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蓬山归,不知妾发白。既非穆公女,来生勿复见。
“你是谁?别走,别走!”
小影从床上呼喊着猛然坐起,窗外月明星稀,晚风在树林间的沙沙声,让她狂跳的心缓慢的平静下来。
看看手表,凌晨三点刚过。小影想着那个的梦,已没了丝毫睡意。这段时间以来,她总是在做同样的梦。那个梦里,有个高大的黑影挡在她面前。在黑影的身后,有个男子的声音一声声的呼唤着她。那声音或惊喜,或难过,或温柔,或眷恋,整夜回荡在她耳边,陌生却让她不自觉的心跳加速,焦虑不安。她在梦里想过无数种方法想看到那个人。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只能徒劳的听着那个声音渐渐消失。
她为此问过很多人,也看过心理医生,甚至找过老家的大仙,结果皆是徒劳无功。两天前,她大学的导师,给她介绍了一位春雪寺的大师极善为人排忧解惑,希望能够帮到她。于是她今天感到了这座春雪寺所在的桃山脚下。
穿鞋下地,小影走到窗边。窗外的世界已接近黎明,大多数星星都熄灭了。莹玉般的圆月在薄云间浮沉,在这亘贯千万年的夜空里,静静看着这个人间。小影投宿的这间古色古香的客栈,坐落在春雪寺两里外,半山腰的桃林里。小影扶栏眺望那轮挂在远处大雄宝殿檐角的月亮。檐下铜铃叮当作响,声音悠远的飘进寺外树海。那是蔓延百里的桃树林,时至深秋,树叶黄蝶似的飞在风里。
那人是谁呢?小影眼光迷离的坐在窗框上,从林中望去,如同千年前画卷中的窈窕少女。
“女施主,圆融大师就在前面,小僧就送到这里了。”带来的小和尚只有七八岁,他脆生生的说完,连礼都忘了施就慌忙跑远,显然十分怕生。小影看着那个脸蛋上还有婴儿肥的小和尚,跑远后再山间小路上蹦蹦跳跳的可爱模样不由失笑。
前面的一个高大的桃树下有几块大青石,石头光滑洁净,上面放着几个不知用什么草编成的蒲团。小影走近几步,便看到一个和尚正仰头看着头顶如华盖般的树冠。
“请问,是圆融大师吗?”小影探头问道。那和尚闻言转身,笑着点了点头。
看到这位大师的脸,小影十分惊讶,因为眼前的和尚看起来是有十几岁的样子,身材单薄的就像落在他肩上的黄叶。他皮肤不是很白,能看出经常在这棵树下晒太阳,圆润的嘴唇笑起来温暖的像冬日的阳光笼罩子啊身上。最让小影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像是弯弯的月亮中闪烁着明亮的星星。
和尚看小影愣愣看着自己也不见怪,只是安静地等她回过神来后,才指了指面前的一个蒲团示意她坐下。
第一次见到人家就死盯着不放,而却对方还是个和尚,这让小影的脸有些发烫。为了遮羞,小影坐下后立刻就开始向这位年轻的大师说起了自己的困难。
“......就是这样。大师,您能告诉我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花费将近半个小时,小影说完里自己的梦,急不可耐的向大师问道。
“梦如镜花水月,非真也非假。用世俗的话来说,梦里的东西都是你曾经见过的事物,在梦里不可得,是你觉得无能为力;梦中不可见,是怕过多希望。施主,你有什么想要追求又不愿追求的事吗?”
想要追求又不愿追求?小影对这句听来十分矛盾的话有些头痛。
圆融就像没看到小影脸上的纠结一样,接着说:“有所执尽桎梏,无所执者自心宽。人的手脚无所无枷,确在六道众生最受束缚,原因就在于自锢。胆怯是枷锁,执念是枷锁,挚爱是枷锁,厌恨是枷锁,成功是枷锁,堕落也是枷锁,施主知道为什么吗?”
小影被圆融和尚的一番话,弄得迷茫不已。心中暗想:这个我的梦有什么关系吗?她觉得这个大师有点故弄玄虚,但又不好明说,只能耐下性子顺着他的话摇了摇头。
圆融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在地上捡起一片落叶放在手中,说道:“不想落下的终要落下,这是枷锁。不想放弃的却逼自己放弃,这难道不是枷锁吗?施主,人生所有的枷锁都来自与本心的背道而驰。你接受一件你不愿接受的事,这便有了枷锁。即使你告诉自己,你的选择无比正确,但心却始终不得解脱。要知瞒天瞒地不瞒己,欺神欺鬼难欺心。有的选择可以欺瞒自身一时,但枷锁如同业障,几世轮回都难解脱。”
“几世轮回都难解脱”,这听起来最虚幻的话,让小影忽然心中一紧。就仿佛梦中,那男子声音消逝时的感觉一般无二。她感觉自己似乎捉到了某个关键,连忙追问圆融和尚。“大师能不能给我详细说一说?”
圆融并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把手中的叶子递给她,示意她放在手心里,待看到她握住那片叶子才接着道:“施主要答案,那就听贫僧说一个故事吧。”
树林在秋风中发出低语般的声响。小影拿着那片枯萎的桃树叶,耳边飘荡着圆融和尚娓娓道来的声音,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许多不曾见过的画面。
五百年前的桃山还只是一片荒山,百里之内只有个小村庄叫做仙桃村。相传上古时期,这里有仙桃一株,为神州地脉精华所结。后因王母欲设蟠桃园,便将桃株移入天宫,以致仙桃村方圆百里土地荒芜。一日新任县令到任路过仙桃村,因天晚难行便留宿一晚。仙桃村长便让自己的儿子,村中唯一的秀才侍奉县令一家左右。那县令考校秀才功课,发现他才学出众,颇为赏识便将他收做自己的学生。秀才成了县令的学生,也就自然而然的见到了县令的家人。那县令有个女儿名叫英娘,外表出众,性格温婉,却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只是从小体弱多病,常年卧床。
那秀才跟随县令,一边读书,一边为治理地方出谋划策,智计百出,造福一方。县令对秀才十分赏识,认定他将来必成大器,于是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他。而事实上,这秀才住在县令府中,与英娘朝夕相处,两人早已日久生情。可惜英娘自认时日无多,不愿拖累秀才,便拒绝了父亲的安排。秀才得知其中缘由,便决定求取仙药救治英娘。
原来仙桃村村长一家,世代都守护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在村外的荒山之中,有一株老桃树,乃是上古桃树的残根所生。只要能完成桃树的一个要求,就能得到一枚可延年益寿,百病不生的仙桃。
秀才向老桃树求取仙桃,老桃树告诉他两个要求让他选择。一是在这荒山上栽下一万颗桃树,为其开枝散叶。二是交出秀才的肉身,让老桃树可以开七窍以成仙。
秀才想要和英娘长相厮守,当然不会交出肉身。于是便在告知县令自己要种满一万颗桃树以救英娘后,便开始日日夜夜在山上种植桃树。
自从秀才开始闷头种树,便放下了学业和县衙事务。县令看在眼里,既为他对英娘的情谊感动,又为他放弃大好前途惋惜。英娘知道秀才的决定后思虑良久,便决定说服秀才,不要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前途。可秀才对英娘的情意实在太深,就拒绝看英娘的劝说。英娘脾气执拗,见秀才不愿接受她的好意,便不再见秀才,且拒绝吃药想要用自己的死放秀才解脱。
秀才见此心急如焚,无奈之下,瞒着所有人去见了老桃树,要用自己的肉身换取仙桃。
第二天,秀才将仙桃悄悄放于英娘窗前,便回到山中死于树下。
英娘吃了仙桃身体恢复,本准备去找秀才,却被告知秀才身死山中的消息。得知一切的英娘悲痛欲绝,在秀才的墓前痛哭不休。因她吃了仙桃,身体异于常人。只在墓前哭泣整整八十年,方才魂归地府。
奈何桥边,她见到了等在桥头不愿投胎的秀才。原来这秀才献出肉身后,对成仙的老桃树祈求,希望能在来世再与英娘相遇相恋,白头一生。老桃树答应了他的要求,帮他在三生石上留下了这段姻缘。
那没想到,英娘八十年的悲苦,让她的执念更胜。面对秀才的来世之约,她回道:“君自祈来生,妾悲今生误。再世已非君,复见又何惜。”
说完便抛下秀才,自去投胎了。秀才站在奈何桥头,见英娘远去的背影,心中凄凉无比,悲痛中对英娘喊道:“你既恐来生我已不再是我,那我便留在这世间等你,生生世世。”
圆融和尚的故事,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小影听着故事,已经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困扰,急急追问:“那后来呢?”
就在这个时候,寺中晚课的钟声响起。对小影的问话,圆融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对小影合十一礼,便向山下走去。
小影呆在原地,半晌后对着圆融和尚已如米粒的身影高声问:“那个秀才叫什么名字?”
和尚前行的身影没有停下,只有个平静却温暖的声音随着秋风传来。
“陶荣。”
夜,晚风送着月光来到了小影的床头。
她在睡梦中听着桃树林沙沙的低吟,朦朦胧胧的又看到了那个高大的黑影。
“小影?小影。”
男子的声音再次从黑影后传来,这次小影心中那种复杂难言的感觉,不再如往常那样强烈。她也没有再像曾经那样去寻找,而是对着那声音的方向低声唤道:“陶荣,是你吗?”
一声呼唤,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影眼前的世界霎时间一片清明。一片叶子,发着光从她的衣兜里飘了出来,像是被什么托着一样悬在她的眼前。她向那叶子伸出手,在接触的一瞬间一段记忆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秀才,站在栽满树苗的山头,擦着满脸的汗水望着远方的县城微笑。他的汗水落在地上,竟兀自钻出鲜绿的枝丫。那些枝丫包围了那个秀才,将他埋进了树干里,树飞快的长大,最终变成了一颗无比高大的桃树。
“英娘。你来了。”
那个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影不远处那个高大的黑影已经变成了一个高大的桃树。那桃树有几人合抱粗细,树下几块青石光滑洁净。在青石上,一个俊秀的儒服男子,正对她温柔的笑着。
风拂过她和秀才的脸颊,晶莹的泪珠随着风化成一串炫目的星光。明明是深秋,漫天的桃花却如雪般飞舞起来。
他们就这样四目相顾,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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