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未晚

“你是一株榕藤。千年之后方能修炼成精。守住寂寞，潜心修道。骄傲的榕藤绝非其它草木短短三、五百年便能成体的。记住，孩子，你是骄傲的榕藤……”睡梦中，妈妈的声音又响在耳畔。还有她含笑的泪眼。她说她在天上看着……

我急不可待睁开双眼打量这个世界。有孩子的笑声，有情侣的相拥，有金色的阳光柔情的微风。真好啊！还有身边和我一起的藤族姐妹们。我真想大声呼喊：我来了！我是骄傲的榕藤！

“嘻嘻！看啊，我是这个样子了！”

我睁开眼，惊讶地发现一个姐妹幻成了人。大家纷纷祝贺她。看着她欣喜的模样，我想这就是骄傲吧。草木得道后可随意成人形，也可各处看世界。这也正是大家修道想要的结果。此后每次我睁眼，都能看到藤林里姐妹越来越少。我去数自已的年轮，才知道还得很久很久。

“小榕藤，别着急。你还没到时候，我们先走了。”姐妹们安慰我。我骄傲地笑着，逼回了眼眶里的泪水。

终于，最后一个也离开了我。漫漫几百年，我被弃于天地间。

“然然！到这里来。你看这树多庞大。妈妈给你拍照。”

“妈妈，我喜欢这里！”那个叫然然的女孩抚摸着我的躯干。我睁开了眼。

“这什么树不树草不草的东西多丑啊！来妈妈这儿。”我低头看了看自已。“我真的丑吗？”我抬眼看然然。

“妈妈我喜欢它！”然然的小手扯动着我的藤条。我眨眨睫毛，对着小姑娘笑。

“不行。它太难看了！换个美点的背景。”

我垂下睫毛，收紧所有伸展的枝条，缩进土里。人们不止一次嫌我丑。我开始动摇了。深夜，我又悄悄地冒出头。仰望星空，我寻找妈妈的身影。始终不肯落下的泪终于顺着冰冷的脸颊流下。

“妈妈，你真的看着我吗？做骄傲的榕藤好辛苦，我快守不住了……”

我恍惚睡去。梦中，我见到了妈妈含笑的泪眼。

“呜呜……”我睁开眼，是然然。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为什么？为什么别人能如愿，偏偏我不行？我还是妈妈的骄傲吗？我还要等多久？”然然高考失利，与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但我知道这些年她一直很努力。我舞动细长柔软的藤枝。沙沙沙，沙沙沙……眨眨微湿的睫毛，我问自已，“是啊，我还要等多久呢？”

多少年又是多少年。几经沧海桑田，几世凡尘轮回。我早已无意于纷扰尘世，也不再一遍一遍地数年轮。当初若有选择，我宁愿放弃做榕藤。如果可以，谁不贪恋现世安逸？谁愿天生便是注定被遗忘，一生苦寂绝望？姐妹中好些个早已历经几番轮回，看过几世繁荣。我却连个本体都没长成。每次看到她们成功得道后的喜悦，我就羞愧地垂下所有蔓藤。我自问做不到心无波澜。我讨厌自已的身份，也恨妈妈的绝情。千年又如何？百年又怎样？可是，我已经来了。是啊，我来了太久了。我闭目咬牙，调整气息，使出全身力气把无数藤根往下推，直到寂静的黑暗深处。地面微微震动。稍作休息后我又极尽舒展双臂，藤蔓向四周迅速延伸，“吱吱吱”划破泥土。好像还不解恨。休息片刻后我破例折断头上两颗枝条。剧痛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你疯了！这样多危险你不知道吗？”另一个我细声叫道。我愣了一下。是啊！我平时多么珍爱自已的蔓枝啊！此时透支的身体开始发抖。我赶在树叶变色前把手中的断枝紧紧接在腹部。顾不上给头上的伤口止血，便昏昏睡去。深红色的枝液淌着泪......

这个梦好长好长。我又回到了小时候。追逐打闹，嬉戏欢笑，任性撒娇。妈妈那么年轻美丽……

“孩子，妈妈看到了。你是我们榕藤的骄傲。”妈妈的声音无比清晰就在耳边。我猛地睁开眼。又是一个寂静的月夜。只是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我深信刚才并非梦境。抬头看天，一颗星星一直在闪。

“妈妈，是你吗？我让你失望了吗？”唯有四处虫鸣声，风吹草动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我垂下了头。一滴液体滚出眼眶。我迟疑了一下，记起来这是泪。就在低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已！这就是我吗？我细细端详良久。然后腾至半空，注视着地面上的自已。盘根错节，遒劲繁荣。这就是我？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微微一笑。多年凝固的嘴角肌肉因拉扯而生疼。多少年不曾有笑，忘却落泪，现在全又回来了。我再次举头看星空，那颗最亮的星还在闪。对，就是她！我坚信刚才不是梦。妈妈一定来过！突然，她迅速划向天际，消失在黑暗尽头。

“妈——”我身子一歪，险些坠下来，“不要！不要走......”我半张着嘴,喃喃。

不要离开我……

妈妈，你没有骗我，你看，你看啊！……多年不见的泪水终于奔流如注冲刷着脸庞……

耳畔回荡着“榕藤的骄傲，榕藤的骄傲，骄傲……”不对，还有别的声音。是海浪！可是这儿近处并无海啊。还有雁过头顶的声音，积雪压枝的声音。奇怪，以前除了鸟语虫鸣，这些声音从未听到过。我抬头再看，既无飞雁也无落雪。却发现自已越升越高。哦！原来我居住的星球这么小。

”世界，久等了！”我在心里问候。天色泛白，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俯瞰这生动鲜活的新世界，相逢的暖流缓缓袭遍全身。

不知什么时候我身边围了一群人。

“大家看！这就是世界顶级榕科藤，是目前最珍贵的稀缺物种。她的藤条可用作编织。质地细润有光泽，坚韧历久。她的汁液可入药，有神奇的药用功效。更难得的是她生长周期长达千年之久！看她的年轮。罕见啊！检测报告显示这里的土壤极不利于她的生长。她能长成这样实属奇迹。而且，这棵古树已通灵性！”人群中一阵惊叹声。我内心不悦。我虽千年，可是还很年轻。人家才刚刚得道，凭什么我就成了古树？

说话的是然然。当年的她后来在国外就读生物考古专业。回国后组建了一个考察研究团，兼管博士的课题研究。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她依旧精神矍铄，带领她的课题组亲自实地考研。由于讲解激动，她的脸上泛起红晕。

年轻人纷纷举起相机，被然然制止了。

“不要拍。请尊重她。凭我们短短一生，能亲眼目睹一株千年沧桑的古树，何其有幸！在她面前，我们又是何其渺。让我们心怀敬畏，感谢彼此相逢。相逢未晚啊！”然然感慨万分。

是的，相逢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