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运

作者: 有凤来仪0108 | 来源:发表于2018-12-22 12:23 被阅读78次

    何漩

      换运死了近三十年了。不过他住过的房子还在那里。每次回老家,路过他的门前,好像还可以看得见他进进出出的影子。

        这座房子是“合山屋”,即用石头打地基,上面用青砖镶边儿,中间用土坯,顶上用生长在海边的一种类似芦苇的管状草(我猜测该是白居易“枫叶荻花秋瑟瑟”中的那种“荻”吧)苫顶。这种房子当年曾经很流行。然而现在不行了,村子不时在刷新着,不断有新房子盖起来,都是红砖到顶的大瓦房,大窗大门,有的还贴了瓷砖,房顶蹲着太阳能热水器,天井里竖着高高的电视天线,后来有了闭路电视又有了有线电视,懒散的人家,那天线还神气地竖在那里。再看换运的房子,便有点像垂暮的老人,从形象到精神,都有些萎顿。那土坯砌成的院墙,更是被岁月风化得像一块酥皮点心。现在这房子早成了换运弟弟家的仓房,听说不久,他弟弟要在这地基上另盖新房,给他的儿子将来娶媳妇用。想来用不了多久,换运在这个世界曾经的痕迹就该彻底抹掉了吧。

    换运

      其实我跟换运并不熟,大人们闲谈的只言片语不时飘进耳朵里,久了,就有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换运和弟弟随娘改嫁到我们村的时候,大约十岁左右。他娘很老实,继父也很老实,在乡村,这样的人随处可见,只知道默默地干活,从不多言多语。他娘后来给他生了个妹妹,叫妮儿,和他爹娘一样,老实得有些木讷。印象中,妮儿比我大不了几岁,却从没见她上过学。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放学的时候,路过他家门前,总看见长得又黑又瘦又矮的妮儿站在大门外,把一个个纸袋撕成大小不一的纸片,纸袋很厚,妮儿撕起来颇有些吃力。我认得出,那袋子是牛皮纸做的,是生产队用过的盛农药的农药袋,这种农药叫“六六六”,粉状。随着妮儿撕纸片的动作,空气里飞扬着“六六六”粉和“六六六”浓烈刺鼻的味道。

      孩子们从门前跑过去,嘴里唱着:“六六六,六六六,美国鬼子是你舅。”这句话不断地被重复地唱着,孩子们跑得没了踪影,声音却还飘荡在村巷里。站在对门门口的一位小脚的老太太问妮儿,你娘又拉到炕上了?

      嗯,妮儿说,一天就得使这么多。妮儿用脚把墙根下一堆撕好的纸片儿拢到一堆儿。

      换运娘已瘫在炕上不能下地了。

    换运那时候正当着生产队的队长,所以我就经常看见妮儿撕“六六六”粉袋子给他娘做尿布。

    我们的生产队不大,但也不算小,说起来很有几个能人的,但耍横的捣乱的也总免不了。于是,能人相继上台,又相继下台,生产队长像春秋战国时期各路诸侯,城头的大王旗,总是不断变换。后来所有的能人都撂了挑子,说什么也不当那得罪人的队长了,就把换运推上了台。想来换运必定也辞过,到底辞不过,老实人好说话,最终竟被糊里糊涂地推上了生产队的大舞台。

      也许换运真的换运了吧?

    换运

    快四十岁的换运当了生产队长也还是个光棍汉,躺着一横,站着一竖。而且看情况一段时期内这种状况还是不大容易改变。一些仿佛年纪的嫂子们便在他安排活的时候故意逗他,让干什么偏不干什么。弄得换运很失做队长的面子。换运先是红头胀脸,然后是发火。嫂子们就不怕你发火,你要发火,那你就上当了。于是,换运越火,嫂子们越高兴,旁边看热闹的,煽风点火的也越兴奋,换运也就越生气。到最后,换运真生气了,就乱骂。乱骂可不行,犯了众怒,众人便一齐骂换运。换运的尊严扫地,直到紫红的脸变成青灰,大家才陆陆续续,懒懒洋洋地一边说笑一边心满意足地往地里走。

    生产队长换运,是社员们吃饭时的一碟“菜”,苦涩年代里的一颗开心果。

        七十年代初期,村里种水稻,秋天,生产队的场院里垛满了稻子垛,高高的,长长的,像一条条黄龙。男劳力们耕地种麦子,妇女们便开始打场脱粒。我记得那水稻是要从深秋一直打到年根底下的。并不是水稻多得打不完,只是不愿意打完。干完了这个活,还有那个活在等着你,活永远干不完,而干完了就没有工分可挣了。

        水稻打不完还有个好处,生产队会安排一个热火朝天挑灯夜战的机会。公社领导在大队领导的亲自陪同下前来参观,生产队也会在场院屋里支一口大锅,煮一锅刚碾出的白花花的大米饭。单为这锅大米饭,也给了社员们长久的期待。到了那天下午,换运就安排三两名精明能干的男社员在场院里拉了电线,挂了电灯。到了晚上,灯全亮起来,把场院照得明晃晃的,机器也响起来的,轰轰的,震人的耳朵,站在机器旁边的,要扯开了嗓子说话才听得明白。真痛快啊,真豪迈啊!天上飘起雪花来了,洁白的雪花像是被这里的气氛感染了,也赶来凑热闹了。先是稀稀落落的,很快就纷纷扬扬的了,在灯光和人影里,快快乐乐地舞蹈着。

        有妇女大声叫换运,队长队长,过来,快过来。

        换运走过去,刚走到稻草垛后面,便被几个妇女按倒。换运嗷嗷地叫着,就被扒了裤子,有人及时地把一把稻糠塞进他的裤子,再狠狠揉两把。等换运从地上爬起来,“犯罪分子”早逃之夭夭了。

        第二天早晨不,换运拉着胯给社员安排活,就有人在人群里大声喊:“队长,痔疮犯了?”

        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包括男人们。不用记者,新闻早在头天晚上的枕头边儿发布了。

        换运没找到媳妇,就耽误了后面的弟弟。在农村,如果哥哥找不到媳妇,弟弟会比相同条件的同龄人更难找。而一旦弟弟先结了婚,哥哥再说上媳妇的可能性也就更小。实在没有办法,看换运成家的可能性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不断地减小,弟弟也顾不了许多,只好先成了家。换运的弟弟虽然人长得比换运更瘦,却比换运勤快,肯下力气,在乡下,这一点很被人看重。可惜受了哥哥的连累,勉强找了一个媳妇,却有点傻子。妮儿也找了婆家,离我们村不到十里,人长得不丑,听说是个瘸子,不过好像会点什么手艺,在只会出苦力的乡亲眼里看来,对妮儿,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点补偿。

        换运的娘死了,也不再看见妮儿站在大门口撕牛皮纸。弟弟结婚后,分家另过。家里就剩了他和父亲、妹妹爷仨。

        忽然有一天,女人们开始经常背着做生产队长的换运,停下手里的活计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到底出了什么事?没人在意。因为这些女人们不在背后嚼舌头,好像也就不正常了。直到有一天,连迟钝的人也发现了一个不可能的事实:妮儿的肚子很大了!按道理讲,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妮儿还没出嫁。可证据在那儿摆着呢,无可辩驳!

        换运的脸紫胀到脖子根儿,扬言一定要把那瘸子的另一条腿打瘸,否则他的脸没地方搁了,就得掖到裤裆里去。在农村,出现这样丢脸的事,好像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稍微挽回一点面子。然而,不知道换运的弟弟为什么不像换运那样义愤填膺,他不去。换运只好单枪匹马,单打独斗,一个人独闯虎穴。很快,换运就狼狈而归。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换运可能打得过瘸子,却打不过瘸子的整个家族。而且听说,瘸子死不承认他犯过男女错误,当然死也不想承担什么责任。

    说不清是瘸子缺乏男子汉的担当,男子汉的责任感,还是换运没本事,此事居然不了了之,而且是瘸子主动退了亲,他扬言,他身体虽有毛病,思想却没有毛病,他不想替人背黑锅,也不想吃别人的剩饭。

    妇女主任是出了名的热心肠,悄悄带着妮儿去医院做了引产。后来,妮儿当然嫁了人,这个人和她二嫂一样,也缺点儿心眼儿。

        此事好像还没完,不久又有一个爆炸性新闻在传播着。有人说,换运那样表现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

        还记得不?说话的人提醒说,换运自己说的,晚上没睡好,给妮儿捏疮气来。他一个当哥哥的,给妹妹干这个?听的人一时都噤了声,不知道是震惊呢,还是觉得这想法本身就太龌龊太恶毒了。

    再见到妮儿,是我工作以后了。回家的路上,碰见一个女人推着一辆小推车,车的一边放着东西,一边坐着一个小男孩儿,一个稍大点的女孩儿很委屈地跟在后边跑。女人面无表情,好像并不心疼。我可怜那女孩儿,便多看了女人一眼,原来竟是妮儿。她已经完全是个中年妇女的样子了。我按辈分叫了她一声姑,她仔细看着我,居然也认出我来,笑着和我打招呼,问好。

    她是回家给她的父母上坟的。

    分田到户后,村里人迅速改善了自己的日子,家里有了余粮,手里有了余钱。只有换运,日子更不好过了。同样的地,换运种的庄稼比别人的苗稀,长得比别人的矮,打出的粮食比别人家的少。后来别人家里有了牛有了马,再后来又有了拖拉机,换运什么也没有。跟别人借了牲口来耕地,扶了犁就没了牵牲口的。地总是种上的比别人晚,粮食总是收上来的比别人晚。后来干脆把地让给弟弟家种了,弟弟心好,每年收了粮食,总是先给他送过去。

        乡下不养闲人,换运没了地种,农忙时候便去帮人打打短工。可是换运干活实在不像样子,逐渐地,短工也没人要了。换运就在大队门前(现在改称村委了,村里的人还按老习惯叫大队)支个小摊修自行车。大队门前总是聚着一些不能下地干活的老人,冬天晒着太阳,夏天乘着阴凉,他们下下棋,说说以前的事,或者辨别匆匆路过的那个中年人是谁家的孩子,然后由此展开话题,这人能干不能干,有没有主见。他的媳妇孝顺不孝顺,贤惠不贤惠。他的孩子听话不听话,出息不出息。就这样很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便陆续拿了小板凳,小马扎回家。换运的自行车维修摊就在这里。生意不多,有时候,一天也不见得有一个人来修车子。他便默默坐在一边,淡淡地听着别人兴高采烈地谈天说地,有时候争论起来了,争论得激烈了,还吵起来,甚至动了手,被人拉开了,坐下来继续吵。换运偶尔插一句嘴,不一定有人接话,他也不在意,依旧默默地坐在那里,淡淡地听着别人说话。

        渐渐地,换运连大队门前也去不了了,他得了严重的肺气肿。病稍好一点的时候,他也在家里给人修一下自行车。当然生意更清淡了。

        有一次我正好在家里,父亲推了自行车出去,说是要找换运修修。母亲说,你不是说气门芯坏了吗?父亲说,就是气门芯坏了。母亲又说,气门芯你不是能自己换吗?父亲说,叫换运给看看吧。

        一会儿父亲回来了,看起来似乎有点不高兴。母亲问,没修好?父亲说,不是,你说这个换运,我给他留下一块钱,他

    他追出老远来,说什么也不要。母亲说,你不会硬给他扔下。父亲说,我就是硬给他扔下的。

        再一次回家,就听母亲说,换运死了。太惨了,母亲说,死的时候,咳出这么大一块硬痰来,母亲用手比划出鸡蛋大的一个圆圈。又说,要是家里多少有点钱,打个吊瓶输点液,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日子。父亲说,多活些日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遭罪?母亲说,也是,他弟弟还真不错,给他扎了个纸人,一块葬了,算是给他哥哥成家了。我说,那换运到那边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孤单了。但愿吧,父亲说。

        也许,到了另一个世界,换运真的换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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