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花（三）

1990年的冬天来得有点早，桃花才把田里地里的农作物收拾齐整，天就降温了，刺骨的冷，一夜之间像是入了冬。

重阳节那天，桃花接到了娘家那边送来的消息，二妹又要生了。桃花的二妹叫杏花，早在桃花还在家的时候就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庄稼汉，如今已是第三个孩子了，前两个都是姑娘，一个7岁，一个4岁。本来计划生育抓得紧，根本不让生，但是耐不住农村人，总想生个儿子继承香火的传统观念，二妹怀三胎的时候一直东躲西藏的，这个亲戚家住一段时间，那个亲戚家借宿几天，越远的亲戚越好。这好不容易熬到了快生了，计生办也没办法。二妹的意思是若是这第三胎是个儿子，哪怕罚款，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孩子上个户口。

桃花赶到二妹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妈妈带着四妹妹已经到了，桃花放下手里拎着的一只还不大的母鸡，还有地里刚挖出来还带着泥土芬芳的大白菜，手在身上揩了几下，就去了二妹的床边。虽然生过了两个孩子，但二妹依然疼的哇哇大叫，大汗淋漓，产婆却在一边像听不见似的，只是一个劲的说着：用力，用力，看见头发了，要出来了。

桃花看着在床上疼的咬牙切齿、大汗淋漓、双手紧抓被单的二妹，有些心疼，人说的不假，女人生孩子，果然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但是对于世人而言，看产婆的态度就知道了，就跟人会吃饭、母鸡会下蛋一样，自然的不能再自然了。转而，她又很羡慕这样的疼痛，女人只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她渴望自己也经历一场这样的撕心裂肺，若是躺在这张床上的是自己，她一定不会大喊大叫，她会哭，一定会流泪，笑着流泪。

孩子在第二天凌晨三点才出世，产婆在抱着孩子剪段脐带的那一刻，松了一口气，嘴角有些笑意，一瞬即逝，转而表情又有些木然，她把孩子简单的包了一下，便递给了桃花，顺道出去给外面等候的人报喜——生了个千金，屋外有些静。产婆转而又回到房间里，给虚弱的二妹处理伤口。

杏花应该是听到了产婆的话的，默默的闭上了眼睛，任由产婆摆弄自己的下体，仿佛没了知觉，也不知道痛不痛。

桃花看着怀里的娃娃，半眯着眼睛，刚刚还哇哇的哭，喂了两口开水，就不做声了。皮肤红彤彤的，头上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头型也由于产道的挤压，变了形，像个圆锥样，皮肤皱皱的，瘦弱不堪。桃花看着这个小生命，眼里流露出来的，是满满的怜爱：“宝宝，我是大姨，看看我呀，宝贝长得真漂亮， 以后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屋里桃花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屋外，气氛却凝重的仿佛空气里能拧出水来。

庄稼汉一家子——公公婆婆，庄稼汉，两个女儿坐在堂厅里，大家都一言不发，之后庄稼汉的父亲抽着黄烟筒，吧嗒吧嗒，在吐出一团团的烟雾，遮盖住了他脸上的表情，扑朔迷离。最后是庄稼汉发话了：“要不，送人吧。”他说完看看老父亲，父亲抽完最后一口烟，对着黄烟筒用力一吹，又放在凳子的边缘上敲了两下， 确定烟筒里的烟屎干净了，盖了烟盒，站起来，双手背在后腰上，一句话没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庄稼汉又看看老母亲，母亲说：“送人也好，这么多张嘴，留着怕也是养不活啊，再说若是留下，你就再不能再生儿子了。”庄稼汉又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推开了二妹的房门。

桃花在听完庄稼汉要把孩子送人的消息时颇为震惊，转头看看二妹，二妹仍闭着眼睛，但是桃花清楚的看到二妹的眼角有泪水划过。她把孩子抱给二妹看，二妹却推了她一把，艰难的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桃花明白二妹的意思了，她想不明白，却又能想明白，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饭，多一个孩子，马上村里计生办就会下来罚款通知，多一个女孩，就再无生儿子的可能。庄稼汉要从桃花手上接过孩子：“大姐，把孩子给我吧。趁着天刚亮。”桃花看着怀里的孩子，看着庄稼汉一点点的把孩子抱过去，本来还温热的怀抱，突然空了一块，透心凉，好似心里也空了一块。桃花在小被褥即将脱离指尖的最后一刻，又从妹夫手里抱回了孩子：“妹夫，给我吧，把孩子给我吧，你们再想想清楚，我先把孩子抱回去，我来养。等风头过了，若是你们想抱回孩子，也可以让她认祖归宗。”

庄稼汉和二妹听到大姐的这番话，喜极而泣，从古至今，又有哪个父母舍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若不是形势所迫，被逼无奈，谁愿意让自己的血脉成为孤儿？桃花若是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一个以后想孩子也可以去见见，二个也不用担心这孩子会受委屈。

桃花走之前，二妹和二妹夫交代：“大姐，你就是我们的恩人，这个孩子以后就是你的 ，你养她长大，她奉你终老。你就是她的亲生母亲。”桃花心里却是五味成杂，拎了一只鸡过来，却要抱了一个娃回去，不知道来福会怎么想，公婆又会怎么想，毕竟不是血脉传承，他们会不会把她当成白眼狼？还有那个王婆说的，用一个孩子做引子，引来我和来福的亲生骨血，这事可信吗？

不论可不可信，这个娃，这个才出生，没有喝过一口母乳（村里人说，孩子喝了母乳以后就不太容易接受其他的食物），也还没有取名的婴儿，都在桃花的怀里了。她确实不知道回去以后该如何跟来福一家子说，但是她无比期待，自己能够孕育骨血，体味为人母亲的快乐，当然，她会把这个小生命，当做亲生孩子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