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梦

作者: 岸春 | 来源:发表于2019-08-12 19:04 被阅读56次

    在未来几年,我一定要存下一笔钱。数额要到足够负担去麦加的旅费。

    之所以觉得朝圣在我的人生中会成为现实,这份自信源于我大学毕业后顺利就业。

    去年八月中旬,我来近河报到。校长在他办公室接见我,将手中烟头熄灭在烟灰盒里,站起来握手。对我说,小姑娘,好好干,这里气候养皮肤,特别适合女孩子待。你这样的美女,在近河找个男朋友容易。小城房价便宜。

    为了不可变更的军训,一千五百多人在操场上各自的区域顶着太阳动作和呐喊。汗水反复浸透过的迷彩T恤到下午集体用餐时终于干了,背后白色盐斑像一幅画作,由多个层次叠加。但是不美。

    持续近半个月的高温在高一师生心里投下深深的阴影。

    来自@网络

    学校秉承培养人才的传统,每年让部分新老师提前到学校参加新生军训。我被选中纯属意外,心里并不惊喜。那种体验还好,四年后重新穿上军装,身份也已转变。作为纠察队一员,红底黄字的袖章戴在左臂上,我配合教官和班主任的工作做后勤。联系桶装水、拍照、引导就地急救训练中晕倒的学生、把严重者送去医院。

    冷水澡后难得感到有片刻凉爽,换上白色短裙、薄半袖衫。我是一群人中还未吃饭的唯一一个,这个地方出去吃饭永远都是那一家。近河桥旁的餐厅。小县城里只有一家清真饭馆可以吃饭。另一家只卖烧烤,天黑之前不营业。常常这个时候,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没有人陪我走那条去饭馆的路,更没熟人一起吃饭。小店里的家常菜肴被我来回换着吃遍,后来要对菜单凝视许久才叫出来一个菜名。

    夜深人静,我失眠。

    第一步打算,是要搬出这个房间。尽管它已经很简陋,还不属于我个人所独享。据说这一届扩招,学生宿舍紧张,都是为了新老师才硬抽出五个房间。每间宿舍安排住两人。不可能天天出去那家小吃店,迟早必须要自己烧饭。宿舍摆两张床,要放上两个人的衣服,再无多余空间可利用。

    想约一个人合租。对室友选择有标准,所以迟迟没有实现计划。直到江月到来。

    军训过后,有两天空闲时间,其他新老师此时才来报到。有几个来看过我宿舍,待下来一起聊天时间最长的女孩穿着野性,宽大牛仔裤筒还能装下一只大腿,不到膝盖位置的下沿没有滚边,装饰线头随她摆腿在晃动。米色高跟凉鞋,深蓝布短袖。让人想起出没于娱乐场所的混混。说不好衣服下面还有文身。

    发现自己喜欢这个女孩,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我,说不出来。说出来的都不是。谈及租房,她本就有想法住一个独立的房间,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打听房源的第三天,学科组里一个老同事介绍说他有个朋友退了休,有套位于学校附近的房子,儿子在深圳定居,接他们过去住,房子委托亲戚代租出去。去看,是个两室户,家具齐全,方便做饭和洗澡,我们直接定下来。

    住进去那天,江月与我约法三章。晚上十一点以后不准沐浴和洗衣服,看电影、放音乐的时候要戴上耳机,开关门必须轻。知道她想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我何尝不是。

    都是教语文,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有时并排站在两个水槽前洗漱,我速度比她快,侧头看见镜子里外她嘴边带血的泡沫往下流。后来她接受我的建议,用云南白药牙膏,用力轻柔一点。

    江月热爱教学,晚上放学回家,把从老教师那里学来的很多对付调皮学生的招数与我分享,另外也有她自己的独创。也有对付不了的时候,跑到我房间来诉苦、骂人,但从不哭泣。在近河教书,关键要能镇得住学生保证课堂纪律,教学能力尚属其次。

    那学期,每逢周末不补课我就乘火车回朝阳,享受家的温馨。和母亲一起做饭,给做木匠的父亲保温杯里加开水,盯紧弟弟完成作业。不到两百公里路程,单程耗时四个多小时。有更快的火车,大巴也更快。为了节约,我几乎总是选择这趟最慢的绿皮车。一路逢站必停,大大小小十几次,相当于大城市地铁的速度,方便沿线小贩做生意。每天两边对发一次,如今,这样的情况估计在全中国都绝无仅有。

    在学校的生活,江月一直和我搭伙。她是汉族,人很勤快。彼此都很自觉,谁最早有空就去买菜。相处的细节她一直拿捏很准,没有一点多余。假装没做过饭,心甘情愿洗菜,争着洗碗,只是从不炒菜。是对我的尊重,心里很是感激。后来期末算账,她提出牛肉的钱另外给我。我当然没要。心里明白很多时候她故意没把自己出的一些钱记在本子上。

    她又变换方式请我们一帮同时入职的新同事吃清真烧烤。

    牛肉都是我从家中带来。

    两个独身女性一直这样过了两个月。圈子里大家所认识的江月,来自四川凉山州,在朝阳念的本科。说话口音更接近巧家方言。她自述小时候父母离异,被送到云南的外婆家抚养。懂事起,每年回一次父亲的家,外婆带她坐轮渡过金沙江。金沙江浑水滚滚,在那里将西南的两个大省分开。大凉山壁立千仞,对于孩童时代的江月,它有特殊的高度、广度和深度。站在外婆家门口,看见对面巍峨群山被白色覆盖严实,如同一床无限宽大的蚕丝被。一直没有被加工好。那是她见过最美的云海。

    因为亲密,我比别人多知道一点,二十三岁的江月从没谈过恋爱。为了逃离出原生家庭的阴影,她坚信学习是唯一出路。上学特别用功,甚至到了不问世事的地步。争取到每一次最高额度的奖学金和助学金,成为老师最喜爱的孩子,常常被用作说教其他学生的典范。同时与周围人关系冷淡。大学才开始学习社交,良好的潜质和天赋得到开发,以致现在交往能力居中人以上。如此,她的过去被当下表现出来的现象掩护得近于完美。仿佛一个装了杂乱东西却做工精致的器物,合上盖子锁起来,除了放东西的人,没有第二个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

    直到放寒假,她才第一次回家。

    近河县名取自一条同名的河。近河属于金沙江支流。县城建在河两边。山高地陡,大多数房子设计成吊脚楼,有的基础就在河水里,最下面好几层是无用的钢筋混泥土框架。小城不算富裕,建房的成本却在朝阳市所有县区中排第一。

    下午饭后,如果没雨,我和江月就换上跑鞋到附近爬山。新铺的水泥盘山路狭窄,沿线人家稀少,坡度大,很少有车经过。爬山的首选道路。连续上去几个坡,即便冬天也累出汗水。半山腰看县城,高低错落的建筑在河底排成两条带子,河对面的铁轨上来回奔跑着载客和载货的车厢。却没有一列是动车组。

    某一天,办公室里有人给江月介绍男朋友,试图撮合她和一个生物老师。上一年,在供不应求的二十套廉租房竞争中他凭借考核分的优势获得一个名额。现在一个人住着四十多平米的套房,静静地,特别空旷。人稳重,擅长整理内务,家里被子叠成豆腐块,衣服从来都用手洗。他和我们不在同一个年级,不过是面熟。介绍的同事点到为止,说接下来希望他们自己去交流。江月听后反应很自然,像是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那天晚上回去,她和我讨论。又延伸到其他单身男同事。整整一晚上,两人都说了很多话。她态度含蓄,没有用判断性词语,到关键地方总设法绕过,然后转换到另一个不太敏感的主题。

    还有谁会比我更清楚,学校的单身老师,她根本一个也看不上。

    这观点渐渐得到验证。另一些与婚恋无关的对话里,比如选择职业,江月认为男人最好不要做教师。比较赞成他们去经商、做公务员、管理或是公关。理由不无牵强。不过是她个人的偏见。偏见往往根深蒂固,坚定不催。

    爱情领域,我本来应该和她一样是张白纸,期待着用彩笔往上面勾绘出精美图案。一步一步地。十六岁那年的事过后,连这也成了妄想。内心伤口就像梦魇,可以把自己折磨致死。那种感觉是外人无法体会的。梦魇醒来后可以告诉别人,也会随后忘掉。但内心伤口无法示人,只能靠自己的定力在时间长河中去慢慢治疗。许多个深夜我以半睡半醒的状态度过,最煎熬的是凌晨四点后失眠,在床上来回变换姿势看黑暗和窗口稀微亮光。窗户也黑暗下来,关键的时候明月也弃我而去。然后是看到第一缕晨光透进来,我以为就好了。洗脸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花脸,泪水凝成屑壳用香皂揉搓很久才能褪去。

    十一月,江月恋爱了。开始和一个男人在手机上打字聊天,换语音聊的时候避开旁人。

    私人的事情我们从不过问彼此。

    她主动给我看他们的合影,说是在泸州一购物中心自助拍摄机打印下来。泸州的秋天应该很冷,男人羊毛衫的尖领里露出白衬衫挺刮的衣领,外层羊绒大衣直罩到膝下。额上头发比脑后稍长,用定型水固定得很光滑、发亮。具备那样身材、那张脸的一个男人,就算没有学历没有积蓄,若肯对一个女子说出任何暧昧的请求,都不太可能被拒绝。

    江月还透露,他没念完初中就到社会上混,现在手里有四个项目同时施工。换过三张车,目前开的是凌志。只是年龄不小,下个月满三十二。

    那段时间,她睡得很晚。偶尔我半夜醒来,从门头上的玻璃看出去,她房间那边还有灯光。不见得都在和男友聊天。兴奋是肯定的。有天早上去往教学楼的路上,她告诉我昨晚一夜没睡,读完两本《十宗罪》。没有熬夜习惯的人,偶尔一次,第二天还能正常工作。江月就是那样。

    我也喜欢看书,但有洁癖,对版本和内容要求比较高。

    她说《十宗罪》这书其实写得很好。有个学生在英语课上偷偷翻看,老师轻轻地走下去连抽屉里的一本一并没收,还把人叫进办公室训了一个钟头。江月告诉我她并不赞同英语老师的观点。

    来自@花瓣

    周末她留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一般周五上午上完课就直奔泸州。男子不忙的时候,开车来学校接她。那段时间她行踪诡秘,走前连我也不告知。悄悄地来去。恋爱不应该是正大光明的的吗?

    语文课基本都在早上。有个周六补完课,我没有再回家。来回八个小时的交通,剩下能在家的时间可怜,用不着借此来锻炼身体。江月则分秒必争,只要有可能见到他的时间都必须利用起来。

    寒假过去,春季学期开始。一直到后来,她都没有把男人带来她的房间。他进过校园一次,是个下午。她匆匆离开办公室,说男友过来拿东西。不久我和几个同事从楼上往下看,江月向立在操场边上的男子走去,没停留多久,她送他出大门。距离太远,看不清,联想到照片,确实是个高个子。

    她爱花,种花。

    很遗憾的是,我们屋里空间有限,只能养一些盆栽。亲爱的兰心,要是以后能住别墅,门口一定建个花园,我要在里面栽上喜欢的各种花草,种几行菜。不给菜施肥和打农药。她说。

    约我去看校园里的花树。温暖的四月,玉兰花朵在枝干上开出,还没有长出叶子,白色、紫色花瓣非常耀眼。重瓣茶花也绽放了,锯齿状深绿厚叶中间杂有浑圆的骨朵,圆球内部有力量,在向外膨胀,有的顶上已破口,露出洁白的颜色。早自习后的课间,植株上还保留有露水,以前从没发现,花能够如此漂亮。

    江月终于告诉我,她怀孕了。上周末他们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母体很好,如果注意饮食和适当锻炼,她将于五个月后产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宝贝。她说话时很得意,我默默地替她高兴。是的,春天,就是这样充满生机。漂亮的花朵和胎儿,所有的出现都合情合理。

    现在,我回家的次数缩减到原来的四分之一,差不多一个月回去一趟。

    周末,剩下我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煮饭。江月去年也有两三个月这样度过。

    我喜欢做饭,研究过几道家常菜的做法,味道还满意。这点江月也认可。可是她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面对饭桌,像机器一样夹菜往嘴里塞,滋味全无。做饭菜的过程是认真、用心,味道相信也没变。然而独自享用食物,好似一个没有音乐细胞的人听一曲高山流水。那个弹奏高山流水的人是我,听曲的人同样是我。我的角色是变换着的。

    晚上,我又被梦魇住。

    十六岁,我上高二。收到情书是在秋天。他是班里的尖子生,每次考试名字都出现在校园靠大门的光荣榜上。四页花边信纸,文字洋洋洒洒。在向我表达,那是用上一个人所有勇气和文采的篇章。末尾说,给你写这封信用了一个星期,喜欢你的时间已有一年半。

    周末,我接受他的邀请午后一齐去时代广场看电影。位置很好,我爱吃他买的爆米花,观影过程中手不自觉地从大纸杯取出往嘴里送。过了很久发现量还是那么多。原来有另一只手不断往我杯里添进去。那一刻,我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幸福。

    电影结束。他说,父母这周都去了亲戚家做客,要明天下午才会回来,兰心,可不可以到我家去玩。父亲收藏了几柜子书,说不定有你喜欢的,我可以做主借给你看。

    我微笑着就跟着去了。

    在客厅坐下,整个大空间里家具全是红木质地。小叶紫檀做的沙发,南美名贵酸枝精加工的罗汉床。上天入地聊了很久。他说,我下楼去新开的哈根达斯给你买点东西。不久他带来咖啡和冰激凌。秋天已经很冷,我仍然选了冰激凌。他一再强调,咖啡也是特意为我买的。

    我头晕得厉害,直垂到膝上。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身体被两只有力的手抱起来,好像被轻轻放到一张大床上。一定以为我睡着了。我全身乏力,全凭意志才勉强保持头脑半清醒,但眼睛无法睁开。突然感到他的手碰触我颈下肌肤。我费了好大劲,终于睁开眼。校服衬衣的纽扣从上到下被解开四个。他还沉浸在自己完美的设计中,我轮起右手,使出全身力量,朝他脸上就是一巴掌,又一巴掌……

    离开之前,我去厨房拿菜刀,他躲进储物间里。那个门,沙发和罗汉床,不知被我砍了多少刀 。

    第二个周。男生转了学。父母来学校替他搬行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后来听说他考上北京的一所重点,本科毕业后去欧洲继续读研。

    我躺在床上不断地在记忆里揭示整个事件的谜底。然而他为什么转学,家具为何被劈破了口。也许世间永远也不会有第三者知晓。

    白天渐渐变长。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进步的。下午看书,思考。希望在流动的光阴中有所改变,忘却那魔咒。对于未来遇到一个爱我的男人,还是充满信心的。不给自己的未来画框,不限制条件。可以接受一个汉人,只要来自对方身上的爱是真实,确凿无疑的。

    下午六点以后的时间,最让我珍惜。如果不上课,可以去操场打羽毛球。爱上这项运动超过三年。人是校园里永远不会缺少的动物。只要两个人先开始打起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吸引一群过来。我下场坐在跑道边的木靠椅上,汗水在流淌。右手支在腿上枕着下巴,看小张和一个生物老师对打。两人势均力敌,都是高手。他们之间抛物线很少被中断,球在看似要出界时竟神奇般地给接回来。十几个人在旁边围观,零散地分布着,有大人牵着孩子的手,孩子在拼命往高处踢腿。

    小张是我们那批新老师中的一个。爱好体育,单纯得可以相信任何领导随口的承诺,每次教职工大会他都认真做笔记。买了外出野营的全套装备,捷安特自行车,帐篷和睡袋。在校园也不忘表现。他骑自行车第二圈经过时,我把他拖住。等我横坐在后方的铁架上,车轮子动起来,视野里的景物在不停变换。

    生活原来是可以这样的。

    来自@花瓣

    江月告诉我她将结婚的消息,距离婚期不到一周时。日子恰好是周末。不准备请假,周四晚上她原本就没课。周五的课请我和另一个老师帮忙代。周四她去泸州准备。同事中得到请帖的只有十一个人。都猜测她有关系,有把握往更好的地方调动,时间不会久。

    婚礼在一个高端酒店举行。因为家里有事,征得她同意后我没去参加。

    后来她说起,选择泸州,是由于男友在那边工作时间长,关系网织在那边。我和他最终都会去朝阳。朝阳才是适合安家的地方。她说。

    婚纱是寒假去泰国拍的。她说很喜欢泰国的建筑风格,酒店相当便宜,六百块钱就可以住。

    我想我和她已经不是同类的人了。消费观念、看问题的方式变得如此悬殊。我住过最贵的不超过两百,当然我并不经常出门。网上可以查到的价格来看,六百块就算在上海应该也可以住了吧。

    也许男人会改变一个女人。

    江月像是变了一个人。情绪异常,在三楼办公室接电话,楼道上也能听见。

    兰心,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婚前用尽百般办法讨你欢心,任劳任怨任骂。婚后一百八十度来个大转弯,事事都要和你较劲。她站在我房间门口沮丧地说。

    我说我遇到过你连想都想不到的坏人,也仍然不放弃对生活的希望。

    江月的怨气,是觉得男人没有她要的耐心,去承担生活里的一切,包括她对他的命令。有时问题并不在对方,而她有更高要求。在她看来,他应该接受,理所当然。

    男人对想要得到的东西,会想尽办法。你说这是一种自私吗?她在我床边坐下来。我说,人无不自私。他既然想得到你,是因为需要你。你是他的心肝,对他重要,会得到珍爱。那也足够。

    我没有根据的理论显然无法让江月释然。十二点还不睡觉,关门用尽全力,穿着睡衣戴上耳机来回在盥洗室与卧室之间奔跑,突兀的说话声把我从珍贵的梦乡吵醒。完全忘记她提出的约法三章。心里并不怪她。我没有过相关经历,不能判断那是不是女子孕期的正常反应。

    她是疼自己的,也可能是疼腹中小生命吧。江月变回来很快。在网上买了一套育婴的书,讲究饮食搭配,买菜不容许我插手,按时睡觉和起床。

    后来,她去教师食堂吃饭。留下我独自做饭,表示很歉疚。经常她用餐回来,我还在弄。她仍旧帮我洗菜。

    五月,教学楼前一排三角梅开了。那天上午阳光正好,鲜红叶子花被绿叶衬得格外妖娆。她拉我去看,从底部往上到充满弹性的长枝尖端细看个够。一盆又一盆。我说,要不是你,可能再过几年也不知道这花的名字。她说,花有毒,吞食下去会得腹泻。但确实很美,最好是近观而不要亵玩焉。

    有个美术老师举办画展。百余幅作品装框由学生搬到操场,墙上挂着的横幅突出出展的主题。课间操过后几分钟,整个区域被学生层层围住。我和江月上课铃响后过去,只剩下几个成年人在旁。不确定是不是学校的同事,没见过。近河中学占地不大,三个年级学生人数三千多,教职工将近两百人。我们进来的时间短,和大部分同事不相识。

    有个留长发的男子陪着我们一起看,当我们对一幅画盯上很久,他总像景区导游一样不厌其烦做讲解。貌似真像他说的那回事。

    事后才知展出的画作就出自这男子之手。这个艺术天才原来在近河小有名气,二十九岁,未婚,也拒绝相亲。在人们眼里,他是个做好准备献给艺术殿堂的牺牲。

    自从江月不与我搭伙做饭起,我就有种预感自己早晚得离开近河。这愿望越来越强烈。诚然,近河无论在经济、地势、气候都无法和它所归属的地级市朝阳相比,可原因不在此。近河给了我人生第一份工作,在此我遇到很多优秀的人。有的为了工作常常推迟吃饭时间,有几个可以一起爬山打羽毛球的伙伴,有喜欢读书记笔记写日记的老教师。我学到很多东西。极重要的是我遇见了江月。这些,我都应该感恩。

    整个近河县找不到一个当地人和我信一种教。早餐不自己做就只有是去超市买牛奶和面包。这点我无法忍受。

    我又能去哪里?一个收入微薄、没有后台的年轻师范毕业女子。想回朝阳,唯有去参加每年举行两次的选调考试。需要两年以上的工作经验,竞争激烈。

    五月最后一个周末收假,江月没有回来。打电话提示关机。

    学校里,我不是第一个得知她出事的人。晚上放学,办公室里十几个人挤在一堆小声说话。学科组长告诉我,江月的男友打电话到学校说她跳车昏迷不醒,住进了泸州人民医院。江月和男人在车上为某件事争吵。车行进当中,她打开门往外奔,被惯性甩出三米左右。血流不止。

    诊断结果出来,胎儿无救,大人能够保命。

    我心里凉了下去。她还活着就好。

    他们继续谈了很久,声音都很小。即使再大,那一刻我也不会听见。

    第二天,语文组派代表去泸州。室友身份,我在其中。下午五点到达医院,独立病房的小铁架床上,江月臃肿的头部被用纱布裹得很紧,衣服已换过。冰冷的双手平放在两侧,她父亲和丈夫在旁边不断绞毛巾来给她捂。双眼紧闭。我坐在床的空出部分,流着泪重复叫她的名字。听见有人说她眼角也溢出泪水来。我也看见了。

    直到离开,也没想到要去注视她男人的脸。

    匆匆返回。直到江月死的那天,其间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据说在我们去看望她的第二天,她母亲从重庆赶过来。要转她去华西,泸州的医院坚信能够让她醒来。她死后父母不让人动尸体,哭闹着找医院麻烦。院方报警后,警察来说要把尸体运到火化场,家人才停止闹事,得到允许把她运回男人的老家。

    江月不幸的消息在校园传开。一位参加工作仅仅九个月的新老师,生命中最后一个月才去食堂吃饭,上课的两个班级都在三楼,待得最久的地方是教室、办公室和租来的房间,出去逛街和散步也只是和几个年轻老师。两百多人的单位,认识她的人很少。在绝大部分同事的生活里,江月未曾出现过。他们深长的叹息,自作聪明的猜测,与江月无关。对于他们,她的离去,更像古书里一个哀伤的故事。她的面孔、声音、穿着打扮、追求、爱好,人们可以天马行空地发挥想象。

    但她是芸芸众生中一个真实的存在。

    她死后,大雨连续下了好几天。我和几个新老师约好,准备于葬礼头一天去看她。车提前包好,前一个晚上雨特别大,早上河水猛涨,淹没了必经的莲花隧道一段低矮公路。白天雨少,等到下午四点半,司机才打电话来说水退去了一个小时,交警开始放行。

    江月丈夫老家在乡村,光秃秃的山坡上临时搭了几个大帐篷,其中一个用来停放灵柩。雨丝缠绵地打在篷布上,发出瘆人的破碎声。坡地上留下密密麻麻脚印,有些草皮被踩翻,鞋印坑里汪着浑浊的水。一个小棚屋角落里见到他父母,两位老人放下前半生恩怨在这特殊时刻重聚,脸上见证了多少甘苦的皮肤也已松弛。对坐着,沉重的头颅低垂,用沙哑声音同我们小声说话。

    开棺的时候,我并没有流泪。那个被装饰过的物体,在我的观念里,与跟我生活很久的江月没有关系。两者之间只有对立、矛盾、区别、悬殊,绝不可能是统一和联系。

    一个衣着考究的高大男人给我们一人递上一杯水,随即离开。有人告诉我们,他就是江月的丈夫。我还是没留意他是不是和那张照片中的男子一样。虽然此刻也相隔不远,他在泥泞中来回走,找到不同的人说话,在安排什么。

    距离临时棚屋大约五百米的地方才是男子的家。细雨中它显得模糊,两点微弱的灯影在无力挣扎着。按照当地陋俗,在外地死去的人不能送进家门。

    恋爱期间,她或许跟着他到过那个家。竟不能再回到那个屋里。对于此时的她,是否都无所谓?

    再无机会在任何地方见到她了。尸体将于四个小时后被载去火化场。

    尽管在她死去的那个晚上学校就把我安排进一间还有一个床位的宿舍,和另一个人同住。说有个同事在旁边,晚上睡觉会比较好,可我自己真没想到过恐怖。她就像亲人,在一个我陌生的地方出事,死在一个我只去过一次的医院。

    我回想起的,是那个混混打扮的她。其实我也只不过见到过两三次她作那样的打扮。

    七月期末考试期间,空闲下来我去看三角梅。这种花是夏季的王,花期长达一个多月。现在也还是干枯了,焦脆暗白的薄花瓣掉落在花盆里外。它的美,原来每年亦不过那点时间。

    在独自回宿舍的路上。我被一个声音叫住,前次举办画展的美术老师拿着件东西朝我走来,轻声说,我很久前就知道你的名字,你的飘飘长发很美,吸引了我。昨天校长批准了我的辞职信,打算去重庆和朋友经营一家设计公司。很快就见不到你了。

    他送给我一幅素描,画面上是我。

    短短十个月,身边的事物以各自的规律发生着变化。江月和美术老师,也许只是比较明显的吧。

    我在网上买了选调考试用的全套试题。暑假就开始准备,为了一年后渺茫的考试。工资卡上数字不到一万,距离我的目标还很远。哪怕这种状况,我仍然决定先去出入境管理处办护照。所需材料已准备齐全。

    在身体和经济允许的前提下,每个信徒都有义务去一次麦加。

    我一定要回朝阳。那才是我的归宿。曾经也是江月想去的地方。她原本比我更有机会去的地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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