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登场

我常觉得，戏剧里最高频的桥段，是差错。

颠破出常态，倒转了因由，主角们走过岔路下错车站才得见对的方向，上错了花轿寻错了人才跌宕出真的爱。甚至回溯百年，莎翁笔底那一夜仲夏，若不是小使者一眼钟情的药水错滴到拉山德眼中，怕也不会阴差阳错走到皆大欢喜的结局。

周末在人大看喜剧《主角登场》的时候，我一边因为舞台上种种差错带来的笑点捧腹大笑，一边又不禁赞叹，差错本身呐，就是喜剧人的宝贝。

《仲夏夜之梦》变形计

在这个戏中戏设计的喜剧里，排练数次万无一失的初创型话剧团，却在第一次正式演出前迎来了最大的难关。导演兼主演的亚运和一直不支持他搞艺术的父亲修远，在后台一起跌落升降池中，魂灵互换。对话剧一无所知的60后老干部顶着儿子的身体被强拉上舞台，与对此毫不知情的其他话剧团员一起演出莎翁的《仲夏夜之梦》，你猜，那副场景会是什么模样？

一切按部就班的，都荒腔走板变了模样。

傲气深情的拉山德变成驼背哈腰，非要跳着找话筒念台词，张口闭口用敬语的怪咖，一言不合就想往舞台升降池里冲。追求自由的望族赫米娅成为未婚先孕的古希腊叛逆少女，不满自由恋爱的公爵成了帮拉山德出谋划策，打点他们私奔的老好人。而原本因滴错了眼药水，要一同爱上海伦娜的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竟然相爱了……

嗯，关二爷说好。

在笑点密集的前半场，我一边被这两代人倒置而产生的错乱和反差逗得捧腹大笑，一边又不禁偷偷担心着，这一切剧集最终会滑向什么样的终场。

是的，我担忧。

眼见事态跳脱出掌控，滑向不能预料也无法估量的深渊，无论于谁，恐怕都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人类，大概是大千世界里，唯一会为了差错而自我质疑甚至感到担忧的物种吧？

我们总结无数前人的结论，发明无数章程规矩方法规则，归根结底，无非，想少走一些弯，少受一些苦，少出一些，日后悔不当初的错。

依着千载又千载而下的方法，我们一步一步谨小慎微地往前走，渴求安稳地，不偏不倚地，踏在所有被标注过“正确”的木桩上。

十有九输天下事，百无一可意中人。我们深知人世里猝不及防无能为力的动荡太多，因此能为自己所把控的那一部分，留下苦泪血汗便挣得到的那一部分安稳，我们还是希望，能牢牢握在手里，不要出错。

小时候被家长耳提面命着不要特立独行贪玩好动，不要分心去钻研那些，最终也不会出现在考卷上的科目。我们一心扑在语数外文理综上，深信不疑地觉得，这才是唯一正确的事。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们对比各个最热门专业的排行榜，竭力找一个，有发展又安稳，朝阳又吸金的行当。

找工作的时候，我们在户口体制薪资福利涨幅发展之间逡巡，像一个个待估价的展品，在宣讲会的镁光灯下竭力地亮出底牌凹着造型，想为自己挣一个，性价比最高的未来。

小心翼翼地规避着所有可能导致失控的错处，否决掉那些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专业，扔掉那些标新立异令人侧目的装扮，甚至一再调整着对待这个世界的语气和措辞。

你看，我们是那么努力地，甚至有些急促地，想融进这个世界茫茫的人潮里。就像笃信孩童时代没日没夜地做题能换回小红花一样，我们希望始终成为上帝怀里那个不吵不闹不疯癫的乖宝宝，打磨掉一些个性，削去一些清浅遥远的梦想，堵住可能出错的所有尝试，借此换取上帝手心的小小犒赏。

平和安稳地，体面轻松地，缓缓老去。

看剧的过程里我常常在想，剧里所谓的大学生就业矫正中心，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才屡屡得手屡禁不止的呢？

不是借着科技借着黑幕借着骗术，而正是凭借着我们的心，凭借我们对于未知对于差错的恐惧，一点又一点地，“矫正”了我们的理想。

小树不修不直溜

大业对亚运诉说之前为了矫正他的职业，特意向他施加的困境那一幕场景，虽然是颇搞笑的桥段，我却还是看得唏嘘不已。

花光心血的作品在颁奖礼上甚至比不过即兴挥就的打油诗，全心投入的话剧在临近演出时主演被人故意推落下舞台，逼得他三天里背会主演台词才得以救场。而在他筹备多时终于等到机遇的献礼话剧《仲夏夜之梦》的开场，他却又被人有心设计了一次灵魂互换，在他年迈父亲的身躯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成为一场兵荒马乱的闹剧。

在人生那些越勇越挫，唯勤不酬的时光里，你会不会，也曾迫切地想“矫正”某个看起来像是败笔的选择？

记得在《爱乐之城》里，当塞巴斯蒂安终于找到米娅，开心地通知她有话剧社邀请她去面试时，她却不敢再去尝试，她说:“没有用的，还是一样会被刷掉的，他们会在我试镜的时候打电话吃东西，冷笑，会在我表演的中途就打断我，然后永远没有然后。一直以来，一直以来我就像是一个小丑。”她那么无助又气恼，几乎是泪流满面地告诫自己，演员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而我现在要醒过来了。

那一幕，让我觉得特别真实而残酷。人生里许多的十字路口，其实都太难有那种明晰的对错，太难得到颠扑不破的标准答案，能白纸黑字地告诉你，“只要选这条路啊，就能在人生里稳稳赢得85+”。

而性价比的意义，可能就在于在我们什么都看不清的当下，通过复盘成本和收益，竭力规避掉一些带着明显bug的选择。

就像你会听到的很多声音。那些声音告诉你既然未来莫测，选择当下最安稳踏实性价比高的那一个总归是好的。纵然未必能得到人生里的最高分，但至少当下，不至于就掉下及格线。

灯光闪亮，牌局都已经开场了。就算这一桌赌注和奖赏尽数不是你想要的，可为了这已经握住的一手好牌，你何妨不就趁势打下去呢？这奖赏其实也很好啊，你看周遭无数人都在竞逐呢。而你只要运筹帷幄的足够好，甚至能够比旁的人更轻巧地胜出的。

剧中的许多人，都不断像这样语重心长地教诲亚运，安安稳稳地做自己的本专业，挑一个薪资优渥的对口公司有多么好，朝九晚五坐在办公室吹着冷气当着金融业白领多么体面。

他们轮番替你哀婉叹息: 你看你其实本专业学的很好的，前景钱景都被看好肯定能安安稳稳地持续走高，这样的选择性价比最高，自然也最正确。

就业矫正中心的人这么说，哥哥这么说，甚至连老爸修远，也是这么对亚运说的。

小亚运，你好呀

或许在他们眼里，亚运和米娅，都是飞蛾扑火般傻气又执拗的那一拨异类。明明都可以选性价比前三的路，还非要在那些，连榜尾都上不了的错误选项里耗费人生。

可他们所谓的高性价比，其实也就是仗着付出小于回报的聪明，想从命运手中赚取些微妙的差价吧。

最后真能赚得到的，也不过寥寥。

当然故事最初，我们都是不肯信的。我们都想仰仗着自己的聪慧，在通往世俗的功成名就的路上，走些轻巧的捷径。既然最后能得到的都是世俗里等量的地位名望掌声喝彩，那何苦选择那些看上去就朝不保夕的路呢？

我们矫正理想，调整航线，修正错误，在人生的头几年里面，轻而易举地，甩开了其他的另一部分。

可命运最莫测有趣之处或许就在于，无论怎么置换牌面，我们得到的，终究永不会比失去的多。

总会有那么一天吧，在和那些从命运里赚得的还不错的奖赏对坐时，你忽然意识到，其实它们也没那么体面珍贵正确。它们也不过只是看上去很好罢了，实际上不过尔尔。

而曾经的你，就是为了保有那些看上去很好但其实也就那样的东西，和旁的人一起，心安理得地矫正了你自己的梦想，也因此，矫正了你的一生。

而我们，也都只得一生。

在这短暂又速朽的一生中，选择哪一条捷径，搭哪一班顺风车，走哪一个方向，其实到最后都殊途同归。毕竟这一辈子里面呐，能迎着打下来的聚光灯，担着万众屏息凝视的目光，成为主角的时机，终归也不过寥寥。

只有寥寥几次可以被人郑重其事的拉到舞台中央仔细介绍姓名，可以在镁光灯下微笑着鞠躬，可以听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只为你响起来。

掌声当然不会响很久，甚至通常不会超过五秒。就像散场后观众可能都说不上来你的名字，再认不出你的面容了。

为了这短到不可计数的几秒钟，我们中的一部分曾耗费漫长的青春，在满场唱衰的嘘声里始终坚持歌唱，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和着回声反复排练同一句台词，在无数个仿佛无穷止的长夜，咬牙吞落冰冷绝望，把它们酿制成心头持久温热的火光。

在那些时刻考量成本风险的人眼里，好像怎么算，他们都亏了本。

可就像倪一宁说的: 要怎么才算“赚”呢？除了更旖旎的感官享受，有没有一种“赢”，纯粹就是尽了兴？

纯粹就是想用尽全力，在与命运的庄家无休止对赌的轮盘里，压上时光，青春，财富名望所有筹码，换取一颗曾让你看见过光的小小玻璃球。

主角 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