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声音

小千的生活已经改变了，所有的一切，悲怆的改变。

过去小千的父亲常常会带他到麦地，看着那翻滚的灿黄，风顺着一颗颗弯下头的麦粒在指间萦绕。小千伸直了手臂，缓缓的闭上了眼，这时他就笑着说：“我摸到风声了。”

父亲也笑了，不厌其烦的纠正他：“声音是应该听到的。”

小千低下头，盯住自己的影子，然后在麦地里奔跑，他一直喜欢这么做，就好像在光亮那片混沌里存在着另一个自己。

而小千的母亲经营着一家和式餐馆，整天忙里忙外的，更多的时候，是让小千待在暂时空着的厢房，而母亲则穿着和服，来来往往给各个厢房里的客人上菜。

餐馆的厢房之间是用一块薄帐隔开的，客人的影子倒映在薄帐上。这些影子形态各异，有上凹下凸的中年人，有体型婀娜的女子，还有个头不大的孩子。

小千就如此等啊等，一直到傍晚父亲下班了来帮母亲的忙。闲暇的时候父亲就来陪小千，会在薄帐另一半摆各种各样的手影，有展翅翱翔的大鹏，有忠实可憨的小狗，还有白洁净灵的天鹅。

小千看到呵呵直笑，结束后父亲走出来，他直鼓掌，然后他便问：“爸爸，人为什么会有影子呢？”

父亲想了一下回答说：“那是为了不让人们在黑暗中那么孤单。”

“孤单？”小千似懂非懂地敲了敲脑袋。

晚上回家后，他把这件事写进了自己的演讲稿里，因为班里准备办一个演讲比赛，小千就是参赛的一员。现在，他的稿子已经接近完成，正在修改中，写完后，他还得练一段时间地表达。

“爸爸说，影子可以陪伴孤单的人，不过我一直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孤单呢？”小千写完后看看还觉得满意，抬头望望钟表，已经很晚了，于是马上关了台灯倒头睡下。

直到第二天事故的发生，一切都改变了。

那是去麦地的路上，坐在摩托车上的小千紧紧贴住父亲的后背，疾风肆意地划过摩托，向后挤去。忽然从侧面闪起一道亮光，接着是无尽的鸣笛声，冲撞向摩托，将其狠狠挤向一边。摩托的轮子盘在地上，仍旧不甘心地旋过一周后，在地上留下的是两个伤痕累累的身体。

小千感觉到那道光渐渐离他远去，随后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等小千再醒来的时候，已不知是多少天以后了，小千躺在病床上，四周看上去并不详静。他看见了母亲，在外面不知和谁在争论，还有来来往往经过的护士，相互喃喃着很高兴聊着什么。

耳边尽是刺鸣声，一片片模糊的人声隐约穿过他的耳朵，但听不清楚。小千从床上走了下来，走到门外，母亲并没有注意到他，他穿过一个个病房，看见有正在询问病人情况进行填表的护士；看见有慰问着大病出愈的女儿的母亲；还看见有……小千忽然愣住了，眼前是一个拖出来的担架，躺着的人全身被白单盖住了，小千感觉到，这人的身高非常熟悉。

他想伸出手，去看看白单下究竟是谁，可他又有些犹豫……这时，他的母亲才终于看见他，十分焦急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小千愣住了，母亲的身子在抽搐，她哭了，她为什么要哭？她在哭什么？还未及想，小千又看见眼前的担架被人推走，不知那是被推向哪里，只是离小千越来越远。

那人是谁？

“那是爸爸吧……”小千嘴动了动，不过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母亲似乎听到了，她惊愕的看着他，嘴里喃动着什么，她确实是在说话，可为什么就听不见呢。小千抬起头，看着四周很吵闹的样子，还有一个妇女坐在那里痛苦的呻吟，可他什么也没听见。

小千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感觉到母亲在敲门，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和别人说话。

门外，母亲靠门坐在地上，不住地抽泣，意外的打击对她来说太大了，已经远远的超出她能承受的程度，但她又不能不去接受这些事实。手里拿着两张纸，一张通知了她丈夫的死亡，另一张通知了她儿子将忍受没有声音的世界，就这两张没有重量感的纸，却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母亲注意到儿子房间的灯早早就关了，而自己还要揉着红眼继续准备明天的事务。唉，她叹息一声，不管发生了什么，明天还是会到来，生活还得继续，这是为了小千，也是为了自己。

第二天，小千还是在寻常的时间起了，母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去上班，而是坐在餐桌旁，准备好了早餐等小千来吃。

也许这一切只是错觉吧，望着依旧十分平静的小千，母亲忽然想。她也只是平和地看小千把早餐吃完，没有多说什么。

“妈，吃好了，那我上学去了。”小千冲她笑了笑。可就是这么一句话，令她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也只有点了点头，看见小千依旧天真无邪，兴冲冲的抓起书包跑了出去。

母亲在后面张了张嘴，想叫住他，但始终发不出声音，就好像其实聋的不是小千，而是她哑了。

一路上，小千尽量避免走在车辆多的地方，尽管如此，还是好几次差些出了事故，终于到了学校，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母亲也松了口气。随后，她去了找学校老师，说明了情况，老师表示了解，会特别在意小千的。

“你家孩子小千真是一个不错的好孩子，”老师叹了一口气，“只是……唉，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通知你的。”

母亲赶紧说：“那多谢老师了”她又急忙忙回去开店，在路过教室时，她看见闹哄哄的教室唯有小千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儿，却十分开心地望着其他人在打闹，她的心不禁一阵绞痛，只感觉眼里有什么要流下来，急忙跑开。

小千扭过头，还来不及看母亲离去的身影，周围的小伙伴就挤揉到他面前，说的什么听得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根据他们的口型小千也能略微猜的出来，无非是瞎聊的一些话。

这一天很快过去了，但小千十分吃力，他力图去听周围的每一句话，上课时他密切关注着老师的口型。

“小千……”老师望着一脸迷茫的小千，不禁叹了口气。

就这样，几天过去了，老师找到了小千的母亲对她说：“小千的母亲……其实我们建议的是小千可以去一些特殊的学校，我是说专门教育小千这样的人的学校……因为我觉得小千实在不适合这里……”老师这样小心翼翼地说，同时一边注意着小千母亲的反应。

母亲直直地呆在原地，她想起了之前在那个吵闹的教室里，小千安静地坐在那儿……

“是的，我明白了。”母亲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再不多说什么就离去了。

母亲一直等到小千放学，跟在他后面。小千依旧是如此天真的样子，在路上蹦蹦跳跳，很难让人将他和聋子联系在一起。看到此，母亲不忍心将离校的事告诉他。

又是一天。学校班级的演讲比赛终于开始了，小千虽然不知道同学们演讲的是什么，但看到他们热情洋溢的样子，应该不错，于是使劲地鼓掌。

轮到小千上场了，全班都望着他，小千抬起头略微有些羞涩，张了张嘴，可是感觉声音咽在了喉咙里，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头，好像他的声音已经坠入了万丈深渊，任他怎么找也找不到。

“听不见！”下面的学生有的喊了起来，小千一脸迷茫地望着四周。忽然有一只手放在了小千的肩上，那是老师，对小千鼓励性的点了点头，笑了笑，示意他先下去。

然后老师在台上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低着头，不停的咽口水，直到嗓子发干为止。

聋时常会伴随着哑，随着长时间的聋，人们会忘记如何发声，小千虽然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自己快说不出话来了。

放学后，小千默默走在路上，天渐渐黑了，路边的灯向下垂着，仅仅照着属于他们的那块区域，小千走到路灯下，看着地上自己影子躺在那儿，仰望着他。

小千缓缓伸出手，那影子也伸出了手，小千忽然笑了，摆出各种手势，在地上俨然成了各种生灵的动物。

“爸爸，人为什么会有影子呢？”

“那是为了让人们在黑暗中也不会孤单。”

“孤单？”那时小千还不懂，现在小千才明白何谓孤单。但当他摆弄自己的影子时，又想起了父亲的话，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孤单。

不错，小千并不孤单，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身后，母亲默默跟着。当母亲看见小千在摆弄影子时，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丈夫和小千在一起的情景，她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小千回到了母亲的餐馆，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空着的厢房里，望着薄帐上各种嬉笑聊天的人影，他开始想象这些影子是同自己在说话，他也相应让自己的影子开口作出回应。

恍然间，他似乎听见了那些影子所说的话，但是转瞬即逝，当小千还试图听到些什么的时候，母亲走了进来。

“小千，妈妈想和你说些事。”母亲拿着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小千望着她，她继续写道，“小千，你恐怕不能再在这所学校上学了，而是去另一所有些特殊的学校，是专门为了小千这样的孩子而办的学校。”

母亲注意观察小千的反应，谁知小千只是望着她笑了笑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母亲这才松了口气，她哪知回了家的小千在床上一夜没睡。

第二天也是小千上学的最后一天，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直到这一天快结束时，老师在课堂上宣布了小千转校的消息。老师事先已经和小千说话，要他在离校前在班上说几句话。

老师示意了小千一眼，小千走到了台上，望着下面的同学，在黑板上写下了一行字：我想在最后为大家作一次演讲。

底下的同学就连老师也茫然不解，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好，今天我为大家演讲的题目是‘什么是快乐’。”

小千顿了顿，望着下面的同学，开口了：“其实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人为什么要不快乐，为什么要孤单呢？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还有爸爸妈妈每天陪在身边，妈妈总是在早上就为我做好早饭，爸爸时常带我去麦地玩，人为什么要不快乐呢？”

“后来我知道了，什么是孤单。就好像是在一个别人都不在的地方，我只能坐在那儿，看着别人玩，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说。后来我知道了，什么是不快乐。我再也没去过麦地玩，坐在妈妈的店里总觉得很安静，我自己摆弄影子玩的时候，就会想起爸爸，那时候我就很想哭，像以前爸爸不给我买玩具时一样大声地哭，只要我一哭，爸爸就一定会给我买，但现在我哭，爸爸也不会回来了。”

“而且我必须要快乐，这样才不会让妈妈伤心，让她安心去上班，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一点都不坚强。我必须要努力，做好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我耳朵听不见其实也没有关系，爸爸告诉我影子会在黑暗中陪伴孤单的人，我的影子陪伴着我，就算我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但我可以听见自己还有影子的声音。所以昨天我一个晚上练熟了这篇演讲稿，来告诉大家我其实一直很快乐，因为人总是没办法一直孤单下去的，这就是我认为的快乐。”

当小千说完的时候，老师带头鼓起了掌，同学们也相继鼓起掌来，这雷霆般的掌声小千固然听不见，但他闭上眼，伸直手臂，感觉到指尖空气的震动，他微微一笑，小声低喃道：“我摸到了掌声。”

不，是我听到了掌声。

恍然间，又回到了那片麦地，小千矮矮的身材伫立在齐高的麦秆中，风顺着一颗颗弯下头的麦粒在指尖萦绕。

当放学铃声响彻教学楼的时候，不知不觉小千在这所学校的时光就结束了。他走在路上，看着嬉戏打闹的同学，自己仍旧是一个人这么走着。

到了母亲的店里，小千坐在那儿一直等，不知等到了何时，小千想要是以前父亲就在薄帐对面摆弄手影了吧。

不知不觉，小千伸出了手，两只大拇指扣在一起，双手各自向相反的方向延伸出去，在薄帐上俨然映出了一只小雁的形象。小千让小雁一直在空中飞啊飞，忽然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小雁的一只翅膀被折了去，正努力地试图寻找安全的地方降落。这时薄帐上又多出了一个影子，那是一只大雁，是从薄帐另一边映出来的。

小雁飞到了大雁身边，张开巨大的翅膀围在了小雁的四周想保护它。而小雁则挣脱了大雁的怀抱，向无垠的上空飞去，大雁不甘心，在后面一直努力地跟着。

就这样一直飞，大雁终于飞累了，停了下来，眼睁睁看着小雁离去。这时小雁在空中盘旋了一阵，飞了回来，张开那单独的一只翅膀围住了大雁……

灯光摇摇曳曳，似乎从薄帐上的那一团影子中也泛出了层层光芒，而薄帐的另一边，母亲望着那一团影子，眉头一舒，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