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真假
凝凡睁开眼时,眼前所见俱是湛蓝雾气,一时以为自己置身寒茧之中,惊愕之后,才察觉到这浩淼的烟波竟是精粹到雾化的北国源力。老城建在地脉之上,这许多年来无人取用的源力为【清平界】所桎梏,逐渐积聚至斯规模。
凝凡定了定神,叫了一声“老师!”
没有回答。
凝凡当然不肯死心。荆南灵体为寒茧所吞,照理也应被拖入大界之中,凝凡深信以老师本领绝不会轻易殒命,却必定落入了极危险的境地,所以找到大尊才是当前第一要务。
至于传承禁……他暂时已想不起这一回事了。
凝凡自苏醒处摸索向前,暗自对照记忆,认出此地应是老城东域。这在当年算是繁华之地,店肆之类多分布于此,凝凡尚且记得幼时穿行玩闹的无虑时光。继而不由得又想起当年惨祸,略略失神。
忽然前路蓝雾一荡,似有风声一啸而过。凝凡自腰后抽出护身短斧唤醒吞眼,问了一声“老师?”
仍然没有回答。
凝凡暗自戒惧。从老师口中他知道当年老城失守之后便被清平逆界牢牢锁死,父亲率众与敌同归于尽,却不知当时情状其后发展。他最戒惧当年敌人还有余留,最期待的当然是亲族仍有存续。他也拿此事问过荆南,荆南却只是摇头,说清平界中绝不会有活口,具体如何却不肯详说。
那么刚刚是什么?
凝凡深深吸了口气,湛蓝源力循着吞眼入体汇聚冲突,此时是他修炼以来最巅峰的状态,甚至隐隐看到第一步的关隘,不过距真正踏入第一步尚缺机缘相助。
他紧握手斧循着声音来路徐步前行,不多时已看得到当年街市轮廓。
忽然他感到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凝凡大惊之下运起源力猛窜出一丈来远,转身之时便是全力一斧挥出,浩荡蓝雾骤然一清,隐隐有风雷之声。
却听到来人一声轻咦,旋即凝凡感到一股较之厄多图还要狂猛厚重的威压一闪而逝,先前全力一击竟就此消弭不见。
凝凡心下惨然:这又是一位第二步大尊!如此等阶压制之下想要反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却听到来人奇道:“少主,您这是做什么?”
凝凡闻言如遭雷殛,失声惊呼:“老师!”
眼前人魁伟如山,只着寻常棉杉也藏不住那渊渟岳峙之气度。不是大尊荆南是谁?
凝凡怔怔然无法言语,眼前分明是老师当年的模样,神意完满,肉身仍在,深渊之后战修第一完完整整的站在当场
可这怎么可能?
幻境?梦魇?【沟通】心魔?还是……
凝凡正胡思乱想,忽然感觉头上压住一只大手,荆南话音再度响起。
“主母正四处找你,若还不快回去少不得挨顿板子。”
母亲?
凝凡忽然觉得脚下无根立足不住“母亲……也在?”
荆南更奇:“主母当然在城中……您究竟怎么了?”
凝凡蓦的流下泪来,明白前路即使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也不能不去。
父亲母亲,等我回家……再看你们一眼!
父亲母亲以前过的是什么样子的生活呢?
回常常在想这件事。自他记事起母亲就藏在那只水晶柜子里不说话了,父亲又不同他交流,那些侍从仆妇从不敢与他多话,如此一来,他竟对父母的过去一无所知。
不过应当是幸福的吧!
颇有些自欺欺人的况味,其实只是被抛弃者的清冷悲哀而已。
父亲什么时候可以和我说说话呢……一句就好。
回每次眺望帝阙时都忍不住泛起这个念头。寻常人家的烟火日常,于他竟如奢望一般。可惜无数次的天真设想,终究也只是设想而已。
他却不敢接近帝阙,甚至连那方平湖都只能远观——那是镇压人族气运之地,即便他为皇储,擅自接近一样被视作叛逆,照样斩杀不误。
所以看到帝阙平湖他会如此慌张。他不想在这样情况下再见父亲,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因此不满,会不会因此更加厌烦自己,这一时担忧甚至超过身后生死相逼的大恐怖。
所以回才一睁眼,便诚惶诚恐的喊了一声“父亲!”
然而人皇并不在此地,甚至回略定神时发觉,自己竟已不在晋帝山中。
因为此地源力稀薄得可怜。
回悚然一惊,费力起身四下环视,目力所及尽是茫茫然雪白。
是……雪么?回只在书上看过这样物事,不由得伸手捧了一捧细瞧,入手颇重,粒粒分明。
是沙子,眼前竟然是一片白色沙漠。惨红的夕阳似坠不坠倒在晨昏之间,偶尔有沉沉阴影低啸着缓缓划过地平线,大概是逡巡的风扬起的沙墙。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几样景致。
这是哪?光在哪?那个东西……在哪?
回愈发恐惧,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藏,然而四野俱是低矮沙丘哪有藏身之处?只好随便寻了个方向前行。
许久,久到回几乎忘记了行走的目的。
白漠仿佛无边无际,景致殊无不同,回几度驻足打量,却几乎以为仍留在原地。他朝着仿佛不会坠落的夕阳走着,直到有一刻筋疲力竭颓然坐倒,继而软软躺下。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看不到出路的茫然挣扎最磨人心,何况遭难的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回知道自己不可能支撑多久,死亡只是迟早的事。
然而同样是死亡迫近,面对支离破碎的煋他骇到肝胆欲裂,此时静待终结,心绪竟没什么起伏。
自己本就应该一个人,他想。生死都该是一个人,不需有人同行。
先前漫长的旅途里他哭过怨过,后来却发现可供发泄的对象太少太少。这许多年他为取悦父亲而活,为陪伴亡母而活,甚至为那些侍候他的守备仆妇而活,却独独没为自己而活过。
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些,此时却像多了一颗大脑在替他梳理过去,将他本就简单的人生白纸黑字呈到他面前,于是曾经恐惧的不再恐惧,曾经记挂的不再想起。他一点点变成另一个自己。
他静静看着仍卡在地平线上的惨烈夕阳,渐渐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平静……与畅快。
死亡的畅快?
回忽然笑了起来,然后发现笑声不只从自己口中传来。
下一刻白漠夕阳骤然崩陷,大块大块的黑暗涌现,而后崩灭。世界在轰轰烈烈地重建。
尘埃落定之后世界撕裂,一线白光刺眼。
回看到看见煋正蹲在他旁边,笑声无比欢畅。
“【向晚原】的风景好吗?”他大声问“死掉的感觉……好吗?”
回看到对方残损的手骨正插在自己心脏。不远处大片白羽浮在血泊之上,光的身体由半身处拧折,胸腹见尚有微弱起伏。有爆裂的源力轰鸣传来,大概是又一批守备正在赶来。
我已经……死了吗?
他看见煋费力起身,手骨抽出时带起星点血花,却没有感到疼痛。他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之中,仿佛灵与肉脱节,这种状态似乎与他在白漠之中直面死亡时一脉相承,却更加深刻——他完全失却了原本的思维回路,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反而使他愉悦,他看到大批城守到来,源力翻卷如海,煋的残破人形弄潮于众人之间,渐渐隐没。另有守备军加急驰援而来,老远就看到烟尘。
“人真多啊”,回听到孩子笑着,“那就没办法了……”
人群之中爆开了一团盛大的血花,那是绝不可能于世间绽放的亡者奇葩,超越一切形容的绝灭美艳,回只看一眼便被摄住全部心神,感到这一生悲喜都同这朵血花绽开。
下一刻奇花抽蕊,同时花粉如箭般散落飞射——那竟是成千上万的粗如儿臂的骨矛!最近一圈城守们被方才一幕摄住,愣怔之时便被刺穿死伤大半,其余人慌忙呼喝退开。
一道人形从骨丛中站起。
那是只由骨与血构建的巨大身体,惨白的骨殖勾勒人形,奔腾的血浆填充空隙。由极美到极恶的残酷转换刹那间完成,天地之间骤然升腾起如云死气,竟将晋帝山充斥的源力雾气冲开一个缺口,城守们愕然发觉血光所到之处源力被抽禁一空!
回看到巨人没有五官的脸孔上忽然陷落出漆黑空洞,继而翻卷出一圈尖利骨刺,随之稚嫩童声隆隆响起。
“好久不见”
回不知道它在同谁讲话,却感觉到沉重的悲伤和……愤怒。
巨人手中吐出两柄狰狞骨刃旋风般舞起,毫无章法可言,完全以超越一切的力量与速度暴虐挥砍,这一批到达的城守俱是战修精英,却在最为精擅的技击一道被人如此死死压制!
然而城守们仍悍不畏死的顶上,林中轰鸣落足声越来越响,援军终于赶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