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年伊始,我收到一封信。这封信来自我曾插队落户的生产队,是生产队的出纳兼保管员陈志平写给我的。大意是年终分红了,让我来乡下领这笔钱。过去几年一个劳动日值七八毛钱,去年光景好着呢,合一块钱。扣除队里的提留和费用等,我的收入是120元。我是去年10月初离开农村的,也是返城的最后一批知青。我依依不舍地锁上了知青户的大门,当我把大门的钥匙交给生产队队长的时候,总觉得难以释怀。
几年的劳作,使我忘记了学生时代的梦想,忘记了儿时的玩伴,蓦然回首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每天在田间地头劳动的日子,成了一个实足的农民。不经意间才知道自己成熟了,懂得了许多道理。农村成了我的第二故乡,知青点成了我的旧居,我的人生起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故土难离,情难断,曾经热血沸腾的生活戛然而止!
曾有过多少酸甜苦辣的时光让我这么难以割舍……
“修地球”几年,猛然间进城当工人,多少有些迷茫。回到城里倒觉得不习惯了,夜里做梦都是乡下的生活。
天寒地冻,我乘班车由油城来到玉门镇。才过去三个月,一想到马上就要来到生产队,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温暖。
小镇的早晨既熟悉又陌生。街道的旮旯里,又多了几爿卖牛肉面和羊肉粉汤的小吃店。这些地方小吃,在过去是看不到的。前几年,偌大的一个镇,只有一家大众食堂,门朝南开着。知青们有时候为了解馋,几个人凑上几块钱,吃碗几毛钱的炸酱面就算是下馆子了。馆子味成了奢侈的代名词。
熟悉的街道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玉门镇处在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也是甘新交通的重要枢纽。这座小镇是插队知青们的结合部。以小镇为中心,北边是黄花农场、下西号公社、饮马农场、柳河公社和黄闸湾公社。我们知青乘火车或班车回家,或者看电影什么的,总要在小镇上集结。那时候小镇显得异常热闹,知青中的男男女女,各式各样的装束,构成小镇独特的风景,使小镇充满了活力。
斗转星移。现在街上冷冷清清,集市上门可罗雀,除了偶尔走过的上班族和赶集的庄稼人外,小镇上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我左顾右盼,想看到过去那些熟悉的影子,但这都是徒劳的。
玉门镇距我曾插队落户的地方有七八公里。
二
我一路安步当车。到生产队的时候,正是吃晌午饭的时节。我直奔查学彦家,他是我插队落户期间最好的哥儿们。去年十月,我离开生产队的时候,将自己使用的那把锃亮的铁锹送给了他。在生产队干活全凭一把好铁锹。每次收工都要把它擦得锃亮。这把铁锹的把子是白蜡木的,光泽度好,带着弹性,是我最珍贵的家当。
他怀着身孕的媳妇为我做了另汤面。他们是去年十月底结婚的。我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美滋滋地吃了两大碗。
从老查家出来,径直来到不远处的陈志平家。我们年龄相仿,他写着一手好字,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他很认真,将队上的分红情况对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并拿出账簿让我签字。随后他将分红款如数交给我。
与陈志平告辞后,又兴致勃勃地拜访了几户人家,乡亲们对我格外热情。
到大队供销社一瞥,顺便买了几盒香烟,与营业员老何寒暄了几句。供销社是知青心目中的驿站,忙里偷闲都喜欢往这里跑。男生在这里买香烟,女生在这里买雪花膏或水果罐头什么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状态,似乎只有供销社才能带来些许慰藉 。从钱包里取出几毛钱,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无论是买盒烟,还是买几颗水果糖,都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老何祖籍河南巩义人,家安在我们一队,干供销十几年了,是带饭票的人。他喜欢与知青们谈天说地,为人厚道,见面不等开口就给人掏烟抽。
与老何握手告别后,又转身回到生产队。
听说原来的“四类分子”李光恒最近已经“摘帽”,我便带着一种好奇的心理来到他的院落里。在门外,我徘徊了许久,追溯起这位年过半百、饱经风霜的老农的大半辈子的遭遇。
他是地主的儿子,五十年代末,老地主死了,儿子却不幸地被划分为“四类分子”。“四类分子”是对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这四类人的统称。
他有两个儿子,由于无法忍受众人的鄙视,也于70年代初跑到新疆谋生去了。老两口一年到头,孤苦伶仃地过活着,经常还要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前几年,我们这些知青很幼稚,不明事理,也同生产队的社员一样充满着热血,在批斗会上口诛笔伐,正言厉色,将队上的“四类分子”批斗得“体无完肤”。
荒唐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我推门而入。
“嘿,是你这老兄弟呀!”一个瘦弱的老头,颤抖着身躯,用那双粗糙的手,在我身上抚摸着。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从炕洞里冒出的余烟在空间弥漫着,混杂着一股农村特有的乡土气息。
他瘪着嘴,前门牙掉了几颗,但身子骨还算硬朗。
“你还不到六十岁吧?”我大概知道他的年龄。
“五十八喽!”他笑哈哈地回答道。
他不停地笑着,从箱子里摸出一包“燎原”烟让我抽。
哎呀,过去连九分钱一包的“双羊”烟都抽不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竟然拿出了两毛钱一包的燎原!
“好样儿的!你还没忘记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家伙'啊!”他说着,泪水溢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转眼间,他又破涕为笑,“来,上炕吧!咱哥俩好好聊聊。”
我盘腿而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曾几何时,我们在一起开荒种地,割麦子,打场,秋收后浇地放水,冬日里平田整地,吆喝着大轱辘牛车在疏勒河岸边拉沙子,一年四季都扛着一把铁锹,成了不折不扣修地球的人。
他告诉我,他的两个儿子于去年年底都从新疆回来了,而且都带着家眷,一大家人在一起很快活。
他猛吸了一口烟,笑嘻嘻地说:“年时,我老汉分了一百好几呢!嘿,今年再好好干它一年,弄它个二百好几的,手头宽裕了,搞一件象样的羊皮褂子穿穿。”他笑得那么踏实,让我也乐得没个头绪。
我再一次握着他那黑瘦而又结实的茧手,许久才松开。
三
穿过刚刚建好的居民点,来到知青户时,见院门大敞着,便信步走进了我过去的旧居。院落里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是有几间屋子里住着几户由定西迁来的移民。他们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从前院到后院,竭力在寻找着过去的痕迹。什么都没有变,只是缺少生机和活力。最后我把目光停留在前院西南角的厢房中。知青户刚建好的时候,我住在上房里。上房面积太大,窗户多,春冬季西北风刮得猛,房子里到处漏风,冷得蹲不住人。无奈之下就搬到西南角的厢房里了。厢房虽小,只有一面窗户,光线不好,却能避开西北风的侵蚀,冬暖夏凉。厢房在整个四合院中不起眼,移民们不屑于这个墙旮旯角的一隅,都占据了坐北朝南的上房和东西两侧的正房。我的旧居却空荡荡的,只剩下土炕了。让我感到意外惊喜的是,那幅已经发黄的全国地图还安然无恙地挂在墙上,我一时怔住,不免有人去楼空之感。我抚摸着被风雨剥落的墙壁,似乎在透过那历史的烟云,凭吊我们知青当年的峥嵘岁月。
艰苦平凡的劳动,创造美好的生活。
这是一段难忘的岁月,一段美好的记忆。
挺立在院中央的那棵老杏树,树枝被风吹得摇晃着,仿佛在欢迎着我的到来。大西北的春天来得晚,风刮得紧,杏花开得迟。春末夏初,粉红色的杏花开满枝头,大院里似乎又多了一位美丽的少女,惹得男生们争先恐后地往前凑。每到吃饭的时候,知青们端着碗,聚在娇艳的杏花下,狼吞虎咽起来。到了七八月里,红杏熟了,大家你争我抢,树上树下都是馋嘴的年轻人,使整个知青户都充满着青春的气息。
杏花散发着淡淡的芬芳,那么白,那么美,那么令人心醉!
杏花是我心中永远的依恋……
四
我谢绝了社员们的挽留。我必须乘黄昏的火车,在明天上班前赶回工作单位。
我搭上了一辆去火车站拉化肥的骆驼皮车,颠簸在兰新公路上。车把式吆喝着牲口。我默默地望着渐渐远去的故乡。
1980年1月26日于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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