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阅《茶花女》时,我想起一个女子,在拉萨太阳岛,这是嫖客新刺激处。
前两年放逐自己,短暂停留一些地方,遇到了形色各异的人,到现在还有记忆的,已不多,但值得记住的未曾忘记,她们让我的故事更梦幻也更真实。
太阳岛女子名雪。
雪有着婴儿肥脸,皮肤在当地属白皙,她全身凝聚的精华在于那双深邃的大眼睛,躲藏在长长睫毛下,黑到发亮,让人情不自禁多望几眼。这可人样,是她的骄傲,按她的话说"姐儿现在把自己养得美死人了,当年和干尸差不多",这是她酒气上头时,臭美说出。那些天买断她的恩客晚上放她的假,因为恩客高反一直没缓过来,玩不了,嫌她夜晚在身边烦,便打发她走,我才有故事可听。
我打趣她有职业操守,没偷腥兼职。她回"没必要违背协议,客人买我的时间里,我只认他,这样处生意简单"。她认为现在拥有的都来自恩客赏饭,所以她愿意遵守规则。
雪儿来自四川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子。家落在邙岭深处,山间小路寸步难行,与外界几乎隔绝,文明在十几年前非常落后。在不可理喻的愚昧里,注定逃不过从小被刻薄,加上家徒四壁,常年吃不饱,并且无条件长期读书识字,偶尔断断续续去学校而已。到了寒暑假,会有人到村子里租孩子去外面乞讨,她父母听说残疾孩子价格更高,便对健康的她动了歪念。因此她年幼时偷跑了出来,走过几天几夜山路,垃圾堆找过食物,在货车里藏过,多年里颠沛流离,饥寒交迫。几次生病高烧,她也想过就此离开世界也好,可老天偏偏不收。因年幼,识字不多,普通话不熟练,也从未和外界接触过,这些都加剧了她的困境和茫然,导致不知如何谋生。几经辗转,不知是屎运还是屁运,遇到鸨姐,被相中了那双大眼睛。她说当时被饿得只剩一个念头:有饭吃,有地方睡,能活下去,不杀人放火,做什么都行。后来几年,她顺溜普通话,也得了身份证,从小地方红灯处跳槽到成都,再后来,听说拉萨到处是成都人的金子,随着一个朋友上了拉萨。
我问她,当时生病,有想过再推自己一把离开世界吗。她闪动大眼睛,凝视我几秒,做出遇见鬼恐慌样子,故意颤抖说"那时候小,也怕阴间鬼怪"。想必,这就是怕死,更怕生的两难绝望。她说,生死都不敢自己做主。
过早经历命运多厄有两种人,一是满身怨气,二是更加容易满足。她是后者,上天或多或少还是怜悯她,给了她爽朗天性。她说再过些年,她就不做了,攒些钱,找个小镇安家,过更简单生活。我当时想接着问她,如果幼年绝境时遇到其它行业指引人,她的人生是不是有另一种可能。但是我没问,因为这种可能揭示着现实不止残酷一次。
期间,她问我为什么一直穿这件红外套。原来,她早已多次遇我,一次夜里,我在小酒馆和退伍军人吼不着调军歌,她在我后面;两三次是她陪客人转经,我也在队伍里,比如今早她陪客人在大昭寺晒太阳再遇我这坨红磕长头,认真趴摔得响,虽然她点评我动作笨拙。她继续说,以前有个客人来了拉萨后不信佛了,客人说越是贫穷、不公的地方才越有佛。问我相信什么。我也许也上头了,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也顺道回她"我喜欢的灵,此佛非彼佛,我一般一手抱佛,一手牵魔,这样能喜见佛,乐见魔。偏执佛念,很可能变成自欺的委屈求全;执意魔念,容易拧巴成怨妇或垃圾,今年魔念有些多,就来找佛陀抱抱,想多点慈悲。两者一来一去,调和才有意思"。第一次听人这么掰事,她听得一愣一愣,倒是我把自己说笑了。我还回她一直穿一件衣服是因为拉萨商业化得有钱,衣服贵,我准备省点,红一个冬天!估计我酒后声音开始高亢了,她听后,乐得比我还灿烂。她说读书人屁事真多,说话还喜欢装文字(文绉绉),吃不了苦,要的东西又多,其实很多事都很简单,能吃饱穿暖,有地方住,健康平安,就能走下去。有理!为她的话,和她走了一个。
那晚告别后,开始下雪,天冷,我没再出去。后来也未曾再遇,八成是我不习惯带眼镜,自然不注意擦肩而过的人。一般故事的说者和听者,在彼此都应景应情时才有交集,说者说完,听者听完,也就曲终人散,各自回到生活继续前行。但到底还是在记忆里落下了痕迹,从此我对野蛮生长的一些人,多了更多欣赏和好奇。
原本想要用更多煽情的字句叙写她,可是始终无法从她脸上寻出悲调。大抵她有能耐让平静喜悦比无奈境遇更深刻,所以那晚听这般故事少了惆怅。对于过去,是事故也是故事,她可以原谅也可以不原谅,可以忘记也可以不忘,但已不妨碍她想努力过好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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