城。为了能够多赚点钱帮父亲治病,她又放弃了已经收到录取通知的公务员工作,选择在一家传媒公司做运营。
向真真与顾佑宁是不同系的同学,大二的时候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毕业那年找工作时,顾佑宁希望向真真能够考虑做公务员,将来可以请他的父亲帮忙,选一个好的工作单位。向真真学的是新闻专业,她更想从事新闻行业,而且,她从没有想过要靠别人帮她安排人生。当然,传媒公司发展前景广阔,薪资水平高也是吸引她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顾佑宁顶不住家里的压力,倒是听从了父母的安排,在父亲单位的下属部门做后勤。工作轻松是轻松,只是没什么发展前景,顾佑宁学的机械设计专业毫无用武之地,眼看着就要荒废掉了,心里也是焦急又无奈。
相比之下,向真真的事业发展就顺利多了,她凭着扎实的专业知识和谦虚、爱钻研的一股干劲,很快就得到上级领导的赏识,被提拔为部门主管,工资收入也比实习期翻了一倍。
顾佑宁心里越来越不安,看着向真真越发自信、充满活力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蓬头垢面、萎靡不振的样子,他的自尊心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向真真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她不需要攀附顾家的权势和地位,也一样生活的很好,甚至更好。
顾佑宁为自己对向真真的猜忌和不信任感到羞愧和苦恼。他恼恨自己心里明明是爱着向真真的,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像是在表明自己不在意她,都像是在把她一步一步地从自己身边推开,赶走。
他受不了这样的局面,又无法自拔,更是无法改变。他舍不得离开她,又狠不下心放她走,他再也说不出爱她的话来,他嫉妒她的成就比自己大,他嘲讽她赚的钱比自己多。只要一看到她打扮得美丽入时,他就控制不了心中那个“终究会失去她”的可怕想法。
直到三月的一天黄昏,粉色的樱花纷纷在道路两旁飘落,像是一个个粉色的梦跌碎在地,满脸憔悴的顾佑宁强打起精神陪母亲去王府井买风衣,无意间瞥见一个美丽高挑的身影与一个优雅帅气的青年男子有说有笑的走向一个礼品专柜,甫一见到这一幕,他的头皮一麻,像是被什么人紧紧地揪住了往上提一样,紧接着心里一凉,那个可怕的“终究要失去她”的念头得到了证实。那个身影他是再熟悉不过了的,匀称、高挑,双腿修长,侧脸的幅度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金光——那是与他相识相恋了五年的爱人向真真,如今,她终究是爱上了别人,她要离他而去了。他在心里自卑而绝望的想着。
从王府井回来后,他把自己关在租来的小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睡,昏天黑地地躺了三天,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伤心、失望的地方,离开这个让他感到羞辱的地方。
做了离开的决定后,他的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仿佛只要离开这里就能够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似的,仿佛只要离开这里,那个他曾经深爱过的向真真就不会真的离去似的。他甚至恨恨地想:他顾培初不是自认自己官大,别人都要巴结他吗?连他的亲生儿子都要去巴结他他才满意!我就不相信我顾佑宁离了他顾培初还活不下去了!
从前,他总觉得父亲的威严有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从父亲那里所承袭来的一切,包括这份工作,就像一层油蒙子一样裹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觉得浑身又沉又重又脏。现在,因着一个坚定的心念,那层油蒙子无声无息地一层一层地化掉了。
是的,顾佑宁做了一个决定:辞职。去J城。仿佛只有去了J城才能真正显示他并不是负气离开,而是为了更好的前途,更好的发展。仿佛只有去了J城,他在心理上才能够真正地占到一点优势,不被他那个跋扈、专横又自以为是的父亲给打败。仿佛只有去了J城,他才能够真正地不被向真真的骄傲和美丽打败。
他没有跟向真真告别,也没有告诉她离开的原因。顾佑宁就这样消失在向真真的生活里。
3
去J城后的顾佑宁正如他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换了头上的一片天。经过七年的努力,他的事业渐入佳境,已经做到了一家世界500强公司的高管,他的工资已经是论年薪计算的了。三十出头的他在J城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自己的车子,唯一缺少的是一个心爱的女人,一个温暖的家庭。
七年里,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并自觉地与C城的一切故交好友都断了联系,他在有意回避什么。七年里他一直单身。J城的好姑娘、漂亮姑娘遍地都是,只是他心中再也无法有涟漪。
很多个夜晚,他也问自己,这是为了什么,他到底在期待着什么,还是为谁而守一个承诺吗?他明白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她过得好吗?这个问题时常会在顾佑宁的脑海里盘旋,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到过往的一切,怀疑自己当初的做法是否正确。他时常想,如果当初对她好一点,温柔一点,包容一点,欣赏一点,再多抱她一点,多亲她一点,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但愿她已经结婚生子,嫁了个好人幸福的过着平静美满的生活吧。哦,不,最好她还是单身,她要是单身,至少我还有一线希望,他想。
父亲病重的这个契机又将他重新与C城的一切建立了连接。
三月里的C城逐渐回暖,医院走廊上有斜斜的阳光投射过来,海棠花在树枝上已经隐隐露出了头角。一切都是初生的模样。
顾佑宁推着已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的老父亲出来散步,这一次中风,让他元气大伤,见了顾佑宁再也骂不动了,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顾佑宁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曾经发过毒誓说此生再也不见这个自以为是、动不动就骂人的独裁者。如今,眼见他不久于人世,他还是得乖乖滚回来鞍前马后的伺候他。
在病房外面的草坪上晒了会儿太阳,顾培初就示意要进房间,他大概是看到了以前的一个老对头,心里受不住。这个老对头叫萧部良,当初就是他使了绊子把他顾培初从副厅长职位上拉下了马。萧部良自己却安安稳稳地从厅长职位一直干到退了休。听说这次也是脑溢血住院,住的却是VIP病房。萧部良也是一双儿女,孙辈却已三四个。人家出来散个步都那么大的排场,人丁兴旺就是好啊。顾培初凄凉地坐在轮椅里,任由儿子推着往病房去,他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女儿却远在美国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儿子虽然陪在身边,年过三十仍是单身一人。相形之下,他越发觉得自己要强了一辈子,到头来也只是在强撑一口气。
顾佑宁却在心里道:“要不是你用鼻孔看人,成心拆散我和向真真,只怕您也是有好几个孙子的人了,也用不着去羡慕别人。”他自己却忍不住朝萧部良他们多看了几眼,隔着一丛修竹,隐约见到其间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手里抱着个圆乎乎的两三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咿咿呀呀在她怀里扭动着要下来自己玩,那模样着实惹人喜爱。顾佑宁心里没来由的跳了一下,那种全部的头皮被人抓紧了往上提的感觉再一次席卷他,他脑海里浮现了七年前向真真陪在一个青年男子身边有说有笑走进王府井大楼的情景。顿时,莫大的耻辱感,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怒揪扯着他的神经。没错,眼前的这个穿着干练、时尚,风度翩翩的女子像极了向真真,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更无法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牵挂的爱人会跟仇家的儿子在一起,还生出了一个孩子。不!这不可能是真的,自己大概是太想念真真才会把不相干的人都认作是她的,他自我安慰道。顾佑宁晃了晃身体,推着轮椅的双手冰冷而痉挛,父亲笨拙地扭头疑惑地看着他,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老人的鼻子和嘴巴由于中风已经歪到一边去了。父亲怪异的模样让顾佑宁猛然回过神来,他强打起精神推着父亲快步地朝病房逃去。是的,他是逃跑似的离开。七年前,他就逃跑过,今天,他又再一次选择逃跑。
你还没看究竟呢,你就认定那是向真真无疑了吗?顾佑宁啊顾佑宁,你简直就是个懦夫!你是多么的怯弱,又多么的神经质啊!你不跑上前去问清楚、看清楚,却只知道在这里瞎猜疑,这不应当是一个男子汉该有的行为。回到房间后,冷静下来的顾佑宁决定去调查清楚刚才的女子到底是不是向真真——他想证明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测,只是自己的幻觉。他想证明那只是一个长得恰好与向真真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向真真是不会嫁给父亲的仇家的——命运不会这样捉弄父亲、捉弄他们顾家的。他一定要证明。
安顿好父亲后,顾佑宁迫不及待地来到住院部三楼的VIP病房,他从护士那里打听到萧部良住在六号房后,就径直找了过去。
特需病房的楼道里安静的出奇,萧部良大概还在外面散步。顾佑宁只得再次来到楼下的草坪,他期望能在这里遇到向真真,不管她是或不是。
花坛里,那一树海棠花苞依旧欲语还休。阳光均匀的铺在花萼上、嫩草尖上,它从不因人间的悲欢离合、喜怒爱憎而吝啬它的大度与公平。
顾佑宁站在一棵海棠树下,怅然若失。萧部良仍在不远处悠闲地晒太阳,而那位女郎已不知去向。
顾培初自从双规内退后就转了性,话也少了,脾气也没了,只是成天默不作声或是唉声叹气。医生说他还有严重的冠心病,保持心情愉快不受刺激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要好。人到将死之时,都是怕死的。眼见着仇人的日子过得远胜自己,顾培初不愿意在这里受闲气,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一天,他就自己按了床铃叫来主治医生坚持要求出院。顾佑宁明白再在这里住下去,父亲只怕脑溢血还没控制心脏病又要发作,就只好匆匆办理出院手续,将老父亲接回家治疗。
哎,眼不见为净。
既然当初选择分开了,也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她嫁给仇人也好,背叛也好,巧合也好,一切已成定局,又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呢?到底是相爱一场。顾佑宁独自坐在窗前,窗外,L山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霭中。是啊,到底是相爱一场,当年L山脚下,碧藻湖畔,梦轩亭边,曾留下多少他们的笑颜,她与他的耳鬓厮磨仿佛就在昨日,说过的情话傻话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惆怅与苦闷,拿上外套向门外走去。
出了小区门往右拐,那里有一条通往L山的小径。此刻正是黄昏时分,忙碌一天的人们都拥堵在马路上,这一条翠竹夹道的小径上人迹罕至,顾佑宁怅然地抬头看向远方,碧藻湖仿佛在向他召唤。洒满夕阳大地。他沉思片刻后,坚定而急切地向碧藻湖畔走去。
冥冥中,他在期待着什么。
碧藻湖畔杨柳依依,七年了,当初的扶风弱柳已长成了一道高大的绿色围墙,将碧藻湖水紧紧环绕,只有那一排长廊依旧回旋错落。
长廊尽头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果真在这里。
“是你,真真。”顾佑宁低唤了一声。
向真真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惊慌地看着顾佑宁,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她的眼睛里分明有未干的泪珠。她不是一个轻易会哭泣的人,物是人非的黄昏总是容易让人伤感。
“你怎么来了?”
“……”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几天了。”
“这几年你去哪里了?”问完这句话时,向真真再也忍不住满腔的委屈,放声地哭出来。
见她哭的梨花带雨,顾佑宁胸中的气闷已消了一大半,他疾步向前,像从前一样想要将她拥在怀里,张开的双臂却僵硬地停在半空,最后也只是轻轻地将一只手落在她的肩头。
“我去了J城。”
“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为什么不和任何人联系!”向真真竭力止住抽泣,却止不住压抑了多年的怨怪。
“你要我回来做什么,回来看着你和别人恩恩爱爱吗?”顾佑宁冷漠地说,他把手放下来,背转身体。
“你说什么?和别人恩恩爱爱?”向真真直感觉心脏一阵钝痛,是啊,他说的没错,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资格与他恩恩爱爱了。她无力地试图解释着什么,这时电话却急切地响起来,她只好从包里翻出手机,来电显示萧子腾。
萧子腾是她的丈夫,萧部良的小儿子。顾佑宁没有看错,那天,在S医院的抱小孩的高挑女子就是向真真。只是向真真却并未认出顾佑宁来,也不知道顾培初生病住院的事。当然,她更不知道顾培初与萧部良之间的过节。事实上,她是在顾佑宁去J城两年后才认识萧子腾的。
她握着手机一阵迟疑。顾佑宁这时却虎地转过身来,盯视着她,眼睛里含着怒火,嘴角上挂着轻蔑的笑,他继续用着他那冷漠而嘲讽的语气恨恨地说道:“难道我说错了吗?”那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手机显示屏又继续狠狠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透、凌迟。
向真真无奈地滑动屏幕,萧子腾在电话那头低沉忧郁的声音:“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家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儿子又生病了?”向真真心里咯噔一下,她最怕的是听到“家里出事”,她那个不到三岁的孩子经常生病,让她一颗心吃饭、睡觉、走路都提在手里,时刻准备往医院里赶。
“爸爸去世了。”萧子腾不耐的说道,带着点哭腔。
还好不是儿子生病,向真真悬着的一颗心落下地来,但她不能让萧子腾知道,虽然不喜欢这个城府颇深、高高在上的公公,毕竟他是自己丈夫的父亲,何况人死为大。
对于萧部良的死,顾佑宁也深感意外,可见,在疾病来临时,人无论贫富贵贱都要接受死神的审判。
好歹我的父亲还健在。顾佑宁感喟。
挂下电话,向真真无奈又焦急地看了一眼顾佑宁,顾佑宁心中一软,对她说:“你先回去吧,你的家人需要你。”
向真真点了点头,抓起放在木椅上的背包急匆匆地正要下山去,顾佑宁到底心有不甘,向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逼视着她,“你和萧子腾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嫁给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嫁给他!”
向真真错愕地看着顾佑宁,他的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仿佛有无数个问号在里面打转,无助的疑惑的向她探寻。也许自己真的是欠他一个解释。一阵凄凉涌上心头,她甩掉被他捏的生疼的手臂,平静地说:“你也看到了,家里出了点事,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三天后的这个时间,我在这里等你,也许到时候可以解开你心中的疑惑。”
顾佑宁松开了手,目光一瞬间变得柔和,也变得黯淡。他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背叛的一方,他怀着又爱又恨的心情过了七年,七年来,心中有过期待,有过埋怨,也有过不甘,却始终不肯给自己也给对方一个机会。
萧部良死了。命运到底是公平的,你拿走了一些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就得用另一些更宝贵的东西来偿还。大多数人都满以为从领导岗位上安全退休了,一生也就功德圆满了,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省委书记Z贪污受贿近亿坐实,案发后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干人马纷纷落马,这其中也包括顾培初的死敌萧部良。
纪检委带着确凿证据传唤躲在医院养病的萧部良时,萧知道东窗事发一时受不了这天大的刺激,脑溢血突发不治身亡。
生前的声色犬马、富贵荣华都随那一炉火化为了灰烬。
4
三天后,向真真如约来到了坐落在L山山腰的碧藻湖边。她到达的时候,顾佑宁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有余。湖边有个小小的茶室,顾佑宁在临窗处定了两个座位。依旧是杨柳依依,满湖的春水在夕阳下荡漾,空气中弥漫着玉兰花的清香,看着向真真款款地向自己走来,他的心平静了不少。七年前,他们曾多少次在这里相约,他们见过这里的朝霞,也见过这里的晚霞;见过这里的太阳,也见过这里的月亮;见过这里的晴天,雨天;见过这里冬天,夏天……
向真真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明显憔悴了,整个人瘦削了不少。公公猝死的原因不久后就会公诸于世,她深知,风暴虽已过去,暗流还会一波一波袭来。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她的心里更乱。
七年来,她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
顾佑宁不告而别时,向真真难过了好一阵,只要一有空,她就会拿出手机拨打他的电话,迎接她的却永远是那句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两年后再打时,那句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的话换成了“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她不知道给那个永远也不会接通的号码发过多少条信息,却始终未见回音。最后不得已的,她放弃了。她认定是顾佑宁抛弃了她。
后来父亲病故,她的工作也出了点问题,就在她最消沉的时候,萧子腾闯入了她的生活。
向真真面前放着一杯温热的燕麦奶茶,还是熟悉的醇香。
“你还记得。”她端起奶茶抿了一口。
“记得。你爱喝燕麦奶茶,说它既有奶茶的醇香,又有燕麦的粗犷,就像……”顾佑宁欲言又止。
“就像你一样,”她苦涩的笑了笑,“美味又营养。”
顾佑宁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抬起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忧郁,声音低沉:“既然我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别人。”
“是你抛下了我,连一个理由都没有,连个道别都没有。”向真真凄然一笑,想起他走后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股心酸涌上来,泪珠蓄满了眼眶。
“我没有抛下你,是你先有了别人。”顾佑宁见她满脸哀伤,心中难受,想到自己这几年来受的煎熬也并不比她少,他再也克制不住,不满地吼叫道:“你就只知道说我,你说,那年,王府井那个男人是谁?”
“王府井的那个男人?哪个男人?你把话说明白!”向真真更加确信了他们之间一定是有天大的误会。
“七年前的那个春天,三月初的时候,你和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有说有笑的去王府井都买了些什么?他都给你买了什么?你笑得那么,那么……哎!我说不出口!”顾佑宁情绪激动,他的脸孔涨得通红,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七年过去了,没想到他还是介怀,当初的那股妒火现在又来炙烤着他。
“七年前?三月初?你都想到哪里去了!那个高个子男生是我的表弟!”向真真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问题的重要一环出在哪里,她又无奈又生气,那时,顾佑宁为着他那可怜的自尊心,经常有意躲避她,时常故意冷落她,让她吃尽了苦头。那年,她的表弟到C城来求职,应聘王府井的一个店长。她和表弟自小感情就很好,便陪着表弟去应聘,顺便请表弟参考买了件风衣。她本想拉上顾佑宁一起吃个饭,介绍他们认识,顾佑宁却成天对她爱答不理的。她不想让表弟看笑话,更不想表弟担心,就只好将请客吃饭的事作罢。
“怎么,他不是萧子腾吗?那你和萧子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顾佑宁仍是心中愤愤不平。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萧子腾认识是在你去了J城两年后,你音信全无……”向真真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现在倒还有理由来怪我,我给你发了那么多信息,难道你就一条都没看见过吗?”每当想到当初满世界找寻顾佑宁时的情形,向真真就忍不住泪流满面,那是一段又伤心又屈辱的日子——他就那样不告而别,彻底地将她抛弃。
顾佑宁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旧手机来,打开屏幕,递到向真真面前。
手机短信框里,一条一条往下翻,满满的都是向真真五六年前发给顾佑宁的信息,有思念,有怨恨,甚至有咒骂。是的,当一遍又一遍的期待得不到回应时,人是会失去理智的,人是会通过咒骂来发泄心中的怨恨与不平的。陷入爱情的向真真也不例外。有人说爱的反面是不爱,错了,完全错了,爱的反面不是不爱,而是恨。向真真曾恨顾佑宁恨得咬牙切齿,可她却也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不再去重复那些永远也得不到回应的呼喊,那一声声的隔着无线电波的无声呐喊。
那个时候,顾佑宁一个劲地陷入了自己的偏执里,他因着内心的自卑,认定了向真真也只是如他父亲所说“只不过是看中了我家的权势和地位”,他认定了她的背叛,认定了她的信息和电话也只是有所图谋的虚伪表演。不,他也不是认定,他只是怀疑和害怕。他怀疑到不敢相信自己还有被爱的资格,他害怕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离去投入别人的怀抱,他更害怕的是让他所爱的人失望,那将是对他最残酷的批判和最无情的嘲讽。不如他先做那一个离开的人吧,先离开的人总是比较有胜利感的。他就这样每晚生活在痛苦和纠结中,他一直不愿让这个唯一还能和向真真联系的手机停掉,可是他却也从未有勇气给她回一个字。这真是一种漫长的不可理喻的煎熬——无数个深夜,他打开这个旧手机,看着那一段段炽热的文字,无数次的冲动,他将信息编了又删,删了又编。他输入那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又一个个的将这些熟悉的字眼慢慢删除,他始终没有勇气拨打出去,因为他始终没有勇气迈过心里的那道门槛。天知道他受了怎样的煎熬!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摆脱这病态的重复!天知道他花了多长的时间才真正振作起来!
向真真一字字一句句的念着当初自己写给顾佑宁的短信,念到后来,她又是哭又是笑,面容凄厉。她当初满以为顾佑宁是因为无法收到自己的短信才毫无音讯,她一次次的期待,一次次的落空,一次次的咒骂,一次次的原谅,原本她以为自己上演的只是一个疯子般的自我表演独角戏,却原来一切都被别人冷眼旁观般的看在眼里。她越想越愤怒,越想越屈辱,愤怒与屈辱压迫得她呼吸急促、胸口发紧,她被彻底地激怒了,捏着手里的手机直朝对面的始作俑者砸去……
L山脚下,夕阳满天,碧藻湖边,杨柳依依,依依的杨柳筑成了一道道绿色的高墙,将这原本生机盎然的一湖春水紧紧地圈住,仿佛一丝波纹都无法漾动。
就像,那些心里有藩篱的人,始终都在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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