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是在林子中遇着那人的。
那日他正在山上劈柴,阳光透过树叶零碎洒在他身前,突然一只野兔从他眼前跳过去,那体型在兔子中绝对是少见的巨大,它在树木间奔跃,时而趔趄,踩得落叶窸窸窣窣,像是受了腿伤。望着兔子即将远去,阿成一下就听见了油脂滋滋作响的声音,“烤好和阿花一起享用。”他这么想着,便将斧头和背篓放在地上,背着弓箭悄悄跟了上去,可那似乎负了伤的兔子,行动虽偶有踉跄,速度却丝毫不见减缓,更像是嗅到了猎人的恶意,根本不作停歇,引得阿成在林中不停绕圈。追逐许久,阿成也没寻得机会,眼前兔子的身影越来越远,加上从上山以来就未进食饮水,早已疲倦不堪,只得悻然作罢。
待阿成回到搁置斧头的地方时,天光已被蒙了黑纱,映得四周影影幢幢,再看今日当砍的柴伙也未足量,懊恼与后悔涌上来,心想自己多半是被山中精怪作弄了,心悸之余,连忙背起背篓往山下赶,山上的天暗得快,阿成饥肠辘辘,这使得今天的山路异常崎岖,林间不时有野兽的掠过,他不断加快步伐,脑海里那只肥硕的兔子仍是挥之不去。
正出神时,一阵声响传来,“笃笃笃”,是有人在用棍子敲打地面,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阿成惊慌四望,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山里,难道又遇到了什么不怀好意的鬼怪?只见一中年男人架着一副拐杖从身旁树林阴影中现出,那男人容貌俊朗,神色温和从容,身着皂白长袍,后背一宽大木箱,袍下却是空无一物。原来他仅靠这两支拐棍支撑行走,却不见摇晃,行动与常人无异。
他看到阿成,面露欣喜,急声说道:“小哥别怕,我途径贵地,受这苍茫山林迷困,眼下天色渐晚,小哥可否方便领我下山,如若能借宿栖身一夜,定然不胜感激”
见着阿成仍盯着他身下长袍,男人笑着解释:“我自幼残缺,刚一落地便没了双腿,所幸双手生来神异,什么物件使来皆可得心应手,就化双棍为腿,踱行于世。”
阿成神色渐缓,但仍心存警惕,抬头望了望天,示意男人跟上,转身继续沿着下山的路走去,接着问道:“我在山下村庄长大,对这片山林熟悉得如自家后院,此地倒也没什么老虎占山,但到了夜里,据老人口口相传,却是怪事频发,领你下山当然方便,不过你出现得实在诡异,你为何来这荒野山林,木箱里装的又是什么?”
男人架着双棍跟在阿成身后,仍是笑道:“如你所见,我天生这幅模样,遭双亲遗弃,幸得一乞丐拾走,食百家饭,养到懂事的年纪,靠着一手雕刻的本领度日,苟活至今,久而久之,更视其为毕生的事业,安葬养父之后,索性以天地为家,观摩各地人虫鸟兽,希冀刻下世间半生。路过此地时,见山川起伏,林海连绵,幽深神秘,不禁喜爱,就讨周遭猎人要了一份地图,仓促上了山。前几日凭着猎人的标记,倒也安然无恙,可今日我沉醉山中景色,不知觉间与舍弟走散,找寻半日后,自己反而失了方向。至于我这箱子里装的呀,不过是一些刻刀、干粮和心爱的成品罢了。”
阿成听完,心生几分敬意,说:“你算个奇人,在山里一点要小心呀,不如将你兄弟的相貌,在何处走散的说给我听,明日我再请几位老道的猎人一同上山寻找,不过这林子夜间多有凶兽活动,更有不知名的山精潜伏,只怕情形不容乐观。”
男人说:“这不必麻烦小哥,我那调皮的兄弟是一只灰兔,与我同乞丐一起生活,彼此互相照拂,感情胜过世上的亲兄弟。它体型异于一般的兔子,生性机敏,四脚生风,喜好作弄他人,哪怕遇见老虎妖怪,只凭两只腿也能耍他们团团转,只消它在这山林中寻够了乐子,自会嗅着我的味道下山。”
阿成惊奇不已,脸上浮现惭愧:“这么说来,我今天应是遇着那只兔子,还妄想把它变作口中美味,果然正如你所说——被它逗弄得原地转圈了。”
说完回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男人身子略躬:“舍弟生性顽劣,难以管教,我先替他道歉了。”
一路上男人说着沿途见闻,阿成自是大开眼界,新奇惊叹,不多会儿,阿成指着前方村落,说:“那里就是我家了,平日里一人独居,生活清静平淡,你与我做伴想必能增添不少乐趣,不妨多住几日。对了,我叫阿成,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男人脱口答道:“我姓白,单名一个鸟字。”
阿成问:“白色的鸟?”
男人说:“正是。”
入村后,天已漆黑一片,月亮在高空悬挂,阿成引白鸟进了家,帮着解了身后木箱放在角落,接着垫了层棉絮在地上,再铺上被子,说:“家中简陋,还委屈先生先睡在这上面了。”,白鸟摆了摆手:“无妨。”随后阿成做了些吃食,摆上三副碗筷,示意白鸟上桌。
白鸟看向身遭,屋子不大,分成一间灶房和一间住房,住房里单一张床和桌凳就占了二分之一,其它事物一望无余,他缓缓坐上凳子,将拐棍倚在身旁,疑惑地看着阿成。
“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阿成回答,目光撇过碗筷,露出悲戚的神情。“这个是我妻子的,稍后再说,饿了一天,先吃吧。”接着从灶房里抱出一罐酒来,“自家酿的米酒,称不上醇厚浓香,佐以下饭却是很好。”又拿出两只陶碗倒满,“先前听先生说是个雕刻师,好奇得紧,还不知道先生手艺怎样呢,不如拿出你满意的作品,给我这个乡村野夫也长长眼。”
白鸟摇了摇头,语气歉然:“这可不成呐,看了就不灵了。”
“不灵了?”
“我这作品还没完工,要是给别人看了,我这双手可就不灵喽。”
“这是为什么?”
“其实说来也简单,这就像你们种的庄稼,需日日灌水施肥,还得定期除害,费尽气力,可若是等不及它结实就强行拔离土壤,那可就什么都没了,哪怕之后再怎么精心照顾,也无济于事。”
白鸟喝了一口米酒,略一思忖,像是下定了决心,接着说道:“我观小哥憨厚善良,就与你说了我的秘密也好。我从小摸着任何东西,便能感觉它顺着双手变作身体的一部分,第一次碰到刀子那天,更是觉着我出生时手上就应该握着它,从此无论是什么,甭管有形无形,只消给我眼睛捉到一瞬,就能用刀子给刻出来,有时候看着自己的作品,甚至无法分清它是假是真,因此从不敢雕刻人像,恐生事端。养父走了之后,我悲恸过度,迟迟不肯将他安葬,鬼使神差之下,竟想用石头刻出养父,妄图以这种方式让他延寿。上半身很快就刻好了,可怎么也刻不出腰以下的部分——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想刻却刻不出来的东西。”
白鸟叹了口气,明显表露出遗憾:“一下刀就觉得自己虚伪,从未体会过双脚落地的踏实,怎么刻都像是在欺骗他人。挣扎良久,当我想要强行雕刻时,天生而来的灵觉骤然从我手上消失,连刀子也快要拿不稳了,只得放弃。就算这样,当养父的半身像完成时,我仍感到了周遭有人盯着自己,张皇四望良久,才发现正是半身像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我,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眼睛是怎么刻上去的了。”
阿成听得目瞪口呆:“这样的东西确实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看的。照先生所说,你的技艺堪称鬼斧神工了呀!”
白鸟不置可否,说:“再后来,我把那半身像搁在箱子里,只在思念养父时才拿出来,每每与之交谈,都似乎能得到回应,虽然无法得知具体含义,却能感受到那雕像的喜怒哀乐。有一日,我突发奇想,养父一生贫困潦倒,孤苦伶仃,莫不如给他找个伴。于是照着见过的最貌美的妇女,略作改动又刻了一个半身像,依旧是真假难辨,可看上去总是缺点什么,苦思冥想后,才明悟了,这雕像没有生气。”
“没有生气?”
“换句话说,照活人相貌刻出来的雕像没有灵魂,就是一件死物。”
阿成早已不敢相信:“有没有可能是先生你太过思念养父,所以产生的错觉呢?”
白鸟笑道:“我当然怀疑过自己是否患了臆症,便寻了机会让身遭的人看了给养父刻的雕像,那些人只是夸我手艺精湛,并无其他体会。可我明显感知到那半身像的气息减弱,如秋叶欲坠,冬夏将融,就像常人能够感受天气冷暖,这绝不是错觉。这半身像兴许是因为由我所造,所以与我亲近,并不会受损。后来旅途中,又陆续刻了几座类似的半身像,也渐渐印证了我的猜测:活人的灵魂尚有栖息之所,而我刻的终究只是半身像,哪怕再真,也骗不了别人的魂魄。只有那些身躯已然腐败枯朽的灵魂,又心存舍弃不下的执念,才会钻进我的雕像中,又因为雕像始终不如先前的躯体,不可轻易接触尘世,所以在这些执念未了结之前,我可不敢随意将它们现于人前,任其消散,生怕这份执念化作对我的怨念呐。”
说着,将木筷递给阿成,原来趁阿成听得出神之际,白鸟已经从袖口掏出刻刀,在筷子上刻了一条蛇,阿成接过来,凑近细观,任是细如木筷,那蛇却是刻得纤毫毕现,绕着木筷缠了几圈,每块鳞片都清晰地紧紧贴着蛇身,两只蛇眼虽然被眼皮覆盖着,也直射出两道寒光,待看到细长蛇信时,阿成已出了一头冷汗,连忙将木筷丢远,仿佛方才真的受到了毒蛇的袭击,这才对白鸟的话再无怀疑。
白鸟将阿成的反应收进眼底,颇为自得,大笑道:“身上没甚值钱事物,胡乱刻些小东西赠与小哥了,稍待我再刻只雄鸡,凑一对龙凤呈祥。”说完就要拿起另一支木筷。
阿成按住白鸟的手,说:“先生不急,我已见识了你的神技,先听听我的故事,或许你能帮我一个大忙。”
阿成盯着那第三副碗筷,不再掩饰眼里的悲伤:“我的妻子叫阿花,和先生一样,我也是被人捡来的孤儿,被阿花的父母收养,对我视为己出。我与她年纪相仿,从小一起玩耍生活,彼此相知相惜,长大后这份情谊非但淡化,反而更加深厚。我俩早已许下誓言,互相永不离弃,有米同食,有眠共梦。她父母说我为人忠厚老实,做事勤勤恳恳,就将女儿许配给了我,我终于能和阿花名正言顺的一起生活。我只记得那时候无论我上山劈柴打猎多晚回来,桌上总有阿花为我准备的碗筷,当时觉得没什么,等到她不在了,才知道这多么珍贵。她总是跟我说,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想看看那里的花是什么色,听那里的鸟儿怎么叫,尝尝那里的人们吃什么,我也跟她一同憧憬着,心想等安置好养父母,就一定带她游历四方。现今我每天都在回想那些时光。”
阿成闭上双眼,陷入了回忆:“有一天,我收获颇丰,下山时已经很晚,那天月光黯淡,不慎踩入以往猎人设的陷阱,好不容易爬出来,就发现一只脚崴了,等强撑着回到家时,已经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阿花为我心焦,一直念叨着明早给我上山采药去。我不放心她,就嘱咐她只能在山底周遭找药,可到了次日,她一早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还做好了饭菜,心想自己也等她一次,可没想,一等就等到了两年。我也曾叫上村里猎人外出去找过她,可只在山崖下的河流边找到了她的一只鞋,我顺着河流找了很远,却再没发现丝毫踪迹,村里的人们都坚信阿花采药时失足跌下山崖,被山里的野兽妖怪捡了尸,我整个人失了魂,阿花父母更是哀痛过度,不到一年就相继过世了。”
说到这里,阿成两手捂住面庞,已是泪流满面,白鸟看着他,神色关切,宽慰道:“既然如此,不知道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小哥只管开口。”
阿成注视着白鸟,像是着了魔一般,继续说道:“不过我相信阿花并没有死,我时常在梦里见到阿花,老人们常说梦里见的人是看不真切的,可我却能很清楚的看到阿花的模样,她总是坐在一个小河旁,而我在河对岸,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可我总是听不到,只得趟水过河,可每次快要碰着她时,她就消失不见了,梦也就醒了。我想过离开村子去外面找她,可又怕……又怕阿花真的不在了,魂魄回来的时候连个家也找不着,到时候连梦里也见不着她了”
白鸟思索着说:“每次都是这个梦?那可真是奇了。”
阿成从怀里掏出一张白布,说:“我不会画像,可每天梦中都能见到她,我就拼命记住她的面容,醒来后再一点一点地画下来,再修改,再画。现在勉强能画出阿花的大概模样,先生你且看着这画像,能否刻出雕像来,若你能感受到有灵魂附在其上,就说明阿花确实是遇难了,我也好断了这份念头。”
白鸟接过画布细细一看,闭目想了想,再睁眼时,沉默许久,似乎是不忍再言语,看见阿成心切,终于开口:“我想不用刻了,阿花确实是死了。”
阿成愤然起身:“先生我真心待你,你为何咒我家阿花。”
只见白鸟抓了拐棍也站了起来,行至箱子边,从里面拿出一个半身像来递给阿成,“你看看这是阿花吗?”
那雕像女子脸蛋微圆,嘴角勾着天真,眼眸蕴着温柔,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忍受着疼痛。不正是昼思夜想的阿花又是谁?
阿成紧紧抱住雕像,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又急忙将雕像塞回给白鸟:“快收起来,快收起来!”
白鸟接过雕像,长叹一口气,说:“我遇见她的时候,的确是在河边,那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了,但仍望着河的上流,不过离你们这儿却是相当之远了。她对我说她落下水时,抱着一根枯木,不至于沉下,可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河流湍急,她怎么也上不了岸,就这样一直被冲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真不知道那样柔弱的身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她死之前已然神智不清,双眼无神,只有口中仍在念叨着:“你怎么办呐……要回家啊……不用等了……”,我当时不明所以,但受此景感动,就擅自将她的模样刻了下来,心想有缘一定要将她的执念传达,不想竟这么巧真的遇到了。如今想来她可以放心的走了”
阿成听完已然泣不成声,没一会儿,忽然止住了,他握住白鸟双手,哀求道:“她的魂魄是不是就要消散了,那可不行啊,我答应了她要一起去山外面的,那可不行啊,先生你帮帮我吧。”
白鸟怔住了,领会了他的意思,注视着阿成:“你可确定了?”
白鸟郑重地将两个雕像一起放入箱中,用拐棍推开房门,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洁,他又叹了口气,口中呢喃着:“也好,也好。”
然后朗声叫唤:“白天,我们走吧。”
一只兔子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在月光下泛着与石地板一样的青灰光芒,“笃笃笃”的声音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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