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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在费力地悬挂在天空中。只消一口气，就能将它吹胀，然后爆炸成像番茄酱一样的东西洒得到处都是。
我屏住一口气，终于爬上了最后十级台阶，来到她的面前。
我在离她不足一米的地方站好，等着她捶打我的胸口，向我撒娇，脸上露出生怕我装着不认识的胆怯。但她没有，她投进我的怀抱里嚎啕大哭。
“你的乳头把我胸脯硌疼了。”我对夏末说。
她的哭泣没完没了，伤心比我的汗臭味还要浓烈，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只能耐着性子对她说话，并用一根指甲盖不停地抠她的文胸带子。
不知道为何，我竟然为此刻感到一丝快乐，也许是因为古梅的死，也许是因为深陷囫囵里的小确幸，也许是我终于有时间看着今天最后一缕阳光从墙前躲到墙角背后。
酒店门口没有几个人经过，门卫制服胸前的双排金属纽扣不那么耀眼，新哥兀自上楼，乔站在路边不远的地方抽烟。他用花丛挡住身体，只露出坚实的脑袋，四处张望。他已经改不了为我放哨的习惯了。
对面街头的扩音器里传来一阵阵歇斯底里的花腔女高音。我不喜欢女人伸脖子含下巴唱歌的样子，一旦想起这样的情景，就会打寒颤，全身紧张，并想起小时候吞下一颗桃子骨头的痛苦。
那股声音却一直鼓噪着我，令我难堪。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附在夏末耳边问道，
“我在警察局里有个认识的警官，人很不错，热心，在追查你的行踪上却乐于帮助我，他没用十分钟就打听到了你的住处。”她仰着头看着我的脸，嘟了嘟嘴巴，脸上挂着胜利的笑。
“那你不该来的。”我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牵着她的手往大厅走去。
“为什么？”她边走边问，
“他能找到我，黑帮也能找到。我的行踪大概已经被许多人盯着。”我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牵着夏末快速地往里走。
玻璃墙擦得很干净，一尘不染，如果不是门卫引导我，我差点撞到了玻璃上。
我看到大厅里坐着一个烫着金色卷发的女人，悠闲地喝着咖啡，端起白色陶瓷杯子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银色手链，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拿着一只绿色玩具围着沙发椅子转圈，一个矮墩墩的中年男人在柜台前结账，两个前台服务员穿着深色西装，僵硬的笑容带些疲倦的慵懒。
他们看到我和夏末进来，都转过头来望着我们。
一个穿灰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正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腮帮鼓起，低着头，戴一顶深色鸭舌帽，左手里提着一只白银色手提箱，身体很魁梧，一看就是很有能力的那种男人。
窗沿上的一束霞光照着他的裤腿，他穿一双白色皮面运动鞋。我没有看到他的右手，从我的角度正好被他的身体挡住了，我正在寻找他那条丢失的右臂并将夏末往身后拉了一下，但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就在这一刻凝固了，我看到的所有的画面都固定了在这一刻，还有往后的一秒钟。
他的右手戴着皮手套，握着一把长颈消声小手枪，枪管很小，但威力不亚于能射死一头公牛的红缨长矛。
当他的右手从身子一侧亮出来的时候枪声就响了。夏末躺倒在我的怀里。
她的眼睛明亮，鼻翼微张，嘴唇上留着为见我用心涂了一刻钟的淡紫色口红，里面掺了一些亮晶晶的粉末，就像还留在她眼角的星星点点的泪痕。
她远道而来只为了见我，她看着我，带着在我第一次脱下她的衣服时因为急切而不小心用指甲划破了她的后背惹起的小怒气盯着我。
她的前额上那些细密的皱纹，是我以前不曾注意的。
我以为，生命很长，只要年轻就具有能战胜所有假象的气势。从现在看，生命是不堪一击的玻璃罐子。
我无力地抱着她慢慢变重的身体，却舍不得放下她给我的温暖。这种温度，就像早餐摊子上凉到恰好的玉米羹，让人很好下咽。
她的身体在和我僵持。我永远都不会舍得忘掉她的眼神。
我半跪到地上，坚硬的大理石板表面光滑，一不留神的时候可以看到自己脸庞的倒影正呆呆地望着我们。我用胳膊支撑着她的头，尽量帮她摆出还在仰着头看我的姿势，我低头轻吻着她的额头，用仅剩的一丝勇气和她说“对不起”。
乔从我背后冲进大厅，企图从侧门追了出去，却被我叫住了。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故事，如果犯得着用理性的思维去记录这个时刻，那么这没有什么好记录的。人类自从丢掉猴子尾巴，烦恼就长到了屁股上，看不见却摸的着，所以，我们为各种意外打算，为明天做一些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的铺垫，有时多余，有时却正中下怀。我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预料到了什么，但我还是试着跨出了步子。
我的错误不在于走在哪条街上，为躲避不该见到的人花无关紧要的心思，用仅剩的丁点儿尊严寻找希望，没有胆量去相信善和恶到底谁更纤弱，学那些因清高而产生的怪癖，譬如我早早地丢掉手中的枪。
错误在于我只具备在方寸之间腾挪的本领，即使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因果，还故作聪明。我的温柔和高雅只能用于调情，捉弄自己，我救不了任何人。这不是一个平常的故事，也不仅仅是一起在中国不被允许突发的枪击案件，这是一个犯罪活动上面长出的细密绒毛，它在四处飘散。
我逃脱不了了，一点都没错，自从我走上犯罪的道路，就别想着匆匆忙忙地离开。绒毛在长长，在传播，在不良居心的角落里泛滥，在无辜的人身上翻来覆去，在我身上生根发芽。
脚步声有一阵没一阵地响起，街上拉起警车的长笛，四周的人都朝我们聚拢来，日没前的最后一缕阳光吃力地将我的身影拉得很长。
我宁愿相信这一切是在离我而去，而不是带着痛苦奔向我的心窝。
我抱着夏末的身体瑟瑟发抖。
“你爱过我对吗？”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俯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夏末问完我最后一个问题，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咽了气。
有一滴眼泪一样的东西正顺着她的眉角往下流，一直流到我的心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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