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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沙叶儿
——读张二棍《与己书》札记
“我要照顾好自己,用漫长的时光/抵消那一次,母亲的阵痛。”
这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叙述,最温暖的陈词,它有别样的光芒。善待自己,只为母亲,为母亲抵消那十月怀胎的苦、骨裂十指的痛。生命忽然有了全新的意义,充盈着幸福的意义。仿佛孤独地行走在雪域冰川的孩子,回到了温暖的母体。
苦难已经够多了,这尘世从来不缺少泪水,也不缺少欢笑。我卑微的笑无法感动奔走而过的石头,我的哭声也不能扯痛任何一根游荡的神经,我拼命撞进的世界,也只是游离在我的世界之外,也只是让洞开的门又关闭了一扇。
叔本华洞察了人性一个最特别的弱点:“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而与此同时,“每个人都被幽禁在自己的意识里。”这或许是矛与盾的终极撕扯,渴望被认可,害怕被打开。因为打开的结果是满室风雪,而赞誉与诽谤轻飘飘地荡在风口。
如果在这尘世,有一条通途可以连结在赤诚的敞开与赤诚的接纳之间,它一定不在别处,只在母亲那里。
它是一根隐匿的脐带。显露的脐带已被剪断,在我们挣脱母亲体,大声哭泣着落地人间之时,那根与母亲血脉相连的脐带,成为我们丢在这尘世的第一件弃物。而另一根看不见的脐带,已悄悄生出。
“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
母亲总是这么说,不厌其烦地说。而史铁生正陷在自己的痛苦里,已经无暇顾及另一个人的痛苦,他捶着一双抛弃了自己的腿喊着“不,我不去!”“我可活什么劲!”母亲会立即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起,好好儿活,好好儿活……”
那天,母亲又站在窗前说:“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你要是愿意,就明天。”
“好吧,就明天。”
得到肯定的回答,母亲高兴得像一个孩子,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嘴里叨念着要好好准备准备。只有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呢?也许只是要准备一些秋日的暖阳,再准备一些平淡的喜气,给自己终日苦闷的孩子。
她最终仍是没能推着儿子去看菊花,就在那一天,她被抬进了医院。她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留在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史铁生说:在地坛,“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母亲不是跟着他去的,而是在他去而不归时,悄悄过去寻他的,寻到便长出一口气,独自离开,寻不到就一直寻下去。
他是见过的,母亲焦灼地寻来,见人便急迫地询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她的儿子。他躲在矮树丛茂密的掩映里,不出声。那不是一次孩子喜欢玩的捉迷藏的游戏,那只是一个男孩莫名的倔强或羞涩,他为这倔强与羞涩懊悔了一辈子,在他终于感知了母亲的痛苦与惊恐之后,在他可以如母亲所愿的平安且畅快地活下去之后。
另一根脐带,它隐匿的另一端,被母亲续在了心尖里。每一次牵扯,喜悦会抵达另一端,疼痛也会抵达,以倍数的形式抵达。
它安静地、松松散散地缠绕在那里,只要你需要,就可以在它柔软而温暖的温柔里获得新生与力量。
柳宗元被贬柳州时,年近七十的母亲与他同行。他们住在荒芜的龙兴寺里,在阴冷潮湿的北厢房里,母亲却笑着说:“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明者不悼往事,我从来没有因为你的事情悲戚过!”
政敌的攻讦算什么呢?被旋转的命运抛掷荒野又算什么呢?还有母亲,还有只在意你是否安好的母亲,还有在母亲这里流淌而出的、永无枯竭的暖意,这便足够了,这便足以消融一切荒寒!至于别人嘴里的毁誉、别人眼里的好恶,算得了什么呢?
“省而不疚,虽死优游。”这是柳宗元的倔强,在母亲那里得到洗礼的不屈的倔强,要好好地活成自己的倔强。
在这纷杂的尘世,想起母亲,还有什么人和什么事,能值得自己抛弃自己呢?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怨风尘。”
母子相见,母亲怜爱地说儿子瘦了,连声问在外面苦不苦?满心欢喜的儿子一定是感到幸福的,也默默为又令操劳的母亲担忧而暗自愧疚。这不只是蒋士铨岁末归家的愧疚,也有过我们,不是吗?
“母亲啊母亲,在你女儿的心里,你是源,是爱,是永恒。”
那个只在母亲那里望见永恒的人,还是决绝地离开了,把生命不堪承受的重交付给了一只轻飘飘的丝袜。她不再知道许多爱她的人流下了眼泪,她不再知道这些人的泪水不多久就干了。可是她知不知道,有一个人流了带血的泪,流了半生那么久,一半的命都被这泪掏空了。
那个人爱她,在她还不是“三毛”的时候,她爱她,不是因为她成为了“三毛”,只是因为她是她的女儿。而母亲的痛,终是再也无法抵消了。
又何止是那一次阵痛呢?在漫长的一生,那一根隐匿的脐带的每一次被牵扯,都是一次新的阵痛。
在命运的晦暗里流放,在梦想的陷落里消颓,在一切爱而不得里自弃……哪怕只是匆忙间忘记吃掉的早餐,风雪天忘记多穿的一件外套……都足以制造一次震荡。
初冬已落下第一场大雪。
与友人相见时,她已穿上长长的羽绒服,系着一条米色的羊绒围巾。我们相对而坐,一向喜欢冰咖啡的她却点了一壶热果茶。她一边倒茶一边笑着说:“我妈妈以前总是不许我冬天喝冷饮、吃冰激凌,现在不偷吃了。”我是知道的,她从小体质弱,冷天受凉肠胃便容易痉挛,成年之后虽强健了许多,妈妈也总是心有余悸。
看着淡然的她,我又想起那天,她用红肿的眼睛望着我,带着一丝沙哑地说:“放心,我会好好地过生活,我答应了妈妈要每一天都照顾好自己……”
那一天,是她妈妈的葬礼。
2023-11-8/读诗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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