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在热热闹闹的大厅中,你突然低声问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不会哭?”我知道你害怕死亡,也避讳“死”这个字眼,但我一直不以为然,死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啊。听到你严肃委婉地提出这个问题,我也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还是无法想象你死后我的反应,或者说我认为你不会死,至少不会是我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因此,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你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不高兴,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伤害了你。也许,你这辈子渴求的,也不过是活着的时候有人爱你,死后有人思念你。而我,当时没有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临别的时候,你又给我洗了一双靴子,一双纯白色的靴子,洗得干干净净的。
我远赴他乡学习,听闻你旧病复发。我询问具体情况,你说已经找好医生,有人陪护,不用我回来。你那时定然很想见我,又怕耽误我,才说出那么违心的话来。我不知道那时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真的没回去,只是每天给你的陪护打一个电话,确认你安好。陪护们说,手术很成功,你马上就可以出院了,还能活很多年。出院后,我终于和你通上话了。你每天晚上都絮絮叨叨地给我说很多话,仿佛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出来似的。
出院第七天中午,我在食堂接到爸爸的电话。爸爸让我赶快回家,然后挂断了电话。我立马跑出了食堂,一边往回走,一边不断回拨电话,始终没人接。在电梯里,电话终于接通了,但寂静无声,只隐隐约约地听见哽咽之声,又被对方挂断了。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我冲到楼梯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男友跟进来,试图把我抱起来,我哭喊着对他说:“妈妈没了。”他安慰我说,也许只是病重。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应和道:“对,可能是病重。”
男友看我神思不属、恍恍惚惚,就放我到工位上,自己上网定机票。期间,男友接到一个电话,偷瞄了我一眼,躲一边去接,还压低声音说话。他以为我没注意,因为我刚才一直没动。但他一回来,我就拉住他,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问:“是不是妈妈去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只是病重。我拉着他不动,又重复地问了一遍:“妈妈去了?”他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松开了他的手,缓缓地趴着,仿佛自己也去了。
确认妈妈已经离开的消息之后,我反而表现得异常平静。没有再歇斯底里地哭喊,甚至没有再流泪,按部就班地请假、收拾东西、上飞机、睡觉。心有点空,思绪漫散。我想象一会见到妈妈的情景,我要抱着她,抱着她睡觉,和她一起度过最后一个夜晚。
下机后,姑姑接我俩回家。家里挤满了人,但很安静,就像没人似的。父亲牵着我的手来到沙发上,双手握紧我的左手,哽咽道:“妈妈走了。”我说想去看看妈妈,爸爸说一会儿带我去,我才反应过来,妈妈已经不在屋里了。
系上黑纱,戴上白花,走过妈妈的棺木,我看到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头上包裹着一块青布,嘴唇有点发乌,微微开启,脸上褪去血色,显得越发白净。爸爸说妈妈走的时候很安详,就那么躺在侧卧的小床上,像睡着了似的。随着亲友团走完一圈,我忍不住又去走了一圈,这一圈走得极慢,我要多看她一眼,再多看她一眼,永远记住她的容颜。
中间有一个环节,需要我作为家属代表念悼亡词,悼亡词是妈妈的同事以我的口吻写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像提线木偶一般,脑子完全不会转了,感觉一直在做梦,一场噩梦。我麻木地念着悼亡词,完全不知道写得是什么,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念完,我朝棺木方向磕了三个头,又向来宾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我看到人群中很多人在哭泣,但我不哭,不想哭,没有眼泪。
葬礼结束后不久,我又回到了校园。除了导师,没人知道过去一周发生的事情。白天,我若无其事地和同学相处,和同学说笑,没人发现我的异常。夜晚,我经常从梦中惊醒,室友不在的时候我就放声大哭,室友在的时候我就咬着被子哭得浑身发抖却不出声。那双白色的靴子就放在我床头,想妈妈的时候就看一眼、摸一下,那是妈妈帮我洗的最后一双鞋子。
和男友结婚的时候,我特别想妈妈。我知道妈妈有多想亲眼看见我穿上婚纱,有多想亲手抱抱我的孩子,她的孙子。婚礼那天,无知的司仪以为妈妈有事不能来,问我有什么话要说给电视机前的妈妈听。我当场哭得不能自已,用尽了我全部的自制力才走完全场,满脸的泪水弄花了我的新娘妆,我死死咬着牙唇才没有发出声响。司仪一直在打圆场,说新娘子有点害羞有点紧张,大伙给点鼓励。台下一片掌声,却未能抹平我的悲伤,我只想要我的妈妈。
妈妈离开三年了,但她时常又会钻入我的梦里,仿佛从未离开过。梦醒,我自言自语地呢喃道:“我没有妈妈了。”黄昏时分,我看见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在北风中摇曳,好似妈妈在朝我招手,我痴痴地望着她,低声说:“我们总会相见的。”
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了,那么这世上会不会也有一个人在思念着我?不求多,只要一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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