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祁城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街上行人往来,好不热闹。陈清远坐在茶馆二楼隔间品味当地特产的茶点,目光透过窗棂,盯住街边的一个角落。几个灰头土脸的乞丐正缩在那里,看上去并不是十分饥饿,但邋遢萎靡的模样甚是可怖。听人说他们是北方逃荒来的灾民,这几年北方大旱,灾民格外多。这几人有老有少,不断向过路行人磕头行乞,只有一个模样身量都甚为年幼的孩子缩在最后面,把头枕在手臂上呆呆地看着路人,又似乎谁也没看,因为他的目光就没固定地盯在谁的身上。他身后背着一个挺大的破箩筐,筐口用破布塞着,也不知装了什么。过了一会儿,那行乞丐讨足了饭食,拉帮结伙地走了,他们离开时携老扶幼,却没人朝那个背着破箩筐的孩子唤上一声。那孩子似乎习惯了被人冷落,站起身来,走向了和众人相反的方向——他就近找了个已经打烊的店子,往门口一躺,便自顾自地睡觉。
陈清远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好几壶茶水,伙计见他杯中茶又少了一半,便上来添,同时赔笑搭话道:“客官看什么呢?如此出神,都看了快一个时辰呢!”陈清远恍然回神,才发现天色已经转黑,茶楼都掌起了灯,原来自己神游了这么久。他手指向街边睡觉的小乞丐道:“我瞧他呢,这孩子什么都没讨到,估计此时又饿着肚子,怪可怜的。”茶楼伙计顺着陈清远的目光伸脖儿一望,看到了那小乞丐的身影,连连摆手道:“客官若是说那韩阴生,还是别去可怜他了!谁不知道祁城有三个‘不敢惹’:西郊花大虫,城北王户屠,城里韩阴生。那排在末位的‘韩阴生’,可不就是他吗!”
陈清远是外地人,今早方到祁城,头一次听见这话,又见伙计面色严肃,只觉又奇怪又好笑,问道:“这是什么话?怎么那小孩子如大虫一般可怖了?”茶楼伙计皱眉叹息道:“一看客官就是外地人,难怪您不知道。小的也没法说详细,只是看客官心善,不忍客官因善自害,这才多嘴。客官只要记着,别去招惹他,那便好了。”陈清远道:“你说话说一半,惹得我更加好奇。你不敢告诉我详情,难不成是怕了那小小孩子不成?”说罢嗤地笑起来,神色颇有不屑。伙计道:“客官不用拿话激小的,小的便是承认了:我怕他怕得不行!客官莫要觉得可笑,别说我一个小小的伙计,您放眼全城,有哪个不怕韩阴生的呢?从前我们祁城有三个不敢惹,如今不也变成两个了?”陈清远奇道:“我初来乍到,不懂这些,难不成是这小孩子把为首的花大虫打死了?”伙计摇头道:“哪有?是那王户屠!三天前他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偏去打了韩阴生一巴掌,这不,当天晚上就重病在床了!听说王家请了无数名医,都无济于事呢!您说邪门儿不?”
陈清远闻言一愣:“城北王户屠?那人与王选仁王大官人有何关系?”茶楼伙计道:“哎,他可不就是王选仁吗!客官有所不知,那王家先祖是个开国大将,打下了祁城之后,把祁城屠了个遍呢!建国后王将军一脉便在祁城定居,虽是一城霸主,倒也算和睦乡邻。可这王选仁颇有他家先祖的脾气,和人发生口角,动不动就要扬言效仿先祖,杀人全家。大家又畏又恨,故而送了他个绰号叫‘王户屠’。”陈清远缓缓地点头,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记住了,今日多谢小哥。”说罢,见茶点已罄,便起身下楼结茶钱。伙计心道:这人经我这番话,定不去招惹韩阴生,不知躲了多少祸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今日也算功德一件!望着陈清远出门的背影,内心便愉快不已,却见陈清远径直走到韩阴生睡觉之处站定,吓得他手上一抖,差点跌破茶杯。又见他只远远地看了一看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方又松了口气,笑叹那客官好奇心太盛,所幸没惹什么乱子。
陈清远顺着长街往北走,终于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来到了城北王家府邸。他敲开门,家丁一见是他,喜道:“先生可算是回来了!少爷正要派人寻你呢。”陈清远道:“劳驾带我去见公子。”家丁打着灯笼引他过去,路上遇到的奴仆都向陈清远恭敬行礼。还未走到厅堂,王公子已迎了出来,一张脸半喜半急关切问道:“先生下午去了何处?未曾知会我,好生令人担心啊!”陈清远作揖答道:“多谢公子挂怀,在下只是随便走走,所以不敢烦扰。不知令尊病情如何了?”王公子难掩喜色,叹道:“先生当真有能耐!那副药服下后,家父烧就退了,如今面色也见好,只是还未醒来。”陈清远宽慰道:“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公子莫要着急,咱们要一步一步从长计议。”王公子点头道:“先生说的是,我关心则乱,都听先生的。”
陈清远陪着王公子去王户屠屋中探视,初见时便觉到他面上晦气减了一些,可仍然被黑邪缠绕。伸手探上额头,果然已经烧退。可陈清远心中没有其他人那么开心,他知道这些都是表征,真正让王户屠卧床不起的东西还存在着,传统的驱邪之术没法伤它根本,这是一个很罕见的厉害鬼魅。
两日前自己在家中接到好友急讯,说祁城一位老爷突发重病,药石无效,怀疑是妖邪作祟。那王家根脉甚广,托了好多人,最终找到了自己。人命关天,他立即动身前往,马不停蹄赶来祁城,远远地便觉到北方邪气异样,见到王户屠的样子,更是暗暗心惊。只见他周身发烫,面色灰白,气息微弱,黑邪萦绕,随时便会毙命。这决然不是普通的风寒发热之状,陈清远立刻使用随身带的驱邪药物让其服下,这药是强根固本之用,意在加持人体本元,抵抗邪魔入侵,却没想到因拖延日久,如今本元已太过式微,虽有药物加持,亦不足以抵抗邪力。他又用符药浸水,敷在银针上,刺入五关大穴,这才保住王户屠性命。向王家人问及此病发作原因,他们竟三缄其口。自己无奈之下去街上闲逛,偶上茶楼品茶,才误打误撞知晓缘由。
陈清远示意王公子有话相问,王公子立即令退众奴仆,屋中独剩陈、王二人。陈清远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令尊之病虽然表面已见起色,但那邪魅还藏在人体深处,现如今只是遏制其发展,未曾伤它根本,若不能早日拔邪,结果不堪设想。”王公子急道:“那先生可有方法?钱不是问题,先生要多少,我绝不还价!”陈清远摆手示意与钱无关,语气恳切谆谆劝道:“公子已知此事事关重大,讳疾忌医便是自寻死路,还望公子晓得轻重缓急,将令尊发病原因悉数告知。若是继续拖延,就是大罗神仙也有心无力了。”王公子恍然点头道:“是是是,原就不该欺瞒先生。只是……这事情万可不能让旁人知晓。”陈清远肃然点头,王公子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来:
“那日家父带管家王福去桂云楼赌钱,把随身银两输光了,那钱庄的李老爷趁机讥讽家父,家父为此气愤不已。他向来脾气不好,回家路上越想越气,原本冲王福发火也就罢了,正巧那韩阴生在街边乞讨,让他瞧见了,他便上前踢了韩阴生一脚,骂道:‘如今人人都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就你这小杂碎也配和老子齐名?’又说起杀人全家那种话。韩阴生盯着家父不作声,毫无反应似的,家父就越气,竟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把他连着打翻了好几个滚儿。家父打了人消了气,就没把这事挂在心上,可吃过晚饭便呼叫全身疼痛,没过多久就不省人事了。”
“此话当真?”
王公子道:“这是王福亲口对我所说,不会有假。”说罢便唤来管家王福一问,王福目睹全程,证实王公子所言非虚。陈清远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公子可知韩阴生是什么来历?”
王公子道:“我听人提起过。听说他是宁县人,原叫韩长生,父亲经营织品生意,家里也算是富庶。他生来是个少爷之命,可八字非常不好,是极阴之数,他出生时便有算命先生说他是‘克亡之相’,那是要妨害亲人的。果然他出生后几年,家里营生一天不如一天,长姐早夭,没过多久父母也双双辞世,族中之人因此忌讳他,他叔叔接手生意之后,就把他赶了出去,家里情境才算好起来。说来那孩子也可怜,被逐出门时才六岁,只能乞讨度日。这世上谁人不欺软怕硬,拜高踩低呢?从前的小少爷变成了小乞丐,谁都要上去欺辱一番。可凡欺负过他的人,隔天不是猝死就是怪病缠身,这事情多起来,大家就害怕了,宁县越来越容不得他,又把他赶了出去,他就随着难民进了祁城。起初祁城总有那么几个好欺负人的惹到他,毫无例外,全都重病无治。有关他的流言口耳相传,大家更是惶恐,这几年谁也不敢再招惹他了。家父……哎!”王公子神情悲切,连连摇头。
陈清远沉吟道:“其实在下今日误打误撞,见到了韩阴生。可并非如公子所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罢了。”王公子惊奇道:“先生见过了?那……那家父如何病重的?”陈清远道:“此中恐怕另有隐情,要知道纵使有些人生来有极阴的八字,也不过是比常人更易沟通鬼神而已,绝没到能克死全家老少的程度。若不是以讹传讹,便是假借鬼神的人为之事了。”
王公子道:“既然不与韩阴生有关,难不成是有人要暗害家父?”陈清远笑笑:“我只说他是普通人,却没说他与此无关。这事情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只是个中详情如何,在下还要与他谈问方能知晓。”王公子沉吟了一番,犹豫道:“先生为家父之事以身犯险,在下铭感五内,怕只怕那妖邪太过厉害,万一连先生也中招,在下就万死难辞其咎了。”陈清远听他这话,心中很是欣慰,暗叹那王老爷子虽然有个“户屠”的名声,王公子倒是个善良之人,便良言安慰道:“在下是修行之人,公子不必过于担心。据我所知,令尊所犯的妖邪,名叫‘罗魅’。这东西甚是罕见,因为只长在极阴邪之地,以阴气为食,在阳气充盈之处很难生存,故而虽然厉害,却罕有害人的记载。如今能在祁城现身,定是有不同寻常之事。我已用符水刺注令尊穴道,那符水能抑阴补阳,我再写些符咒给公子,请公子发给家中众人防身,可保万全,免得大家为此惊恐。”
陈清远知道王公子不想在众人面前说王户屠生病原因,乃是怕众人忌讳韩阴生,听后惶恐,导致人心大乱。可根据茶楼伙计的说法,王户屠在街上打人之事已经传扬开来,家中奴仆知晓只是时间问题。悠悠之口不能靠堵,得给他们定心丸吃才行。王公子立即明白了陈清远的深意,甚为感激,叹道:“先生思虑周全,在下佩服不已。”
第二日陈清远便又前往那条街,韩阴生已经不在昨晚睡觉的地方了,陈清远找了好久,终于在城郊一间破庙里找到了他。他还背着那个破箩筐,手里拿着根稻草把玩。这破庙地上横七竖八地铺着稻草席,间或有一些破旧的衣物和白色的碎骨,看来是乞丐们平日住的地方。此时群丐已外出乞讨,韩阴生却独自留在此地。他走上前去,韩阴生听到声音,已经抬起头来看着他。陈清远一直走到他身前,他都没有动。
陈清远蹲下来,柔声问道:“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啊?”韩阴生不说话。他又问道:“你吃过饭没有,肚子饿吗?”韩阴生还是不说话。陈清远想了想,手指向他的筐,问道:“那筐里装了什么?可以给我看吗?”说罢便作势要拿,韩阴生一把把筐抓起来,抱在怀里,不让他碰。
陈清远见终于逗得他作出反应,不由得笑了。韩阴生刚才抱起筐的动作和声音都告诉他,那大筐里没什么东西,轻飘飘的。陈清远把手伸到怀里,摸出两袋热气腾腾的包子,向他说道:“我买了两份包子,一份是我的,另一份给你可好?”韩阴生依旧不说话。陈清远把一份包子放在他腿上,他拿起包子放在地上,然后站起来绕过陈清远出门去了。这一去当真是头也不回,陈清远吃完了自己那份包子,也没见他回来。他只能把韩阴生那份包子留在原处,唉声叹气地回去了。
就这样,每日他早上买两份早餐陪韩阴生吃饭,随后便回到王公子那里给王户屠治病,到了晚上又溜达出来找韩阴生搭话。过了几日,王户屠体内的邪魔已经被完全抑制住,虽然还未根除,却已经很见起色。可韩阴生总是躲着他,早上不再到那破庙里来,晚上也不在长街上就地睡觉了。可无论韩阴生躲到哪里,陈清远总是能找到他。早上必然给他带早饭,晚上必然缠着他讲话。终于有一日晚上,韩阴生受不了他的烦扰,拾起一根小木棍,在沙地上写道:
你别再和我讲话。
陈清远连声询问原因,韩阴生瞧着他不言语。陈清远又问道:“你不会说话吗?是的话你就点个头。”韩阴生还是不说话,也没摇头点头。陈清远道:“是不是有人不让你和我讲话?”韩阴生叹了一口气,又写道:离我远点。
陈清远恍然道:“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和我说话,会让我有危险?”韩阴生望着他,点了点头。陈清远道:“是不是所有跟你接触过的人都会有危险?”韩阴生又点了点头。陈清远道:“因为你是极阴之人,有克亡之相,是不是?”韩阴生垂下眼眸,不再看他,默默点了点头。
突然,陈清远扑哧一笑。韩阴生闻声惊讶地抬头,只见陈清远笑眯眯地看着他,柔声道:“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这种话是说来骗你的。”韩阴生抿了抿嘴,起身就走,又被陈清远拉住。陈清远按住他坐下,拿过他手里的小木棍,在地上写起来。
“这可是你的八字吗?”
韩阴生看了看,点了点头。陈清远接着写起来,一边说道:“这的确是极阴之数,十二年才能遇到一个,不过你看,这是我的八字,也是极阴之数,正巧大你一轮。你不懂这些,我来给你讲。”说着,便把这阴阳五行和术数之学粗略地向他讲了一番。韩阴生惊讶地瞪大双眼,还是没有作声,但看他的眼神已远非刚才的疏离。陈清远解释道:“世人因为不懂,又害怕鬼神,就喜欢把极阴之数和厄运联系起来,其实是吓唬自己罢了。生死上有天命做定,下有鬼神干预,一介普通人,只是生辰八字巧合一点,又怎么会有控制生死祸福的能力呢?极阴之数并不会导致克亡之相,也不会给人带来厄运,只是会让你更容易沟通鬼神而已。我是修行之人,就是因为我的极阴数命被师父看中,才能有幸学艺的,其实这不是不祥的征兆,而是某方面的天生奇才呢。”
韩阴生听了他这番话,眼神中多了些光彩,终于开口问道:“你没骗我?”那声音有点喑哑,显然他很少讲话。
陈清远道:“我自然不会骗你。”韩阴生道:“可是,当真有那么多人死了,我姐姐,爸爸妈妈……还有那么多的人,前几日的王户屠……”陈清远打断他:“我就是那王户屠找来的,我在王家给他治病,他已经好了一半了,不会死的。”
韩阴生终于喜笑颜开,虽然小脸脏脏的,可孩子的笑容非常纯洁美丽。看他这样笑,陈清远相信,即使罗魅害人与他有关,也定然不是出于他的指使。
陈清远道:“你现在放心了,可以吃我带的东西了?”韩阴生摇头道:“我不饿。”陈清远笑道:“你怎会不饿?我这几日就没见你吃过东西呢。”韩阴生不经意间嘟囔道:“何止几日?”忽见陈清远目光中带着疑惑,于是抿了抿嘴唇,进一步解释道:“我三年没吃过东西了,一直不曾饿。”
听了他这话,陈清远的笑容僵在脸上,半响才问道:“三年都没吃东西?怎么可能?”韩阴生很认真地点头说:“你不骗我,我自然也不会骗你。”
太阳已经西沉,陈清远呆愣在原地,只觉得脑海中有很多东西纠缠不清,余晖下韩阴生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陈清远以为今日能让他开口,事情已经向好的方向发展,谁知道事情竟然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可思议。韩阴生看出陈清远的异样,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陈清远努力把疑惑的神色掩饰好,答道:“没什么,我该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韩阴生笑道:“你再来时,不用带饭食了,我真的不吃。”陈清远道:“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韩阴生想了想,有些踌躇地答:“我想去戏堂听戏,不知道可不可以。听说明天要唱《牡丹亭》呢。”陈清远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牡丹亭》?哈哈,你小小年纪,听得懂吗?”韩阴生有些羞怯答道:“听不懂,可从前妈妈爱听,我听过好几出呢!”陈清远想到他的身世,心中不由得有些凄凉,于是应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带你去。可你要变身打扮,不然戏楼可不让你进去。”韩阴生见他答应已是欣喜不已,哪管他开了什么条件,忙不迭点头,灿烂地笑起来,挥手目送陈清远离去。
陈清远回到王家,还在琢磨韩阴生为什么不吃饭的事,想到明日要去看戏,他便朝王公子要了合韩阴生体量的衣服。恰好王家府中有为八岁的表公子缝制的一套衣服,王公子便交给了陈清远。按时间算,韩阴生应该有十几岁了,大概因为常年风餐露宿,他长得很小,八岁孩子的衣服竟然与他身量相合。
第二日陈清远找到韩阴生,带他换上了漂亮的衣服,又好好梳洗了一番,果然是人靠衣装,韩阴生一改小乞丐的邋遢模样,看上去俨然是一个清秀的小公子。韩阴生也在打量自己,他摸着衣襟上的花纹叹道:“我从前也有一套类似的衣服呢。”说罢便把那脏兮兮的破筐往身上背。陈清远看着好笑,拦道:“你背那东西做什么?你现在穿得好看,背上那东西,就不伦不类了。”韩阴生叫道:“啊呀!我不能不背它的!”陈清远大奇,问道:“莫非你的宝贝在这里吗?”韩阴生摇头道:“不是,我朋友在里面。”这一番话说得陈清远冷汗直冒,问道:“什么朋友……能在这么小的筐里?”
韩阴生犹豫了一下,好像是在思考要不要告诉陈清远,最终还是说道:“我平日里也看不见它,只能跟他讲话,可是它就在里面。啊,你是修行之人对吧?那你一定能看到他!”
陈清远此时已经察觉到,韩阴生所谓的“朋友”,大概就是那害人的罗魅了。韩阴生能与它对话,是因为他有极阴数命,有和鬼神沟通的能力,又因他年纪还小,未经训练,所以看不到鬼怪形体。可是陈清远想不明白,那只能长在极阴之地的罗魅,是怎么安然无恙地栖身在一个破筐里的呢?莫非这筐有什么古怪?
看着韩阴生跃跃欲试的神情,陈清远也有点踌躇。看不看呢?看的话有好处,那就是能解开心中的疑团,说不定还能找到治好王户屠的办法,但是也有坏处,不知道筐里是什么样的光景,罗魅会不会借此跑出来害人。思来想去,还是好奇心更胜一筹。想到这罗魅只在书中读过,从未亲眼看见,如今有此等机会目睹凶鬼,也算是人生快事。况且自负修为尚可,冒险之心便加强一层,于是向韩阴生点了点头:“你打开吧。”
韩阴生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塞着破筐的布一层一层解开,终于到了最后一层,陈清远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神情严肃,脑门竟然出了一层细汗。“啪!”,筐盖子被掀开了,陈清远连忙屏气凝神伸头望去,只见里面黑黑的,唯有筐的破处透着光。再拿到阳光下细看,倒过来细看,更加确定了不是错觉——是真的没有,什么都没有。
韩阴生瞧着他的神情,失落道:“原来你也看不到它。”
陈清远心中所感正如一记铁拳打在棉花里,比有力气没处发还要难受,他铁青着脸道:“小朋友,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韩阴生摇头道:“不可能,我可以跟它讲话呢。你在筐里吗?你听,他说他在。唉,你根本也听不到嘛。”
陈清远顿时感到荒诞,自己是不可能看漏鬼怪的,要么是那罗魅当真邪门儿,连自己都走了眼,要么……这孩子在自导自演,拿他戏耍。见韩阴生因为他“朋友”在筐里,执意不肯扔掉筐自己去看戏,陈清远只好在街边买了一块大包袱,把破筐包起来,由自己带着。街上的人见面不识,谁也没认出来这贵公子打扮的人便是韩阴生,戏楼的伙计恭迎二位进去,还讨好地上了两碟精致的蜜饯干果。可惜韩阴生不吃东西,陈清远不吃甜食。
戏开始了,韩阴生光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陈清远却深陷荒诞之中难以回神儿,脑袋里一团乱麻,不知不觉戏文传入耳中:
“……三光不灭,鬼胡由,还动迭,一灵未歇。泼残生,堪转折。秀才可谙经典?是人非人心不别,是幻非幻如何说?虽则似空里拈花,却不是水中月。”
这幽唱如灵咒一般传入耳中,陈清远恍然回神,仿佛看透了迷雾中的一点光亮。说来也凑巧,这《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乃是杜丽娘与爱人柳梦梅于梦中定情却爱而不得,杜丽娘郁郁寡欢而死,其残魂又指导柳梦梅掘坟,助其重生与爱郎相会的故事。“是人非人心不别,是幻非幻如何说”,究竟在坟茔之下尚有耳目之能的杜丽娘是人是鬼,是死是生呢?恐怕杜丽娘自己也说不明白吧。
陈清远的心里骤然大明,他的头脑飞快地盘算着,耳中传来嗡嗡的回鸣。看过了戏,将韩阴生送回了破庙,陈清远便赶回了王家。王户屠还在用药石吊着性命,陈清远直径走到塌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小心地割开自己的手指,鲜红的血便流了出来,然后照法割开王户屠的手指,把两人的伤口接触在一起。血液融合,陈清远惊奇地发现,原本在王户屠体内纠缠不去的黑气,竟然如受召唤一般,随着血液的流动从王户屠的伤口处流出,进入到自己的手指内,没一会儿,就被自己尽数化解。
那罗魅的邪气在自己的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王户屠的呼吸声变沉了,面色也渐渐红润。陈清远暗叹自己猜想不错,果然此法有效!陈清远叫来王少爷照看王户屠,自己飞奔回去寻找韩阴生。
此时已经日落,韩阴生在破庙前独坐出神,他把那身好看的衣服又换下来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边,见到陈清远,他高兴地站起来向他挥手。
“大哥哥,你怎么又来了?”
陈清远铁青着脸道:“把你的手给我。”
韩阴生有些发傻,显然他有点看不懂陈清远严肃的神情,那个自从初见便一直对自己柔声细语的大哥哥此时充满了疏离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伸出了手。可手刚伸出去,他突然叫了一声。
“他,他不让我把手给你……”
陈清远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问道:“你那个朋友对你说话了?”韩阴生看了看腰间的破筐,点了点头。
陈清远道:“傻孩子,你的朋友才不在这筐里呢。”接着又像是对着韩阴生,却没对韩阴生说道:“你放心,他体内的阴寒比我更纯,我只是用这种方法跟你沟通,决计害不了你和他的性命。”语毕,不由分说地拉过韩阴生的手,用匕首划开了一道口子,果不其然,随着鲜血涌出的还有那熟悉的黑气,这黑气远比王户屠体内的更加浓厚。陈清远再一次把自己的伤口接触上去,黑气淡淡地沉透进来,却不像在王户屠体内那样流畅地输送。
显然韩阴生也看到了黑气,他惊叫了一声,想撤回手,又被陈清远拉住。这一次,陈清远终于听到了罗魅阴恻恻的声音。“我就知道你迟早会看出来的。我好几次提醒他不要跟你接触,可他不听话,如今他的小命怕是也没了吧。”
陈清远答道:“我说过我绝不会害他,我只想弄明白一些事情。你只需解开我心头疑惑,那就好了。”
罗魅道:“那也不难,只是我需要借一步说话。”陈清远心领神会,用银针蘸阴符水刺入手间穴道,那黑气渐渐从伤口涌入,停在手上不再移动。陈清远把抓住韩阴生的手松开,韩阴生顿时双眼失神,如无骨一般昏倒在地。
“你看,若没有我,他早就是这个样子了。”陈清远体内的罗魅叹息了一声。
陈清远看着韩阴生小小的身体,喃喃道:“我只当他是普通人,没成想在他体内的,不过是一口阳气罢了。竟然被他蒙蔽了双眼,真是愧对这么多年的修为。”罗魅怪笑到:“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然十分了得了。”陈清远道:“小时候我读过一本书,上有关于罗魅的记载:‘罗魅者,产于极阴之地,阴寒凶甚,采阴而释阳气。彼阳气者,生物之气也。’看来所言非虚。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之事。”罗魅道:“极阴转阳,极阳化阴。阴阳本就相生,互体而化育,同根而对立,天地之道如是。极阴之鬼产阳气,自然是件平常事。”
原来这罗魅是罕见的极阴之鬼魅,乃天地至纯阴气化育,自古物极必反,阴阳相生,阴极便会成老阴,阳气反生,使得老阴转成少阳。那罗魅吸食阴气,却会释放阳气,就是老阴变成少阳的道理。也正是它释放的这口阳气,使得陈清远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韩阴生与陈清远皆属极阴之人,身体便是“极阴之躯”了,罗魅喜阴,便会驱从,就如同水天生便会流向低处一样,罗魅和它的邪力也天生爱往阴处走。正是察觉到这一点,陈清远才能想出用血脉引导罗魅的邪气从王户屠体内转入自己的“极阴之躯”,然后用自己的阳气和修为化解的方法。相对于王户屠而言,陈清远的身体阴性更甚,可相比于韩阴生,陈清远的“极阴之躯”却不值一提了。
陈清远叹道:“他同我一样是极阴之人,可你在他体内能存活,在我体内却会法力大减,只因我尚有生命之阳气抑制你,他却早已死亡,唯剩残魂了吧……他三年不曾饥饿,身形一如八岁孩童,自己却不知道原因……他是如何死亡的?”
罗魅道:“三年前他被乡人赶出来,一路乞讨来到了祁城城外,那夜正值寒冬,北来的难民死伤无数,阴气极盛,将我吸引过来。在众多难民的尸体中,竟让我找到了一具极阴之尸。这是千载难逢的好际遇,我立即前去吸食,没想到这小小的尸身里阴气竟然源源不断,比我平常栖身的尸洞还要富饶。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这具尸体突然动了一下,我原本以为是错觉,可是奇迹真的发生了,他活转过来,用手揉搓身体御寒。我立即明白了此间原因:我释放的阳气于我而言是致命之物,却会留住他的一缕魂魄,让他‘死而复生’。他的躯体虽然能在阳气的作用下活动,可内在仍旧是一具死尸,故而还会为我源源不断地提供极阴之气,就这样,我们产生了奇妙的共生关系——我吸食他的阴气,他靠我排出的阳气‘维持生命’。在他体内修炼,功效更甚于在尸洞中修炼,从那以后我就留了下来。他本人不知道这些,我躲在他体内,他自然看不到我,只能听到我与他讲话,才误会我在那筐里。”
陈清远叹道:“原来如此!造物主神奇,竟能有如此奇迹发生。我且问你,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重病身亡,便是你做的好事了?”罗魅对此供认不讳,语气坦然道:“正是,我好不容易找到如此奇妙的宿体,岂能任他们损毁?况且……你说这具身体到底是我的,还是那韩阴生本人的呢?他没了灵魂还能活,没了我给他产生阳气可就活不了了,现在他体内只有当初的一缕残魂,而我算不算他新的魂魄呢?”陈清远摇头苦笑道:“这我还真就说不上来了。”罗魅道:“你若是杀我,他也必死无疑。”
陈清远道:“他是可怜之人,受于命运捉弄,如今得此奇迹死而复生是他造化,我怎么忍心断他命路?可你行事太狠毒,残害无辜,我绝不容你。”罗魅嗤笑道:“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残害无辜’,倒是我这惩奸除恶的鬼‘残害无辜’了?你这人逻辑也有趣!我略施小惩,叫那些人再不敢轻视这孩子,再不敢恃强凌弱,有何错哉?”陈清远摇头叹道:“我知晓若没有你的手段,他不会生存到今日。可再怎么说你也是宿在他体内的客人,他不忍伤人,就连话都不敢对人说,生怕给他人带来厄运。你若是听他意愿,当真‘略施小惩’,却不害人性命,他定会开心。”
罗魅听闻,不免心中又奇又气:“你竟对我指手画脚起来?我若是听人摆布,还对得起罗魅恶鬼之名?”陈清远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恶,可如今四周阳气如此之盛,你住我体内还能暂时维持生命,时间一长,我看你怎么办?”罗魅一声冷哼,猛地从陈清远的伤口往外冲去,却突然惊慌失措,怪叫一声:“你是何时搞的鬼!”陈清远哈哈笑道:“你当我刚才以符水探穴是为何?我生有极阴之躯,只要我稍施法术,便可将你困在其中。这是我零矶教阴阳家微末学问,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罗魅立即催动邪力,企图影响陈清远,却发现自己的邪气犹如江河入海,不仅无法对他产生影响,反而被他吸收化解,才知道是他修为甚强,足以抵抗自己的邪力,不由得愤恨不已:“你意欲何为?”陈清远神色肃然,语气仿佛天经地义一般:“自然是帮韩阴生焚尸,让他入土为安啊!放他一缕残魂,也好早日投胎。”说罢,捡了地上的枯枝败叶,随意地堆在韩阴生身上,从怀中掏出火石,作势要点。罗魅惊道:“不可!你这人好生歹毒!骗我说不伤他性命,却背信弃义!”陈清远道:“我本想放他一条生路,可你这凶鬼不知好歹,我跟你讲道理你不听,也罢,就当我对牛弹琴了吧!”
陈清远知道罗魅自古长在没有人烟之处,一向不受约束,为所欲为惯了,如今找到合适的极阴宿体,却不肯挤走韩阴生体内的一缕残魂,也不对韩阴生说出真相,定是三年来的朝夕相伴让它对他产生了相持相伴之情。它不仅是在保护自己的宿体,也是保护那可怜的孩子,它决不会让自己烧掉韩阴生的尸身。果然此话一说,罗魅便恨恨道:“罢了,我答应你不再肆意害人便是!但若是韩阴生想让我为他出气,我定然乐意为之。”陈清远道:“好啊,我们便订个契约:以后你行事需向他咨问,不可违其本心,擅自妄为。就如同此番,阴生本不忍加害王户屠,故心中甚感愧疚,以后莫要让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罗魅笑了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岂敢不允?说起那王户屠,我还要谢谢他哩。若没他祖先屠城之事,又怎会来我修炼的尸洞?我与那姓王的还颇有缘分。”原来那王户屠的先祖屠城之后,就在城郊找了个山洞,把城中之人尸体尽数抛入洞中。那洞里地下水发达,上面虽窄,下面却空旷无比。原来便有许多动物失足跌入洞底,洞中阴气极盛,成为罗魅诞生的温床。如今王将军抛尸其中,城中之人见全城之尸都填不满此洞,便传言这洞是通向阴曹地府的无底洞,久而久之无人敢涉足此处,便更加养足了此处阴气,使得罗魅的修行百年来不受干扰。那王户屠的先祖杀生养出的恶鬼,如今报应在他子孙身上,也是因果使然。
陈清远想道,韩阴生虽然尚有一缕残魂,却没有生长的能力,现在他身量还小,看着只比同龄人略小些,可过个几年瞒也瞒不住了,与其让他将来自陷苦恼,还不如将此事坦言相告。只是要小心说话,不能让他害怕才好。与罗魅商量,罗魅也表示赞同。陈清远解除法力束缚,将手上的伤口重新与韩阴生相对,送罗魅回去。看着黑气逐渐从自己的手上渡到韩阴生体内,想到韩阴生的际遇,不禁伤感道:“这回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韩阴生’了。”
得了罗魅的阳气,韩阴生悠悠转醒。陈清远把关于罗魅的事情坦言相告,并且详细解释了这种共生关系,告诉他这就像戏文里一样,非人亦是人,假死而转生,叫他不必太过害怕。韩阴生沉默了少许,断然道:“你们休要骗我。我长姊、父母俱亡,被赶出家门后,宁县也因我而死了三个人。按照你的说法,这些事发生都在遇到罗魅之前。可他们又是怎么死的呢?”
这话突然把陈清远问住了。是啊,在他乞讨来到祁城,遇到罗魅之前,那些怪异的事情又是如何发生的呢?这时罗魅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他在借着韩阴生的口讲话:“若不是鬼神为之,便是人为了。此事若是详加调查,必然知晓端倪。”陈清远道:“不错,我们到宁县去打听一下。事情过去没多久,定有线索可寻。”
当夜陈清远回到王家,向王少爷辞行,听说王户屠体内邪气尽消后已醒转了一次,嚷嚷着要水喝,喝过了水后又睡下了。王公子惊喜于父亲病愈,又对陈清远佩服得五体投地,执意要以重金相赠。陈清远连连推辞,王少爷丝毫不退。陈清远只能道:“公子若是想回报,不如应我一个请吧。”王公子喜道:“先生但说,赴汤蹈火也要帮你办到!”陈清远道:“这事对于公子来说也不难。公子可知那害令尊生病的鬼魅从何而来?”王公子道:“在下只听先生说它叫‘罗魅’,生长于极阴之地,其他事情一窍不通,还请先生示下。”
陈清远道:“公子记得不错,据我调查得知,这罗魅生长的极阴之地,便是令祖王公当年屠城所用来埋尸的山洞。全城冤魂皆聚于此,久久不散,才会有妖邪诞生,危害人间啊!”王公子听闻唏嘘不已,惭愧道:“原来是先祖所行可怖之事伤了阴骘,这才报应到家父身上!“陈清远点了点头:“令尊命中有此一劫,却也有一救,你可知是何救法?”王公子离座而长揖:“自然是遇到先生破魔,得此一救!”陈清远摇头道:“非也非也,这救法不是我,而是那韩阴生。”王公子疑惑道:“此事从何说起?”
陈清远道:“公子知道韩阴生乃是极阴之人,我便想了个法子,将他身躯为牢,把那趋阴的罗魅引导封印在里面,叫他无法为非作歹。韩阴生听说此法用来救人,欣然应允,以身封鬼,此等舍身境界令人动容啊!”王公子大惊:“当真有此事?那韩阴生原来不是‘克亡之相’,而是我王家的福星啊!”陈清远点了点头,面带担忧道:“只是如此一来,韩阴生受鬼魅影响,再也无法如正常孩童一般成长了,他一辈子都会是现在的模样。”王公子喟然叹道:“这是我王家欠他的。先生放心,若是他愿意,我定然像爱护幼弟一般爱护他,以报他舍身相救家父之恩。”陈清远笑道:“这再好不过了,我所求之事便是如此。”
陈清远编了点瞎话,把事情张冠李戴一番,实则是为了让王家接纳韩阴生。王家家大业大,抚养一个孩子所需的费用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更重要的是有王家这个祁城霸主的庇护,韩阴生以后的生活会好过不少。而王家也会极力澄清关于韩阴生的“谣言”,为他堵住众人非议之口。
翌日,陈清远带着韩阴生前往宁县寻找线索,王公子特意派了一辆马车给他们,马车中吃食用度一应俱全。韩阴生不吃东西,倒是都便宜了陈清远。两人一鬼行了一日便到了宁县,虽是县城,人口也众多。韩阴生便化名“陈长生”,对外宣称是陈清远的弟弟,兄弟俩回乡省亲路过宁县,倒也无人生疑。
两人投了旅店,安顿好住宿,而后循着韩阴生的记忆寻找当年被他累得死于非命的三个人。那三人中有一人是给韩家养马的马夫许大石,另一人是韩家致祥绸庄对面鞋匠的学徒朱二,还有一人名叫郭波,从前游手好闲,专门替人打架寻仇。许大石因在韩阴生流亡街头时动了恻隐之心,送给韩阴生一顿饭食,第二日便卧床不起,一命呜呼。朱二则是给了韩阴生几个铜板,也于第二日重病身亡。与祁县流传的不同,这两人并非因招惹韩阴生而引祸上身,倒像是因为善意受到牵连。郭波死因却不甚明朗。
此事原本便是宁县的轰动大事,如今几年过去,已经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想要打听清楚也不难。陈清远不过是买东西的时候同店家聊了几句,就已经知道了大概。
两人商量后决定先去鞋匠店中调查朱二。韩家的致祥绸庄生意红火,与韩阴生记忆中相比扩大了一些。那鞋匠的店面仍开在原处,与对面致祥绸庄相比,显得十分寒酸。陈清远拉着韩阴生走进店中,说要给韩阴生做双鞋。做鞋的是位老师傅,一张老脸上皱纹横生,手头甚是利索,做出的鞋子模样十分好看。趁着他在给韩阴生选样子的时候,陈清远便和他攀谈起来:“老师傅手艺真好,花样甚巧,鞋也做得精细。我们家乡可没有这么漂亮的鞋子。”老鞋匠笑道:“公子哥儿抬举了,这是小老儿祖传的手艺,精妙不敢说,可终归是一代代传下来的。”陈清远道:“老师傅的徒弟和儿子也该把这手艺传下去,没准将来店子越做越大,就像那对面的致祥号一样。”老鞋匠摇头道:“唉,那是不成啊,小老儿膝下无福,只有女儿,没有子嗣。这徒弟也是各个不争气……唉!”
陈清远道:“说到那致祥号,昨日晚辈投宿,偶然听人闲谈,说这对面的致祥绸庄曾经有个杀星,克死了不少人,可有此事啊?”老鞋匠看了致祥号一眼,点头道:“有的,我有个徒弟从小便在我这里学艺,我待他就像半个儿子一样,听说就是被那杀星克死的。”陈清远故作惊讶道:“啊?真有这等事!老爷子,既然是你徒弟,你怎么也是听说,却没见过啊?”老鞋匠叹息道:“我是无福得见他最后一面,他死在自己家里,我那日清晨来店里见不到他,差人去他家里探问,方知罹难。等我过去的时候我那徒弟已经下葬了——这里的规矩,死于非命的要赶紧下葬,免得惹了晦气。可怜我那徒弟,连媳妇都没娶上,家中也没有香火了。”
老人回忆起往昔,语气十分伤心惆怅,韩阴生也低头沉默不语,陈清远再行探问,却没什么进展了,见这条线索可能就此中止,于是筹划着找那喂马的许大石。问了好多人,转了无数小巷,终于找到许大石的老宅。那老屋破旧不堪,院中空落落的,只有几只鸡鸭,中间有个农妇在洗衣服。韩阴生见了连忙躲在陈清远身后,陈清远问他,他回答说:“那是许婶子,小时候她抱过我哩!”
陈清远只能放他在门口躲着,自己一个人走上去搭话,他开门见山,问起当初的事情来。那许婶子异常地冷淡,陈清远的问题一个没回答,却总是盘问他来做什么。见他死皮赖脸不走,干脆一摔手中的衣服,走到破屋中关上门不出来了。看来亡夫之痛是她心中不可触碰的禁区,陈清远没了办法,蹲在院中好一会儿,最终只能悻悻然离去。走到门口,韩阴生已探头探脑地候着了,他早就旁观了个大概,看到陈清远无精打采的样子,自己也好生难过,回头不舍地望了一眼,便跟着陈清远走了。
就在这时,那破旧的屋门“吱嘎”一声打开,许婶子竟然手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盯着韩阴生的脸,不确定地问道:“是……是少爷吗?”原来她家里十分破旧,就连门也歪斜,门框处有很大的缝隙。她人躲进屋中,却一直通过缝隙观察院内之人,韩阴生回头那不舍的一瞥,恰好被她看在眼里。她与丈夫二人在韩家做仆,可以说一直看他长大,别人不熟悉他,认不出来不足为奇,可她怎么会忘记韩阴生的容貌呢?
韩阴生在她开门的一刻就转过身来,此时也愣在原地讷讷不知如何回复。明明故人重逢很是喜悦,但顾忌自己累得她丈夫死去,自然是喜悲不定,忐忑不安,终于还是怯懦地应了一声:“许婶子……”接着,豆大的眼泪便啪哒啪哒流出来,止都止不住。许婶子见状悲叫一声,便冲过去搂住韩阴生,不停地抚摸他的头发、面容。“真是你,长生少爷,我就知道少爷福大命大!苍天有眼啊!”两人相拥,哭作一团。
韩阴生早已啜泣得话不成句:“婶子,都怪我,不然许大叔也不会……”许婶子马上截住他的话头,宽慰道:“我丈夫之死绝不是因为少爷!少爷你想想,你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花样馍馍,你吃过婶子多少东西?我丈夫送你一顿饭算得了什么,你怎么会克死他?任谁说我都不信!”陈清远忙道:“是啊,其中必有隐情,我们所来就是为了此事,还请大姐详细告知。”
许婶子抹了抹眼泪,悲切道:“我丈夫的死,和韩家脱不了干系!我说的不是少爷,是韩二老爷!”韩阴生奇道:“我二叔?”许婶子道:“正是!那天晚上他那贴身奴才徐柱叫我丈夫去吃酒,我丈夫回来之后就腹痛不止,吐了好几口血,终于是没挺到郎中过来。我一直思量着是酒的问题,想请仵作验尸,他们却说枉死之人要尽快下葬,硬是将我丈夫下了葬。还放出什么话来,说我丈夫猝死是因为给了小少爷一顿饭!都是屁话!后来韩家把我赶了出来,给了些银钱打发我回老家,我惦记着婆婆无人照顾,就偷偷地溜了回来,一直不敢让人知道。这位相公刚才问我话,我还以为你们是二老爷的人呢。”陈清远问道:“你丈夫葬在何处?”许婶子叹道:“穷人还能葬在哪呢?便是城郊的乱葬岗子了,连坟头也不曾有一个。我每年去看他,也只在那附近的杨树上系条红绳儿,权当是给他指路了。”
若是找不到许大石的尸体,死因也就无从查明了。陈清远沉吟道:“此事果然疑点颇多。可我们还需找到第三个人,方能作出判断。大姐可知郭波家人现在何处?”许婶子道:“那郭波父母早就去世了,可他有个媳妇,现在还在城里住着。我只知道大概的位置,你们去寻找吧。”说罢便指了一个地名。陈清远与韩阴生便又动身前往,韩阴生与许婶子依依惜别,刚重逢又马上分离,两人心中皆是悲伤不已。
郭波的家在城西,离着倒是不远,没费力打听便找到了郭波的遗孀。陈清远刚一开口询问起郭波,那女人便道:“别跟我提那没良心的东西!”陈清远受呛,讷讷道:“郭兄弟去得早,夫人气恼也是应该。”那女人冷笑了几声:“他若真死了,我笑都要笑醒了!”陈清远心中一动,问道:“难道郭兄弟没死?”那女人听他这样问,突然面色紧张,警惕地问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陈清远眼珠一转,回答道:“早些年的朋友了,郭兄弟欠了我一大笔银子,说走就走了。这钱我没法朝死人要,只好来找嫂子了。”那女人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恶声骂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是有种,就找那死鬼问个清楚,欺负女人算什么?”陈清远道:“嫂子这话说得太难听,你叫我找个鬼问清楚,难不成是想咒我死?”
那女人哼道:“贼汉子才没死呢!他改了名字,现在在廊城,过得花天酒地,好不自在!”陈清远见她语焉不详,故意板起脸,不满道:“嫂子当我是三岁孩子?编几句瞎话就把我打发了?”那女人道:“我若说谎,天打雷劈!若不是前几日我家堂姐在廊城遇到他,我也不相信呢!那贼汉子见了我堂姐,装作不认识她,我堂姐拉住他问话,他慌慌张张地跑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又活了,他下葬的时候我又不在,没准儿就有什么猫腻!”陈清远心中好笑,原来这个“死”的时候家属也不在,套路都是一样的,只是其他人可能真死了,这个死得不安分,又被人看到了。
陈清远借口吊唁死者,找了宁县的画师,给郭波画了张像。那画师是宁县本地人,即使郭波已经“死了”五六年,到底心中还留着郭波的样子,就按照记忆中画了一幅。
带着画像,陈清远连忙和韩阴生前往廊城,在城中按图索骥。有人认出那画像中人像是开青楼的赵官人,两人立即前往,终于找到了郭波的踪迹。只见他身着绸缎衣服,气派竟像是一个小掌柜,可偶尔还会流露出混混的无赖表情。彼时他正在两人面前走着,陈清远大喊一声:“郭波!”把他吓得一愣,一回身的功夫已经被韩阴生抓住手腕。他也不知道身后这一大一小两人到底是谁,只听到有人叫他以前的名字,便下意识要跑,立马甩开了韩阴生的手,飞也似的跑开去。陈清远刚欲追赶,却看到郭波跑了两步,就踉跄地摔倒在地,怎么爬都爬不起来。陈清远还道他是自导自演暗藏猫腻,凑近探视,只见他面色灰白,脸上布满黑气,呼吸急促,有出气没进气,已经奄奄一息。
陈清远见到这熟悉的场景,骤然转头看向韩阴生,韩阴生被他一盯,神色颇为局促,罗魅那阴恻恻的声音突然从韩阴生的口中鬼叫起来:“看我做什么!我帮你抓到他,你还要怪我?”陈清远颇感头大,无奈道:“多谢你好意……可是我们要活口啊!”罗魅冷笑数声道:“你不是很有能耐吗?”那意思竟然像是要看陈清远的好戏一般。为保郭波性命,陈清远只能带着他立即投宿除邪,心中却在算计,方才韩阴生拉住郭波时,只是一瞬的接触,罗魅就能把人影响成这个样子,这厉鬼的能耐实在不可小觑,只怕将来韩阴生也控制不了它。
照法给郭波祛除邪气,陈清远却没尽力施为,到了能让他保持清醒的程度就开始审讯。郭波起初耍赖不认,惹得罗魅十分不快,它又让邪气萦绕郭波的五脏六腑,使他疼痛难忍,如蚁噬骨,终于受不过招了。郭波从未受过如此酷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陈清远也哭笑不得——但凡罗魅觉得郭波话不尽实,就会用邪力影响他,往往陈清远为郭波拔毒甫一完毕,又要重新施行。手上的伤口刚结疤,便得重新割开,一场审讯下来,陈清远的手都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罗魅故意的。好在郭波终于不堪受辱,言无不尽,把能说的真相都说了,这真相听得两人一鬼均是心惊不已。
原来他早就和韩家有诸多瓜葛。在很早以前,郭波有一个专门在黑市倒买倒卖的朋友酒后吹嘘,说自己接了致祥绸庄的韩二老爷一个大生意。那韩二老爷连续三年在他手中买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每次只买很少的剂量,凡他要价,韩二老爷绝不还口,这让他狠赚了一笔。后来韩家大小姐、夫人和老爷相继毙命,他那个朋友就突然人间蒸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郭波便留了个心眼,在朋友家中的隐匿处找到了与韩二老爷买卖往来的账单,发现购买那毒药的时间恰好停在韩家大老爷毙命前一月余。他意识到了韩二老爷暗地里的勾当,竟贪图钱财,也想冒险借此牟利,正好他有个名叫徐柱的朋友在韩二老爷手下当差,他便让徐柱在韩二老爷面前介绍自己,凭借着一股机灵和狠辣劲,办了几次事就得到了韩二老爷赏识。
他因是打手出身,韩二老爷便总是派给他有人命官司的活,报酬也是极为丰厚。无论是许大石被徐柱叫去饮酒反被毒杀,还是朱二在家中遇刺身亡,都是由他一手策划,并胁迫仵作尽快下葬二人,来个死无对证,成功将死因嫁祸于韩阴生。同时在街坊中传布舆论,让全城人心惶惶。经此之后,他自知涉水太深,韩二老爷将来不会容他,便与那徐柱合伙商议诈死逃亡。某日,徐柱怂恿韩二老爷道:“郭波知道太多机密,且手上人命官司太多,留下他迟早是个祸患。看在他多年为二老爷办事的份上,给他一笔银子安顿老母孀妻,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韩二老爷欣然应允,将事情托付给徐柱,却没想到两人早已合计好了。于是郭波假死,徐柱得了韩二老爷的银子,与郭波对分,从此两人分道扬镳,郭波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再也没回宁县。
韩阴生听毕,眼含热泪,痛声问道:“究竟我二叔为何要害我双亲?”郭波听闻此言,定睛一看,认出正是那韩长生少爷,吓得魂飞魄散道:“少爷,你,你怎么还活着?”未待韩阴生回话,罗魅那阴恻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当我还活着吗?我自然是阴魂不散,前来复仇的!你刚刚受过的苦都忘了吗?还不老实交代!”那郭波本就亏心,又听到罗魅魔鬼一般的声音,魂儿都吓没了一半,想到刚才所受之刑又信了八分,心中叫苦不迭:“听闻那地狱共十八层,我这等害人性命,死后定然会入‘刀山地狱’,刚才那如蚁噬骨之痛,看来就是地狱的酷刑了!这厉鬼如今寻仇缠上我,苦也,苦也!”想到此处,悲从中来,不由得哀嚎一声,口吐鲜血。罗魅又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是把那韩二老爷的奸计全部招供,也算功德一件。有功论赏,我便可让你无痛身亡,保你全尸,从此不必生受这些苦痛,早日投胎享福去。”郭波听闻,一边哀痛于自己旋即身死,一边又幸于自己不用身受折磨,一张脸半悲半喜,啼笑皆非,还是坦然道出了韩二老爷意图侵吞兄长家产的真相来。这话是由徐柱偷偷告诉他的,因韩二老爷是妾室所生,韩家家规森严,祖上基业只可由其兄长一脉继承。韩二老爷因此郁郁不得志,竟然想出了这样一条毒计,假借韩阴生的极阴生辰害死兄长一脉,将家业接手。却如何也想不到,他编出来的“克亡之命”,在几年后会弄假成真,也使得早该死亡的韩阴生命未该绝,或许正是天意弄人。
罗魅听闻真相,冷笑感慨道:“这韩二老爷若是枉死,也能成为个凶鬼呢!”说罢,韩阴生的手突然向郭波颈中袭去,陈清远手疾眼快,连忙拦住,喝道:“你要做什么!”罗魅道:“我答应他的,他若是说出实话,便赏他个痛快。”陈清远头疼于它我行我素,强硬霸道的性格,苦口婆心劝道:“他是一位重要的人证,我们若想为韩阴生的先考妣讨个公道,就应该让他为韩二老爷的罪行出面作证。”罗魅闻此嘲讽不已:“你们人间的规矩就是如此婆婆妈妈,一命换一命,这才是公道!待我杀了此人,再杀了韩二老爷,不就为韩阴生报仇了吗?”陈清远摇头苦笑:“若都如你一般行事,天下岂有不乱?”罗魅道:“我不和你争吵,韩阴生你说,你要如何做?”
韩阴生刚才一开口,就被罗魅占了嘴巴,如今终于得到机会表明自己心迹。陈清远也有所盘算:他这几年来因此受尽苦楚,家破人亡,流落街头不说,还丢了性命,如今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若是依照罗魅所言,只求复仇枉顾其他,虽然情有可原,但长此以往必成人间一害!我若是无法劝动他,也只能亲手除掉他了。心中暗暗哀惋,却见韩阴生思索了一番,沉声回答道:“就算是要我二叔偿命,也没法让我父母姐姐复活过来,杀他虽易,可行之无用。母亲之前常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不义在前,定有按规惩处在后。只有真相大白,沉冤得雪,我父母姐姐,还有其他无辜枉死之人的在天之灵方得安息。”陈清远听闻他此言大为舒心,对他赞叹不已,罗魅却哼了一声,再不言语了——它虽然行事冲动蛮横,却十分守诺,这也难能可贵。
虽然两人一鬼达成了用法律制裁韩二老爷的共识,却对于如何揭发,如何打官司一筹莫展。恰逢王公子发来一份询问调查进展的手书,陈清远突然想到,此事或许可以让王公子帮忙,讼状之事陈清远等人从未接触,可王家家大业大,免不了招惹官司,个中环节定然知晓。于是他们带着郭波回到祁城王家,王家上下已得了王公子吩咐,皆视韩阴生为小少爷,对他礼敬有加。王公子听过事情来龙去脉,心惊不已,痛骂那韩二老爷竟然行如此歹毒之事,当即吩咐下去,找来祁城最好的状师入府一同商议。状师听罢前因后果,称徐柱和当年验尸的仵作乃是另外关键证人,若是能取得此二人口供,韩二老爷定然逃无可逃,否则完全有翻供的可能。
王公子闻言,即刻着手去办。王家不愧家财实力雄厚,王公子差二十家丁到宁县打听寻找二人,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两日之后便将此两人完好无损地带到了王家宅院中。状师审讯采证一气呵成,验得人证物证均相互吻合,毫无破绽,迅速写成一纸讼状告到宁县知县府衙,打了韩二老爷一个措手不及。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任他韩府家业财力如何大,也不过是区区宁县的富庶人家罢了,如何能敌得过王家的精心布置和这白纸黑字的如山铁证?
宁县知县升堂审讯后,依律判韩二老爷、郭波、徐柱三人杀人抵命,立即押往州府大牢。仵作曾受胁为伥,如今敢于作证,还原真相,功过相抵。并为枉死的许大石、牛二两人立碑烧香,犒慰亲属。当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韩家的大片家产,费尽周折后终于尽数归还韩阴生。当初韩阴生旦夕之间从少爷变成乞丐,如今又在旦夕间从乞丐重新变回少爷,可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为身外富贵杀人取命,行不义之事,便会天怒人怨,鬼弃神嫌。
陈清远在事了后即向众人告辞,谢绝了王公子的巨额金钱,西行回乡去了,临走时留给韩阴生一部书籍,乃是修行阴阳之术的入门心经,盼他善用天资,学有所成,并以此术约束罗魅。韩阴生接手韩家绸庄后本想将基业发扬壮大,未成想频频遭遇困难,种种经营颇感无力。他自幼年时便离开家门,即使父亲有经营之能,也未曾传授于他。幸得王公子大力襄助,危机才得以解除。为扶持韩阴生重掌家业,王公子派人教韩阴生管账理财,并投大量资金入股,原本因掌柜东窗事发而岌岌可危的致祥号,招牌渐渐又亮了起来。虽然那原本姓韩的致祥号如今不得不“入赘”姓王,成为韩家后人和王家后人共同经营的产业,但也因此将生意不断做大,后来竟成了祁城最大的绸缎庄。宁县韩氏一族渐渐没了声息,取而代之的是祁城韩家。
数十年后,世人都传闻祁城韩家有位稚子老爷,年纪已近不惑,仍然童颜不老,且有不饮不食之能。相传是因为幼时潜心向善,得到南海观音大士点化,方得长生不老之术,一时之间高人雅士皆慕名来访,欲一睹仙人容颜,荣沾福泽。又有传闻道,这位韩长生老爷受仙命考验世人,数十年前曾化身乞儿于市中行乞,凡对其恶着皆遭天报,凡对其善着均受福泽,由是坊间有儿歌唱道:“见乞儿与美酒,以免破屋之咎。”意思是:见到乞丐在街头行乞,要用美酒好饭招待他,多行善举才能避免家破人亡之灾。自此祁城对老幼妇孺、乞儿残障一视同仁,与人为善,讲信修睦,渐成风气。祁城得世人美誉“善都”,引来各地纷纷效仿。
可笑当年明明童稚,世人却信以为鬼;如今明明恶鬼,世人却拜以为神。焉知正邪岂能言明?神鬼岂能目断?求吉则信神,攘祸则驱鬼,神鬼所差者,不过惶惶人心耳。
绘:王子尔玉——————————————————————
注:人物形象灵感取自东晋干宝《搜神记》卷一《汉阴生乞市》篇。
【汉阴生者,长安渭桥下乞小儿也。常于市中丐,市中厌苦,以粪洒之。旋复在市中乞,衣不见污如故。长吏知之,械收系,着桎梏,而续在市乞。又械欲杀之,乃去。洒之者家,屋室自坏,杀十数人。长安中谣言曰:“见乞儿与美酒,以免破屋之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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