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你能想得起来的德国喜剧是哪一部,我猜多半得回推到2003年,那部《再见列宁》。
时隔十三年(2016年),才又出来一部《托尼·厄德曼》(Toni Erdmann),堪称标志性的二十一世纪幽默。
全球化,绝对是进入本世纪以来几大撕X主题之一。
十一月才刚过俩星期,先是看见BBC又新拍了E.M福斯特上世界初的作品《霍华德庄园》(Howards End)。社会福利、贫富对立、英国该由谁来继承(德国后裔施莱格姐妹是否可以)是它的主题。这是吴尔芙所说人性发生变化的1910年前后的故事,也是当今英国的困境。接着,以研究大英帝国和全球化历史著称的哈佛大学玛雅·贾森瑙夫教授(Maya Jasanoff)推出新书《破晓时分的观察:全球化世界里的约瑟夫·康拉德》(TheDawn Watch: Joseph Conrad in a Global World)。这个话题如今无处不在。
《托尼·厄德曼》格调忧伤,将近三个小时满是黑色幽默。它看似关于一对父女的疏离,随处戳中观众笑点;而令人捧腹大笑的荒唐中间,悲伤的影子挥之不去,你随时都有想哭的冲动。它更像一份代际冲突的德国研究,也像一篇对全球化所导致危害的控诉。
女儿伊内斯·康拉迪(Ines Conradi),一个敏感脆弱的工作狂,正在某一间“500强”跨国咨询企业里拼命工作,向上爬。常驻布加勒斯特,负责一个石油公司的外包咨询业务,看似冷静多刺,骨子里对她职场、事业、各种正能量谎言已十分厌倦。
父亲温弗莱德(Winfried)一头灰白乱发,以一种从容冷静的姿态,在顽皮搞怪中隐藏着的苦涩讥讽来与世界相处。他衬衣胸前的口袋里,随时装着一幅玩具店买的假牙,伺机就会摸出来带上。他是一名中学音乐老师,平日里与一只盲眼老狗威利为伴,不时会去探望他年迈的母亲。
这对父女已趋疏远。
二人是德国社会中两代人的典型:战后重建者,和重建后国家的继承者。他们之间有着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个疯疯癫癫不入流,却招人喜欢,他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但是这个角色既派不上用途,还碍手碍脚。另一个专注现实,雄心勃勃,却沦为各类新型自由的奴隶——永远不知放松。
电影开始不久,在温弗莱德和伊内斯的助理安卡之间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发生在布加勒斯特一个一尘不染的高级写字楼里。安卡是这个跨国企业的一名罗马尼亚本地雇员,温弗莱德不明白一个英文词“表现”(performance)的含义。安卡告诉她,那指的是她的工作方式,以及更重要的,是她服从职场规则和习惯的能力。如果“表现”对于安卡和伊内斯而言是服从规则的话,那么在这个走路晃晃悠悠,胡子拉碴,一头灰色乱发,喜欢胡闹的音乐老师眼里,则恰恰相反:表现,可以是表演、假装,但最关键的,是要向被标准化的生活提出生命存在意义上的抗议。
所以这个表面上的父女情感绑定故事表达的是代际冲突。婴儿潮一代的温弗莱德,曾经有过奢侈的青年时代,他们无拘无束地把摈弃责任感和理想主义混为一谈;到了中年,离婚,与狗为伴。在这种永远的半成年人生活状态中,他保持了不对任何事情报以严肃态度的生活习惯。
伊内斯则无缘享受这份奢侈。像大部分出自或多或少具有反文化意识的父母的孩子一样,她的反叛,恰恰是回归主流体制。她的一切——从不离身的手机,裁剪得干脆利落的西装,“修剪”得没有一丝多余的体型,以及冰冷坚硬的态度——都像是对她胡闹父亲的反叛。伊内斯的日常,就是迂回在合同谈判和销售演讲报告之间,忙于应付难缠的客户,忙于与同事周旋。她活在现实的世界里,在里面为自己打拼一席之地。
当温弗莱德的婴儿潮嬉皮理想,与伊内斯的二十一世纪冷眼嫉俗相冲突时,原生家庭的伤疤开始被揭开,杀伤力愈演愈烈。于是在看似家庭关系的影片背后,电影更大的野心暴露出来,它在追踪政治腐败、经济不稳、以及冷酷漠然的当代欧洲。
当父亲不期而至来到布加勒斯特时,伊内斯的所有秩序被打破。温弗莱德戴着一顶乱蓬蓬的假发,和那副假龅牙出现了。他向女儿的同事自我介绍为“托尼·厄德曼”,是一名酷爱交际的职业“人生导师”。他跨过了所有能跨过的界限,把伊内斯这期间所经历的职场事件一一搞砸。然而拔出萝卜带出的泥,却远在滑稽搞笑之上,伊内斯在父亲不明世事的探究下,将她项目背后不光彩的的真实目的脱口而出,全球化浪潮中的跨国、外包这些时髦事物正在吞噬本国工人的就业这个主题,不期然间就跳了出来。
布加勒斯特附近油田工地但是全片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政治表达。如果借用伊朗导演阿斯哈·法哈蒂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由电影给出答案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该由电影院来提问题了。
你几乎能感觉到人们的焦虑,欧洲何去何从,德国将变成什么样,欧盟的价值,与高度现代化一同降临的道德妥协,以及人类尊严的牺牲,利润最大化的同时普通公民想要跟上节奏的挣扎。在亲密的家庭故事中,看见欧洲的割裂和现实的愚蠢。
温弗莱德(托尼)当然是个烦人的家伙,他试图与女儿重新建立亲密关系的方式——跟踪、尾随、偷窥、不请自来——很难让人接受。而另一方面,在伊内斯那吞噬灵魂的的职业生涯中,企业的贪腐和道德沦丧却也是每天的日常。
如此的焦虑,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同身受。
但是,如此的痛苦绝不能毫无意义。在伊内斯扎伤的脚趾头,温弗莱德的假牙这一系列闹剧的合奏中,托尼·厄德曼一点一点地,把丢人变成了共情,把尴尬变成了接受。这与托拉多雷的《天堂之旅》或者小津安二郎的《东京故事》都不一样,最后我们发现,这一段父女关系的旅途,意不在告诉我们,生活原本是无望的。相反,它想提醒我们醒过来,去发现可能存在的更好。在从头到尾的尴尬中,温弗莱德那些没有界限的疯傻,打开了女儿身上的枷锁,击碎了她身上穿着的职业盔甲,使得她在不相识的众人面前高歌惠特妮·休斯顿,把“团队建设”活动搞成了裸体鸡尾酒派对。在这两个高潮情景当中,我们看见那个一丝不苟精致严谨的伊内斯,她不堪一击,充满人性,需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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