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云白得浩浩荡荡的时候,庄总会想念春。
在二十岁那年,庄跟着班集体从天南转到地北,在各色村寨里采风画画。这趟旅程的终点是一个传说被神庇佑了千年的小镇,山明水秀,人杰地灵。很久以后,庄对这个小镇的印象跳脱了世俗给它贴的宗教信仰标签,他给小镇的唯一注释是:滋养春生长的小镇。
初见,春抱了一只白鹅坐在门槛上,目光越过原野,触及远方。农舍主人笑得憨厚:“门口是我的小女儿,叫春,苦了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春转过头,咧着嘴朝他们笑,他们也朝春笑。庄觉得这个女孩子身上并无悲剧感,反倒是像极了泰戈尔笔下的素芭,饱含烂漫气息,充满神话色彩。
除去画画,大多数时候,庄的同伴们喜欢三三两两地搬了木椅,在农舍院子里晒太阳。在大城市里过着快节奏生活,被世俗赶着往前奔走的孩子,都爱这难得的闲逸散漫。庄也爱,但他更爱在小镇的山水间游走,看云从这座山飘到那座山,看水从这条河流进那条河。春也爱看这些。两个都爱看云看水的人,终有一天会因为某片云朵或某条河流相遇。比如庄和春的相遇。
庄第二次遇见春是在溪水边。他叫“春”,她回头,相视一笑。
庄走到春旁边坐下,如果是别人,可能此刻需要一句“天气真好”来开场。可这是春,庄觉得能懂他的热忱和浪漫的春。所以他说:“你在看云还是看水?”春指了指天,又指了指水,庄说:“水中云”。春点头,捂着嘴笑,有精灵从她月牙儿般的眼角跑出来,一把跳进庄的心。
万物生长都要遵循一定的自然规律,在小镇的时候,庄的自然规律是和春一起看云看水。春没有受过教育,但她在天地间跳脱奔跑,生来就有大自然赋予她的一份灵气与聪慧。春不会说话,可庄觉得他和春的交流,是从眼到心的交流,是他这几年来唯一能够被称得上“交流”的交流。
春和庄都喜欢在黄昏笼罩的树林里漫步。亚热带的风湿润软绵,穿过身体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一场洗礼。每当这个时候,他们的心里都盈溢着同一频率的感动和满足。
庄说:“春,我们两个真像仗剑走天涯的侠客。”春还是咧着嘴笑,又摇了摇头,从地上捡起两粒沙子捧给庄,庄接过来握在手心:“我们的春真是聪慧,我们确实只是宇宙中的两粒尘埃。”春红了脸,眼里的羞涩、得意、悲伤、通透交融汇合,阳光底下的山川草木,都不及此撩人动心。
庄他们离开小镇的时候,云和来的那天一样白得浩荡空旷,自然物不会为人事伤悲。庄和春都不是云,他们没法像云一样去留无意。
走的前一天下午,春在河边给了庄一个拥抱,庄吻了吻春的额头。庄说:“春,我要走了。”春点头,点头,低低地点头。如果春会说话,她会在此刻说些什么?庄那天下午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一个不会有答案却清楚地知道答案是什么的问题。
虚无缥缈的时空里,除了山水,庄有了其他期待:和春在一起的所有时光。那些时光绚丽耀眼,有如天上月,虽是遥不可及不可触摸的过去,但只要轻轻地撮一小口回忆,就有一股“一定要过好此生”的冲动和勇气冲击着心灵。
庄以前总觉得人间是个炼狱场,有原罪的人被投下来,受尽轮回之苦。后来,他的个人宇宙里有了山水,他开始觉得这轮回里也有清澈的沉淀。再后来,他的个人宇宙里又有了春,一个如天神般美好的女孩,他开始想是不是每个有罪之人,都会在此生遇到一个天使,然后被拯救。
他总会想起春,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在被学业压力逼迫得整晚整晚失眠的时候,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的时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在调颜料的时候,只要他抬头,就能看见春的裙摆在风里飞扬。
后来,庄想念春的时候,云总是白得浩浩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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