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能发现别人的身上藏着怪兽，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
那时候的我还在上学。课间的时候我发现向来嗓门最大声的大壮同学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趴在了桌子上。身为少先队员的我为了不愧对脖子上的红领巾，亲切而体恤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大壮同志，怎么病怏怏的。
没想到他却瞪着死鱼眼并转过头说了一句：饿的。
“怎么回事，早餐没吃？”我把右手举了举，假模假样地看了一眼手腕并不存在的手表，瞄了眼课室里的时钟，这才早晨九点半不到，说困了倒还能信。
“不知道，就特别想吃。”说着说着，他竟一脸痴呆地把手边的橡皮往嘴里塞了塞。
“且，且慢。”这人啊，真是饿起来什么都吃。我抬手正想遏制他，不料他的肩膀上，一只状似蛤蟆的怪兽突然出现，膨胀到一人高，一根根青筋在它圆滚滚的肚皮上显得清晰可见，不停地流动着。它冲我大吼了一声，舌头一伸一卷，把大壮手里的橡皮卷进了肚子里。
当我回过神来，只看见大壮他梗着脖子，面色发紫，仿佛被什么噎住。我伸手连忙往他背上一拍，没想到却拍到那只蛤蟆身上，它凄厉地大叫一声，把橡皮吐了出来。
沾满口水的橡皮从大壮嘴里飞出一道华丽的抛物线，哀怨地落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仿佛在控诉着昨晚忘记做值日的我。
后来我听大人说，大壮是得了一种叫异食症的病。
而我却时常梦见那只蛤蟆怪兽。
因为我始终不知道是清蒸更好吃，还是红烧更美味。
二
后来上了大学，我发现每个人的身上都藏着怪兽。
不过大多数怪兽只是在特定的时间发作，或者根本无害。
再者，除了特殊的怪兽之外，大部分人遇到的怪兽都是相似的。
双十一的时候，我总能看见一些通体金黄的狼犬怪兽控制着宿舍里所有的人，它们把獠牙张的肆无忌惮，湿答答的舌头流着口水滴落在键盘上，金色的爪子操控着学生有节奏地双击鼠标，添加购物车。
每隔一阵子我都能听到宿舍楼里所有人都发着“嗷呜嗷呜”的声音，怪兽仰天咆哮，学生往往也激动得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大汗淋漓。
咆哮的声音此起彼伏着，一声比一声小。怪兽身上的金色也变得越来越淡。也难怪，喊了这么久，怪兽也会累的吧，就好像奥特曼打架打久了，身上的小红灯也会嘀嘀嘀响。
每当狼犬怪兽消失的时候，舍友们总是伸了一个大懒腰，而后冲着我哀嚎，打滚，哭穷。
A：“我刚刚又剁手了啊！！！妈蛋，这个月又要吃土了。”
B：“妈勒！那我只能吃你吃剩的土了。”
我闻言默默地在胸前画了道十字，怪兽们，愿天堂没有双十一。
三
一个著名的老头，本·帕克（蜘蛛侠的叔叔）曾经说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在察觉到我身上有这样的特殊能力之后，毕业后的我考取了相关的资格证书，开了一家心理咨询中心，叫做怪兽咨询中心。
“你们知道吗？其实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他不知道的怪兽。”我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拿着话筒，演讲的现场一片安静和漆黑，镭射灯旋转着打在了我的身上。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不唱就不要霸着麦啊！还骂我们是怪兽？唉！七里香，周杰伦的，给我！”大壮一把推开我，把麦抢了过去，跑着调唱着。
唉，十年后的同学聚会，让我明白了，在KTV包厢里，原来是没有什么救命恩情可言的。
“你是心理医生？”一个女孩小小声地凑过来我坐的地方，昏黑的包厢，醉人的酒精味，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从声音听也听不出是谁。
“是的。”我骄傲地坐直了身子，捋了捋自己的衣领。
估计她没看见我的傻样，她接着问：“那，你有女朋友吗？”
“没，没有。怎么了吗？”我有些紧张，这突如其来的缘分是怎么回事。
“嗯……”黑暗中她停顿了半响，“你有病。”
“什，什么？”我一脸诧异，虽然她看不见。
“搞心理的，单身的，都有病。”她下了一个结论，貌似带着一脸认真。
我，也，是，醉，了。
四
酒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完好地躺在了家里。床头柜上放着豆浆油条，下面压着两张字条。
是大壮给我留的。一张写着：“你喝多了，桌上有吃的，自己看着办。”
到底是过命的恩情啊！我感动地流下了泪水，看向另外一张字条：“对了，同学们让我替他们向你说声谢谢。昨天唱K的钱你抢着付了，我拦都拦不住，兄弟，够意思。”
我看了一眼梳妆台的镜子，一只红色的麒麟杵在我的头顶，嘴里吞吐的火焰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
“坑爹呐这是！”
五
你们知道吗？其实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他不知道的怪兽。
那些失眠到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人，身上藏着一只三眼的猫妖，它们用巨大的爪子一边给自己打着呵欠，一边却用三只大眼睛伙同三个黑眼圈直勾勾地看着你，所以说有的人越是晚上就越有灵感是有一定根据的。
失恋的人身上藏着一条灰色的巨蛇，它们缓慢地扭动着身子，把人的胸口围起来，渐渐收紧。所以说每当我们悲伤的时候觉得呼吸不过来，也是有理可依的。
可能是因为名字的问题，好长时间都没有人来我这里。
也可能是名气的问题，没有人敢随便来一家没有行业背书的地方问心理的问题。
“也有可能是害羞也说不定啊。大家的心理或多或少都有问题，可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有问题。”小千，我的第一位患者，一脸正经地安慰着我。
对，就是那个说我有病的小姑娘。
看病的第一天。
“我最近经常睡不着觉，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整晚整晚地做着噩梦，一下子吓醒。”她的肩上顶着一只巨大的三眼猫妖，苦着脸说道。
“什么噩梦？”“不记得了。”猫妖的眼睛眨了眨，嗯，她好像在说谎。
“真的？”“真的。”猫妖瞪着我，打了个呵欠。嗯，又也许真的是不记得了。
我伸过手想提溜起那只猫的脖子，没想到，砰一声，猫变成烟雾逃遁了。
“喂。”我刚想说些什么，小千却睡着了。我拿过一张毯子盖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睫毛轻轻地跳动着。
应该又做梦了吧。
看病的第二天。
“我最近总是吃很多诶，疯狂的吃，疯狂地吃。”小千一口接着一口地把我桌上用来待客的饼干吃光，又从包包里掏出一袋沙琪玛开始猛吃。她的身后站着一头硕大的猪，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用食指的爪子剔了剔牙齿。
平心而论，小千真的是我看过的第二严重的患者。每一天都有新的怪兽依附在她的身上。
“最近发什么事情让你心情不好吗？化悲愤为食欲？”
“你知道吗医生，饼干会过期，沙琪玛会过期，食物不吃就会来不及。”小千低着头小小声地说着，我用手冲着猪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它用鼻子大力地“哼”了一下，消失了。
小千的手停了下来，愣了愣，眼泪静悄悄地从脸颊上落了下来。
“撑着了，难受。”她哽咽地说。
看病第三天。
“医生，我是不是得抑郁症了。”小千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着，“最近做什么都觉得好没有意思。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你最近会觉得胸闷吗？”“有点。”
“你最近经常会莫名其妙感到悲伤，就流眼泪吗？”“会。”
“那你最近是失恋了吗？”我看着她肩上的猫妖，身后的猪精，一脸平静而哀伤地站着。盘踞在胸口的灰色巨蛇吐着蛇信，将小千和另外两个妖怪紧紧地缚在一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到无法呼吸。
小千抬头看了我一眼，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六
我们永远控制不了悲伤，就像生命控制不了死亡。
——《尸兄》
我才发现，拥有原来是失去的开始。感情就像意外一样猝不及防，它来的时候你无法抵挡，它走的时候你浑然不知。
和所有天底下的情人一样，男生先追的小千，两个度过一段甜蜜的阶段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感情变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寡然无味。
不停做的噩梦，自我催眠到天亮，就能够遗忘了。
不停吃的零食，赶在保质期前吃光，就不会错过了。
可留下来的人只剩下感动，而离开的人去寻找其他心动。
怪兽们不请自来，潜伏在人的体内，和情感共生，和苦痛相依，没有人能够把它连根拔起，只有一种情绪变成另外一种情绪。
你是世界上第二严重的怪兽患者，可我是世界第一。
七 尾声
最严重的怪兽患者，身上是没有怪兽的。
我不与人联络感情，生性淡漠。已经二十多年，我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没有真正喜欢过别人，我可以做出哀伤和愤怒的表情，伪装自己身上也有灰色的巨蛇和红色的麒麟。
十三岁那年，那只巨大的蛤蟆藏在了大壮的身体，可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赤裸的自己。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孤单，可是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孤单而孤单，还是因为认为自己处于孤单。见到漂亮的女生，刻意聊几句，却懒得聊出什么后续和下文。
“谢谢你。我大概不会再来打扰您了。”几天前，小千发了简讯和我说。我没有回。也对，感情的事情，说出来也许会比较痛快一些，细节的伤口需要时间去愈合，动手术的却非是自己不可。
“不客气，我的荣幸。”几天后，同学聚会，我看着她笑笑说。
我突然发现，她肩上有条粉红色的小蛇，冲我调皮地吐了吐蛇信。
嗯，和我肩上的那条还真有点像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