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宫内大殿中灯火通明。文武大臣双目通红,盯着地图,人人都是心急如麻。灯油填了一遍又一遍,郑伯此时勉强还能稳坐在中央,焦急的望着门口。
不多时,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殿前。众人都是站起,望着门口来人。抬眼间,只见一名须发尽白,伛偻蹒跚的干瘦老者缓步走近。虽迟缓老迈,但衣着不失整洁严谨,举手间带着阵阵不卑不亢,更显器宇轩昂。适才那名黄衣使者站在略靠后的位置深躬一礼,烛武也是微微颔首。
“君上深夜传召老臣,不知何事?”烛武立于殿中,对着郑伯躬身说道,听声音中气十足,左右皆是一惊。
郑伯立刻起身还礼,把烛武让于上座,言道:“足下身为郑人,亦知眼下郑国生死悬于一线,佚之狐言子舌辩过人,还请足下赴此一险,说退秦师。”
烛之武看向佚之狐,而后站起身来,对郑伯再拜一礼,低着头对曰:“臣少壮时,尚不如人,未能建尺寸之功,今老矣,气力既竭,况才疏学浅,马营管事只能是勉强料理,若出使强秦,犯颜进说,只怕力不从心,反误了大事。”
郑伯走到烛武面前,弯下腰,将其扶起,几近哀求道:“足下事郑三代,少不见用,实在是寡人之过。今封子为亚卿,欲劳烦足下走此一遭,救郑国百姓于水火。若能说退秦师,度此危难···”,郑伯微微一顿,扫视了一下大殿群臣,又盯着烛武一字一字重重说道,“寡人愿与足下共掌国事。求先生强为寡人一行!”言罢,站起来,深鞠一功,紧紧拖住烛武的双臂。
大臣们都是一阵感叹。
佚之狐听得此言,脸色一青,心道:加封其官爵,君上口气也是太大了,国事岂能轻易许人?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也在一旁若劝道:“先生虽少不遇时,然老能报国,今君知先生而用之,委以重命,先生不可再辞。”
烛武目不斜视,朗声道:“老臣绝无这等二心,功业亦非凭口舌得来,强敌当前,既是君上信任,臣且全力以赴。”
郑伯又是深躬一礼,喜道:“城内兵力,但凭亚卿调遣!”
烛武不再犹豫,当即领命。
此时秦兵近在三十里之外,新郑城门紧闭。烛武下令:四名壮士以绳索缒下东门。随后转身向外走去。
古稀老人,尚能有如此胆气,众位公都是暗自佩服。
月过半空,殿外冷风阵阵,九月的夜已有几分肃杀之气。
东侧城墙上忽然抛出一条两根拇指般粗的长绳。黑暗中,像蛇抖动了几下,便垂到底。不一会,一个黑影缓缓降下,落稳后,骑上亦是刚被吊下来且裹了蹄的快马,取道向东,没入黑暗深处。郑伯和众人站在城墙上,目送着黑影远去,心中皆是百感交集。
10
烛武受命而出,知秦在东,晋在西,两军互不相照。于是快马加鞭,径奔秦寨。行至近处,见秦兵黑色大帐灯火通明,一片秩序井然。
嗖!一只羽箭突然射入面前地上。
“来者何人!”
烛武并没有答话,而是下马立于大营门前,眺望着秦营布局。
“报上名来!否则,再前一步,格杀无赦!”不远处哨塔上吼道。
“老夫郑人烛武,来此面见秦公!”
话音刚落,一小队身穿乌黑铁甲的士兵,手执长矛从大门奔来,眨眼间,已将烛武围于当中,矛尖指向其胸口背后。
最前面一个盔顶带红缨的军士吼道:“你郑人何等低劣,眼下竟敢来此聒噪!左右!押入死牢!”
只听哐当一响,烛武立刻被两个铁塔踢翻在地,胸口如被重锤砸住,只觉头顶一闷,向后仰倒,想必是挨了一铁棒。手臂间猛然传来钻心的剧痛,他微微一迟,后背又挨了一脚,只能向前扑去。趴在地上顿了顿,嘴里全是血,两肋已气喘不匀,好在自己神志还清醒。烛武猛吸一口气,瞪大双眼,使出全力仰起头,卫兵此时已反剪他的胳膊。就在准备把他拎起来的空当,烛武向不远处主寨望去,看准时机,忽然放声大哭起来。静夜里,四下听得格外分明。
营内片刻传来厉声的询问。
卫兵见他并未携兵刃,又是一枯瘦老者,无方,只得将他押去禀见秦穆公。
入得中军大帐,烛武吐掉嘴里的血,从卫兵手里一把夺回高冠,戴好扶正,平稳了气息,拱手朗声道:“老夫乃郑大夫烛之武是也”
穆公没有抬头,沉声问:“所哭何事?”
烛武答道:“哭郑将亡。”
秦穆公一拍军案,瞪起双眼怒道:“郑国将亡,你怎在我秦营之外号哭!莫不是心存侥幸,欲深夜行刺寡人?!”
周围顿时一阵利剑出鞘的声音。
烛之武捂住右侧肋骨,左肘也是不住地打颤,刚才显然是伤的不轻。但他依然昂起白头,不慌不忙的说:“秦公差矣!数日前,见秦师如猛虎而来,老夫便知郑国必是要亡了。若郑亡于君有利,老夫,哪里敢深夜来此造次。”微微一停,烛武正色看向秦公,沉声说道:“眼下之势,老夫,只不过不愿看着秦国重蹈覆辙而已。”
秦穆公收回目光,微露惊讶:“重蹈覆辙?”点了一下头,放下书简,嘴角反而冷笑着站起身来,向下走去。
不料,突然一声大喝,一道寒光射来,秦穆公已猛然抽出横在架上的长剑,立于烛武面前三步远处,眼里金光爆射,剑端直指烛武眉心!
“大战在即,你郑人不思赔罪还礼,却敢来此乱我军心!既知必亡,此刻便成全你!”说罢,手腕一抖,立时刺了出去。
虽然伤势严重,烛武却依然直视秦公,双脚像是扎根在地里,毫无躲闪之意。
话音未落,只觉剑风压到!至额头不足一寸处,猛然偏走!烛武立睁双眼,仍是目视前方!
霎时,只觉耳际一凉,一缕白发轻轻飘落。
帐灯内的火苗猛然摇动了几下。
一怔之下,秦穆公的笑声响彻夜空,带着森森寒气。
“哈哈哈哈!你这老夫子,当真胆识之士。如此,寡人倒想听听,何为重蹈覆辙?”见烛武毫无惧色,秦公盯着他的白眉,将剑立在两人当中,手拄着剑柄,慢慢说道,嗓音像是刀片划过金石,很是刺耳,“若敢无事生非,戏弄寡人,当即处斩!”
帐外卫兵立刻上前,挡住退路。面前的秦穆公本就高达威猛,一个枯瘦老头夹在其中,看起来简直不堪一击。
烛武只是微一拱手,面色如常,朗声道:秦公神武,且听老夫一言。论方位,郑国恰在晋国东边界,秦却与晋西部接壤。贵国与我郑人相距千里之遥,若郑亡,秦公莫非能越过晋人占据郑国?郑人拼死一战,最后鱼死网破,山河宗庙到底全归了晋国,又与秦公何干啊?
秦穆公又是微微一怔,有些茫然。
秦公不是不了解晋侯为人,但此次联兵,一为昔日之约,二更为秦国多谋土地财货便利。若助晋人顺利灭掉郑国,毕竟山高路远,只怕日后姬重耳食言,反倒···
烛武又前进一步,目视着墙上的行军地图,接着说:
“秦晋之好,天下传扬。然则两国并立,国势也是不相上下,晋若强一分,秦则弱一分矣。秦助晋拔举郑国,徒为他人做嫁衣,实非明智之举。秦公可还记得“二城之约”?昔年,晋侯求助于公,曾信誓旦旦许下焦、瑕两座大城给秦国,秦君鼎力相助,救人于水火,于晋侯可谓有再造之恩。待到他顺利归国,四境安定,晋人转天就已修好防御工事,严阵以待,最后,是用利刃强弩还了秦国大大的一‘礼’啊!此等心机卑劣之徒,秦公着实不能再掉以轻心呐。”
似被戳到痛处,秦公的手猛一抖,这才发现,手里的剑仍拄在地上。手心拄得有些发疼,于是收剑入鞘,缓步走向军案,背对着烛武,闷声道:“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来人,帐里太过昏暗,将灯油换新!”
烛武并没有理会,又前进一步,忽然胸口一阵翻滚,又突出一口鲜血。秦穆公也是暗自吃惊,心道:郑人并非如传言般无忠无义,竟也有如此忠烈之士。
擦了擦嘴角,烛武指着墙上地图,愤慨的说道:“秦公所施与晋国,日月可鉴。但有何人曾见晋国涌泉相报?晋侯自复国以来,增兵设防,日渐膨胀,现如今,东扩领土,觊觎郑国,郑亡后,晋人必是更加贪得无厌,他日,定会思谋西进之法。彼时,秦人亦将大祸临头!此非重蹈覆辙又何也!”
秦公目光又是一凛,盯向烛武,盯了好一会,秦穆公吩咐左右道:“传百里奚,让他速来商议要事!”而后,目光越过帐门射向帐外以西的远处。
秦军大营立刻被几声传令搅动,但很快恢复秩序。各塔楼岗哨警戒森严,每间军帐皆有一名秦兵在外持灯值守,且尽是甲胄齐整,寒光闪闪,似乎随时可以上阵迎敌。烛武略略一看,也不禁暗自佩服秦国治军有方,相比之下,郑国确有很长的路要走。
面向端坐的秦公,长施一礼,烛武最后愤然说道:老夫世代事郑,深知晋侯重耳若真是重情讲义之人,又怎会不顾宗亲血脉,大举伐郑?晋侯利用秦国以谋私利之心昭昭然,以秦公的贤明睿智,万不可自甘落入虎狼圈套!
(后续章节已发至个人"公开文章")
烛影苍茫IV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