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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堂

第七天堂

作者: 三氧化参参 | 来源:发表于2017-11-22 21:31 被阅读0次

    初次遇见中原中也的时候,他还不及现在这般凉薄,在我们懵懂尚且无知的那些岁月里,命运被握在他人的手掌心中,操控着年轻的皮囊与骨血。

    事实是,我们的生活充斥着一些普通人穷极一生也接触不到的血型与杀戮。在酒精与雪茄,还有大麻的气味泼洒混杂的地方,诞生了我们——少年们阴沉着脸,西装革履,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子弹与西瓜糖。我们集合了成年人该有的阴险狡诈,不择手段,或许还有下手从不犹豫的觉悟,在面对鸡尾酒和香烟时却由衷感到好奇;

    一杯干马丁尼配金蝙蝠,左手酒杯,香烟则夹在修长的两指间,半长不短,烟灰抖落在随处可见的玻璃烟灰缸内。另一只手兜在西裤口袋里,他的少年心性压在小礼帽下,阴影则将他异乡人般的亮色发梢衬得暗沉。定制的花衬衫配深色外套,西裤修裁得体,悬在脚踝上几公分处,不系领带。纨绔子弟形象100分。

    90年代的横滨同任何一个城市一样经济上陷入低迷,公司倒闭,小店关门,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停产,物价涨得飞快,平成年代以一个不好的开端作为这股浪潮的起始,并一往无前。他的西装手枪全靠组织背后资助,自己则身无分文。但派对就这样进行下去了,极尽奢华之能事,乐团,舞者,新式机械与社交新宠,一切都不曾停止过,并服务每一个被酒精灌醉的傻瓜,向这片东方的乐土兜售着上个世纪虚假的美国梦。

    任何派对上的东西都使人感到新奇,只因为从小在黑暗中长大的人没有触碰这些平凡物件的特权,杀人放火才是。他走得很随意,小动作做了很多,有时会灵巧地从路过的侍者手中的托盘上取走一块纸杯蛋糕。心理战术,不同的肢体语言会给人造成不同的感觉,塑造人物的必须技能,为的是一击必杀。组织给他鲜亮的皮囊与虚伪的身份,令他执行人生中第一个单人的暗杀任务:派对上一位瘦削高挑的青年,若非是照片上阴沉的表情有所遮掩,大约也是个万人迷——黑发乱发鸢色桃花眼,睫毛纤长黑蝴蝶翩翩飞,正傲娇地挑着修长的脖颈决不看镜头,像只慵懒的猫。着装则乱七八糟,女士皮大衣配红衬衫和黑西裤和破旧的尖头皮鞋,腿长得令人嫉妒得要死。和他自己的"身份"相似,这位青年今年刚满16,资料介绍是某个倒闭财阀的小少爷,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普通无辜,只是性格同他的着装,乱七八糟捉摸不定。号称是个花花公子。

    走廊七拐八弯,布置着红色绒面的地毯,上面绣着金色的花边,新鲜的血液沾上去不会令人发觉,走廊边倒着几位醉汉和匆忙路过的暧昧男女,不过都无人注意,派对不曾杀死任何人,只会叫你毫无存在地混入其中。几扇高耸的门并排列着,大部分都虚掩着,并不真正锁上,似是有意鼓励宾客去进行一些不怎么友好的探索。

    在楼上楼下的一片人声鼎沸之中有呻吟,有嚎叫,有争吵,有他刻意压低声音,用皮鞋踩踏绒面地毯的声响……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于是他就在那里;一道虚掩的门轻轻推开,出现意料之中的那位戴着一副黑框圆眼镜的青年。屋内没有开灯,打开门的那瞬间漏进一道温和的光,照亮了他的半身。女士皮大衣扣在背上,他弯腰低头,因此酒红色衬衫满是皱褶,此刻正盘腿坐在沙发上。乱糟糟的头发几乎遮住了眼睛,袖子扣了一半,瘦削的手臂露出半截靠在小桌前,一只手抓着铅笔涂画,另一只手则截着一根抽了一半的烟…同他一样是金蝙蝠。室内布置古朴陈旧,留声机缓慢运作,将时间拉长拉慢,将他们的初遇描摹得既平凡又浪漫。

    你在这里?他不自觉脱口而出,好像他们在这之前就彼此认识;确实是的,不过又有些不同。

    的确是好看的,阴郁也是一种妖冶的美,这样的细枝末节由相片放大到真人,同他的香水一起低调地浮动在裸露的肌肤上,不充足的光线落在身上,在某一刻照出死亡的美感来。

    黑发少年抬起头来,徐缓地摘下眼镜,露出一双或许可以醉人的眼睛,在这个世界的这个瞬间,他的视线转过来,随着手中那一支烟蒸腾起了诗意,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欢迎来到我们的乐园。”

    第一次有人用如此诗意的语言与他对话,但惊讶之余还要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他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西装外套,随意地一翻身在沙发上坐下,抓起一瓶摆在橱柜上的白兰地和两只玻璃杯——这玩意儿在派对里到处都是——没有冰块,他说,先凑合一下,还是说我们去要一些?

    我们,他又重复一遍,

    冰块这种东西到处都有,我们也有大把时间;少年握起一支笔,让我们把这些余兴活动留到最后吧,就要完成了。

    什么?什么要完成了?他不明白。

    你。少年继续吞云吐雾,在阖进的双唇之间吐出一个词语。

    他应当有个正常的名字,我总不能喊他黑头发的——他这样想到,并回忆起档案上的某个名字,太宰治——几个音节划过舌尖,念起来周正又圆润。

    太宰治是个看上去人很不错的画师,至少他不疯狂也不做乱七八糟的事情,唯一的要求是——让他站在原地,随便什么样子都可以。

    你的名字?太宰抽完他的烟,在他的素描纸上左一笔又一笔,

    手中的马丁尼酒杯空了,一只绿橄榄剩在杯底晃荡,但他仍要矜持地端着它,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浪荡子的礼仪所在,或许也是为了掩饰内心里不可置否的——动摇;

    中原中也,先生。我的名字是中原中也。

    太宰治听闻确实地写下他的名字,在那张素描纸的右下角龙飞凤舞,y字一勾停在那张草草而就的肖像跟前。

    致中也,末端用法语这么写着。

    再看那张肖像画,虽草,线条却有力,极为简单地勾出他藏在帽檐下的轮廓五官,精致的长相与一双倔强的眼睛,一绺不听话的头发松散下来,将原本梳上去的额发衬得有些蓬松凌乱,太宰治让他抽完那根烟,于是画面的一小部分用手指晕开阴影,模糊了半张面容,多了一分不属于他年龄的老成与危险,一幅少年的模样里藏着千丝百缕的杀机。

    ——他绝对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那副模样,在这个时刻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原问,放下空酒杯,这次将两只手都伸进口袋的隔层里——一把手枪。

    "啊,是的,贝多芬,"太宰治不以为意地答着,"激烈的,亢奋的,暴力的。很适合我们。"

    "我们?"中原皱起眉,"抱歉,你是指?"

    "字面意义。"

    杀手们都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这一刻巧合一般地聚集在一起。于是我们都读出了彼此在漂亮空虚皮囊下蕴含的动机,中原中也用枪抵着太宰治的头扣动扳机,而太宰治将小刀抵在他腹上随时将要捅穿内脏。

    为时已晚。

    这像是一场考验,各种麻烦接踵而至。他刚掏出手枪却发现再也扣动不了扳机,组织生产的手枪,射击功能偏偏在关键时刻被锁定,无法使用的热兵器功能的当下此时也只是一块废弃合金,组织,他心想,或许就是这样不靠谱的。

    手枪不能用总还有别的方式,手无寸铁的当下,一把小钝刀也有杀伤力。他当即用极快的速度反应过来,伸脚踢碎一只花瓶,边闪身躲过贴着鼻尖划过的刀锋。花瓶碎片被他血淋淋地抓在手中,太宰治比他瘦削,敏捷度不比他高,头脑却不相上下,

    只不过他慢了一步,中原中也灵活地绕到他背后,一只手把住口鼻,另一只手则握着碎片,并以碎片最尖利的边缘抵住脖颈,渗出血珠,就差一步置于死地。

    太宰治举起两只手以示投降,瞥向贴在他身后等待暗杀时机的中原中也:不杀了我吗?

    中原在他背后将指节握得苍白,碎片也割破他的手指,让细小的血流滴落在太宰的肩上,啪嗒啪嗒。终归受伤的只是他自己而已,那根脆弱的动脉始终没有被割破,贝多芬九号交响曲之中溢着剑拔弩张的空气,

    这个人在十分钟前曾浪漫地为自己画肖像画,而他们默契地仿佛一见钟情的爱人们…此时兵戎相见,针锋相对,

    或许事态改变得太快,或许他本心是好的…

    中原抵在他脖子上的碎片力道松了点,将原本唾手可得的猎物放跑;然而一瞬的放松就能丧命——太宰治毫不客气,毫不犹豫,他抓着一瞬间的机会翻身挣脱束缚,手中刀刃向上一划,漂亮的银光落地,中原中也脸上多出一道新鲜的伤口。显然太宰治不是简单人物,他在下一秒首当其中掐住中原的脖子,

    "对不起。"他流露出可怜兮兮的悲哀表情——中原中也看出那是演技——并不放松手上的力道。挣脱死亡的本能占领了上风,中原反抗个不停,此时终于狠下心来决心动真格的,

    成为杀手的第一守则:从不能手软,否则你将毁灭你自己。

    中原奋力挥起手臂,刺破丝绸,并让那块碎片发挥原本的作用;太宰给予他缓慢的死亡,而他要做的即是一击必杀:他用尽最大的力气,往那个正试图扼死他的太宰治划去,尖利的锋面刺破皮肤轻而易举,再施力将血肉也翻出来,最好深可见骨,这样才足以导致致命伤;他用了太大的力气,将碎片也断在一片骨肉中,酒红色的衬衫被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晕染着血色,在身上留下一道深刻的伤痕,离心脏堪堪几公分。

    那一定是痛极了——太宰治不受头脑控制地松开他的脖子,将手覆住伤口,后退着倒向沙发,尽管那并不能止血,一时间做不出反击,中原中也却这样杵在原地,放任自己的手流血。他本可以下重手直接杀了目标,可惜他没有。

    成为杀手的第二守则:不要轻易放过你的目标;

    …作为杀手他失败了。

    此时厚重的木门却突然被打开,将一切紧张感破坏殆尽。他们最熟悉的首领走进来,恭喜他们通过了考核。档案与任务都是作假,整场派对都是陷阱与闹剧。港口黑手党成立以来最久远的一项搭档考核:让两位目标互相猜忌残杀,为了测试他们是否真有本领能够杀死一个与黑幕不相关的无辜人士。

    你们都很好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首领发话,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你们是彼此新的搭档了。以后将同生共死,禁止背叛与猜忌。

    ——就在此刻,这两个年轻却又年老的少年,手中沾着对方的血,除了杀戮一无所有。作为搭档,他们可以成为一同出生入死的恶棍组合,并在将来拥有一个令所有人闻名丧胆的称号。

    谢谢首领。太宰治已经收好了小刀,笑靥如花弯起好看的眉眼与他“冰释前嫌”,将杀意与爱意收放自如,在俯身亲吻他的手指时不易察觉地舐去一些血珠。由此中原中也藏在冷酷手段下的善心被遮盖了过去,沉淀了黑暗的眼睛里保有一丝理智,最纯粹的中原中也乃是至深的黑幕中最矛盾的一束光亮。

    搭档之路从不如当初设想的那般顺利。那道疤花了一些时间才治愈,留下一道很长的疤痕,本人打趣很像是些英雄的痕迹,但中原看他的眼神里永远有歉意。现在他永远错失了杀死自己的这个机会;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后悔,太宰治很嘲讽地想。

    至少他们现在过得很顺利——分工行动是最正确的选择。太宰治负责情报处理,而中原中也负责将那些他们的敌人揍得越惨越好;还好他们在做起自己擅长的事时都很有一套,信赖对方,背后交给彼此,同样的战术屡试不爽。

    但这并不妨碍太宰与中原互相讨厌:讨厌一个人时,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世界上最不该有的罪恶,即便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中原中也的确验证了猜想,他后悔万分,并每时每刻都想杀了太宰治,最好是像对敌方小喽啰一样,不用废话揍扁他的脑袋也不错,总怪他太多指责,而其中的80%又夹带人身攻击。杀了这家伙简直是为民除害——第一次和太宰治打架的时候,他绝对发自真心这么想。

    他们在公众酒馆打过架,打得敌我不分,有半个酒吧里的人为此下了死亡赌局。他的一拳擦过太宰治额角,迫使他撞倒在吧台边角,狠狠击在腹上。但太宰亦不甘示弱,拿起一支鸡尾酒杯就砸过他身上,随后一整瓶香槟酒直接在头顶上爆裂开,落下的碎片扎着手上血痕一道一道,头破血流,酒血交融,昂贵的酒精倾倒而下。到这里战况暂且缓和,毕竟还是公共场所,太宰治他颇为绅士地(不是对他)掏出自己的钱包来,几张大钞落在桌上结清酒钱,大费周章就为了为了羞辱他。

    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我们之间的关系会紧绷到一个极点——太宰治沉在湿漉漉的水中,大衣被河水浸湿而变得无比沉重,他的一只胳膊被中原中也揽去扛在肩头,以一个相当别扭的姿势,他是被救的那个人——"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被你的善意给毁灭的",他说,几乎是阴沉地怒吼,濡湿的刘海滴着水,一张漂亮的脸此时也显得可怖起来。他眯着半只眼睛,咬牙切齿地加重两个字,“我们”。

    太宰治其人长相好看(好看到令人心脏漏跳一拍,中原不肯亲口承认),身段优美,能言善道,三言两语能叫人为他颠倒黑白,极少有失态的时刻,现而在即是那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

    “抱歉,我想你可能是还不够明白,”中原受不住怒气,早就拎起衣领和他算账,“我在水里游了大半天只是为了救你!”

    “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我不需要你的善意。”太宰治脱下一幅笑嘻嘻的戏子面具,露出他原本的冷漠面孔,比冬日里最严寒的天气还要痛人心骨;

    “当有一天你因为救我而暴露的话,那我们都要完蛋。”

    为什么你总笃定我会犯错?中原吼他,

    因为心有善意的杀手比这黑幕世界里的任何都要可怕得多。

    最后太宰治放缓了语调,一字一句。

    换来一片沉默,和持续长久的冷战;他们很久都不说话,但既然本来双方的关系就算不上好,那么过于亲密的交谈显然毫无必要:任务照样能够分工完成,他们还是最骇人听闻的杀手搭档。太宰治对他不时流露的善意习以为常,每一次都觉得无药可救。而某一刻内心里仍旧残留的良知与善意令他自己感到恐惧…并意识到他应当亲手根除。

    于是他变得满不在乎起来,至少是表面上;中原中也可以根据他搭档的命令去杀任何人,并不再在射击之后还好心期待对方能生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枪心脏,一枪爆头,无人幸免。当他每晚将枪匣的子弹排开一列时,总能发现残弹越来越少;组织的军火提供没有限量,太宰写报告的时候发现他们的枪支消耗是过去的两倍。

    很久以后他会说,在救起你的那一个晚上我杀死了自己,杀死了心中最软弱的部分,杀死了最纯真的自己。在那个时候太宰治早已习惯他无处安放的一颗善心…英雄生来就是英雄,生在黑暗之中也掐灭不掉光亮。或许他永远只能只将心封闭,却无法做到彻底冷酷。

    眩目的霓虹灯下,摩天轮下,倒塌的废墟前,五彩斑斓的色彩倒映在搭档年轻的脸孔上,灯光阴影将脸颊上的淤青与伤痕也变得动人无比,他就在那儿,矗立在高大的建筑物下裹紧外套抽一支烟。刚刚死里逃生,力气早在方才的死斗中耗了个干净,只是站着便勉勉强强,太宰内心里知道,站得笔直是他最后的顽强抵抗。中原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大冬天里只穿一件衬衣当然冷,太宰的长外套立起领子来掩住脖颈也不好御寒,点燃打火机都显得吃力——太宰难得当回好搭档替他点好烟,稳稳地将那簇烟火送至他的面前。

    心软乃是作为一个太宰治而言最差劲多余的要素,但这一刻他让这一些温暖的东西,炙烤过的熔岩一般从喉咙下到底,融化了常年以来以北极海水建造的心脏。“哗”地一声,如同弹匣里最后一颗令人绝望的子弹,亦或者是中原中也的蓝眼珠——曾在某一刻溢满悲伤和亮晶晶的碎玻璃,一把利刃直接毁灭了所有的防线。

    但他习惯了处理这些心软的瞬间,就如同他此刻无比流畅地走向他的搭档,俯身拾起中原那只冰冷到残破的手,血腥味还未洗去便亲吻了指尖,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般舐去血液与杀戮。

    再抬起头,无比认真地模样:

    我和你约法三章,你做得到吗?

    中原累得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在累与死亡的挣扎之中匀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太宰治露出那一副前所未有的认真深情,将整个横滨的光芒都聚集到眼中,做出一个最不像他的决定——或许会后悔,或许这不理智,只为了安放他的善意,他便习以为常地也学会包容一切暴躁的细枝末节——我要你和我约定,

    从今往后你只准救我。

    太宰本是骨子里就冷着血的人,这一刻却明白原来他也有柔软的时刻,原来坏蛋也可以心怀善意。他在此刻,确确实实地同中原中也成为同谋,谋杀了一个曾经冷酷的自我。

    中原中也一语未发,站上前来给了他一个艰难的拥抱。

    “谢谢你,”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接受到某人最诚挚的谢意,“你死后会上天堂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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