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不及你好好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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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记事起，母亲便常对我说：我生你养你，是因为爱你；我爱你，不及你好好爱自己。

幼时家贫，伴随着童年记忆的是饥饿。我和弟弟常常半夜里饿醒，爬下床咕噜咕噜喝一大碗水来止饿，喝完继续睡；我和弟弟都长得又高又瘦，总是面露菜色。

当时我们一家四口人挤在一间30多平的房子里，所有生活起居都要在里面完成。屋里除了一张连起来的大炕床，几个父亲祖上留下来的雕花木匣，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白天做饭的灶台，到了晚上铺上一块木板，就成了我和弟弟的写字桌，所以我们的课本和作业本经常油腻发黑。

唯一值钱的，是母亲陪嫁的一台缝纫机。每个深夜，母亲就在灯下踩着那台缝纫机，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哒哒哒的声音，就成了我和弟弟童年的催眠曲。

母亲就是这个贫穷家里的当家主妇。据亲戚长辈说，母亲嫁过来时还是个肤色白嫩、体格健硕的闺女，过了几年，因为里里外外的忙碌，变得黑瘦，但也愈见精明干练。

母亲做事麻利，普通主妇要花一两个小时才能干完的活，她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做完，又快又好。我想，这是一天里忙碌繁重的工作锻炼出来的。

每天，天麻麻亮时，母亲就早早起床为还在熟睡的我们做好早餐——一小锅稀饭、一小碟咸菜和几个馒头，放在还有余温的锅里热着。出门时自己用纱布裹着几个热馒头和咸菜，灌满一瓶水，就下地干活了，一直到日落才缓缓归矣。回到家做好晚饭，等一家人都吃过之后，她又忙着打扫房间，收拾屋子，给弟弟洗澡，监督他写作业。最后等家人都睡了，她才对着昏黄的灯光，踩着缝纫机，一直到深夜。宁静的村庄，母亲和她的缝纫机总是最晚睡的。

我从小性格孤僻，不喜欢说话，更不愿意跟同龄人一起玩耍，或许是内心里深深的自卑，让我总将靠近过来的人拒于千里之外。母亲的性格却是相反，逢人就热情打招呼，问寒问暖，邻里间她也总是亲切地叫人大妹子、大姐，对于别人的请求她都有求必应，并尽心尽力完成。偶尔家里改善伙食，做了些好吃的，母亲也总要从不多的分量里匀出一些给邻居送去。

因为母亲待人热情真诚，邻居的主妇都特别喜欢母亲，农闲时经常过来找母亲聊天，顺手带来一些菜、肉等，家里条件好的也会把自家孩子看过的书、不穿了的衣服送给母亲。所以我和弟弟有机会看很多书，尽管物质匮乏、肚皮干瘪，精神世界还是很富足的。

母亲手巧，缝制的衣服裤子针脚细密、大小合身，一穿能穿好几年；我和弟弟的衣服都是母亲亲手缝的。邻居经常将新买的布料、破了洞的衣裤拿来请母亲缝制，并对母亲的手艺和速度赞不绝口。渐渐传开后，村里的人都愿意请母亲缝制过年的衣服裤子等，那台缝纫机因而一年四季不得休息；作为酬谢，母亲总能收到一些好菜好肉，或是花式精美的布料。

母亲常常教导我们，先天命运不可改变，后天过得好与坏却是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去改变的；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要被眼前的艰苦打倒，要永远乐观坚强。纵观母亲活过的半辈子，她一直在践行自己的人生信条，骨子里始终透着一股倔强自信。受母亲的影响，我发誓一定要摆脱贫穷，让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18岁那年，我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母亲很激动，连着两天没有下地干活，逢人就说我家里出了个大学生，然后在别人羡慕的眼神里心满意足。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褪去少有的稳重，像小孩子那样兴奋招摇。

暑假将尽时，母亲在自家院子里简单办了几桌酒席，请了亲戚和邻居过来，算是给我送行。那时候，我家已经不挤在30多平的小屋子里了，盖了一座两层的小楼房，简简单单装修了一下；屋外有一个院子，母亲圈了块空地，养些鸡鸭。那些亲戚和邻居知道此去北京山高水长，在大城市生活的费用也不低，都包了红包给母亲，有的送了一大筐自家种的橘子。后来，我就带着亲戚邻居凑起来的一万多块钱，到北京求学。

送我上汽车前，母亲说：“你要出息，好好学习，记着这些长辈对你的关心和期望；自己在外好好照顾自己，你弟弟和家里的事不用操心。”我含着泪，眼望着父母和弟弟挥着手消失在汽车扬起的尘土里。

大学四年里，我过得纯粹而忙碌。白天上课、看书，晚上到餐厅兼职，周末去当家教。我几乎不参加同学间的聚餐和社交活动，平日里独来独往，吃穿很简单，也不像同学会去买漂亮衣服和化妆品打扮自己。攒下来的钱，除了自己够花，不需要家里寄钱之外，自己买些书，也给弟弟买些东西。

每周我都会给母亲打电话，问问家里情况和弟弟的学习。母亲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地在电话里说个不停，比如家里的猪下了崽子，隔壁李叔叔家生了个大胖儿子，弟弟考试得了第一名等等。我常常想，母亲辛苦了几十年，如今还会为这些琐事而感到兴奋，那是一种怎样的胸怀。挂电话时，母亲总要叮嘱我：家里的事不用操心，也别省着钱给家里寄，自己多吃一点，照顾好自己最重要。

毕业时，我得了优秀毕业生的称号，并顺利进入一家外企工作，做财务管理。拿到工资那天，我特别开心，不同于大学时的兼职，如今我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了，我可以通过勤奋工作获得薪水，晋升职位。我迫不及待给母亲买了一套羊绒睡衣，给父亲买了一双皮鞋，给弟弟买了一双他心仪许久的运动鞋，还买了些其它的礼物，托北京的老乡顺手捎回去。

母亲打电话过来，语气里带着些责备，她说：“现在家里好过了，不愁吃穿，你别破费买礼物；刚工作总有很多花钱的地方，你自己留着钱多吃点好的，买些漂亮衣服穿，人看着精神些。”我有些沮丧，但也无可反驳。

就这样过了几年，随着业务的熟练，我的工资也有了较大提升，逐渐走上了领导岗位。家里的生活也逐渐改善，父亲做了些小生意，经常在外头跑，弟弟考上了上海的重点大学，母亲依旧在家里忙活，但比以前轻松了很多。邻居家的人没事都来找母亲聊天，有时候聚一起打打牌。据母亲说，这几年很多开发商来村附近建工厂，村里人都跟着富起来了，见了不少世面。

我给家里寄回去的钱，母亲十次有七八次都不肯收，要么让人再捎回来，要么就放家里等我回家再给我。每逢节日，我给母亲打电话，想给她说好多好多感恩她的话，她似乎没有耐心听，每次都是叮嘱让我好好照顾自己，就匆匆挂了电话。反倒是平时，我总接到母亲电话，说家里养的土鸡下了鸡蛋，或者是隔壁家抓到了几只野生乌鸡，给要了一只过来，托人寄过去给你补补身体，诸如此类。

我常常想，或许母亲为子女操心惯了，总想着为儿女付出，不习惯儿女对自己的感恩和回报。

又到母亲节，我给母亲打电话，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母亲节快乐，母亲便问我前几天寄的冬虫夏草收到没，并仔细告诉我应该怎么用它炖汤。她说我从小营养不良，这几年经济宽裕了，就想着各种法子帮我补营养......我打断了母亲，说：妈，您辛苦了这么几十年，我一直想着好好报答您......

电话那头母亲沉默了几秒，然后打断了我，说：“你的心意妈妈都知道。妈妈不求别的，也不要你给我寄钱买东西，只希望你每天健康快乐。你小时候大病过一场，差点就不在了，妈妈在医院里陪了你几天几夜，一直到你脱离危险。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只要你一辈子平安快乐，哪怕妈妈养你一辈子也愿意。如今你有这出息，妈妈很高兴，这都是你努力得来的。但妈妈的心不变，只希望你好好的；这一点，等你做了母亲就会明白。”

我在电话这头泪流满面。

回想起母亲过去半辈子，她从未抱怨过，也没有特意感谢过谁，因为她始终以一颗平等、真诚的心去对待别人，理解他人、帮助他人，也接受别人的关心和帮助，所以她的心一直善良而平静。她对很多人心怀感激，但却把这种感情融化在日常中的一声关怀、一个微笑、一点帮助中，同时让自己过得更好、更快乐。

她希望我也能这样，以一颗同理心待人，善良而体贴，不要吝啬平常点点滴滴的表达，也不用在某个特殊的日子刻意去感谢；好好爱自己，真正的朋友更愿意彼此多沟通多联系，更愿意看到健康快乐的你，而不只是节假日里的祝福。

好好爱自己，就是对父母、朋友最大的感恩。母亲的话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开始规划自己的储蓄、装饰自己的房子、约会要好的朋友，开始用心追求有品质的东西、过有品质的生活。

母亲什么都不要，一切只希望我好；她爱我，更愿我好好爱自己。只要我幸福快乐，就是对她最大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