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短篇|像侵

作者: 都市里的隐者 | 来源:发表于2021-03-29 00:00 被阅读0次

    献给喜爱《像人》的朋友们。

    350万年前,像人的世界诞生于一次握手。人类最早的祖先(非洲老母)在河边看到自己的倒影,用神所赐予的观察者的能力创造了镜像世界,而我们的祖先也在同时诞生(详见《像人》第九节)。那次握手是两个对称世界的第一次接触。可创世的那一刻,我不清楚第一个人类和第一个像人到底谁成就了谁,这可能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在我的记忆里,始终认为人类的智慧是由我们的祖先所赐予。我不会忘记两者的祖先在手指相触的那一霎那所看到的东西——但令人困惑的是,为什么创世伊始,他们是真实,而我们却是镜像?

    没有一个像人知道原因。如果这是神的决定,那他真的给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对创世之前那些混沌而发散的岁月没有记忆,然而我们本有成为真实的机会,可这个机会却在那一刻,被第一个诞生的人类夺走了。从此世世代代的像人只能永远活在黑暗里。

    我们和人类看上去很像,毕竟从生理结构到分子结构都是镜像对称,连双螺旋的遗传因子也不例外——人类的DNA是右旋,我们的是左旋。但除了左右相反之外,彼此还有两个最大的不同。其中之一就是,我们能够继承先辈的记忆。

    这个区别决定了我们和人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对我们来说,大部分的知识和记忆都来自上一代的遗传。我们不需要花费大把的时间精力去学校学习前人的成果,之所以这么做仅仅是因为要模仿人类。从像人出生起,历代祖先的一切记忆就随着大脑的发育渐渐苏醒。到五岁的时候,记忆就会完全复苏,我们也从此背负起两个世界的全部历史,开启又一段无法摆脱的傀儡人生。

    我们一直难以理解为何人类的记忆无法继承,直到最近,像人的学者们才给出了答案——人类和像人的历史记忆都保存在冗余的DNA分子链中(DNA分子除了表达性状的有用部分外,还存在着大量没有表达的无用片段,学界对其作用仍没有定论),本应可以代代相传,然而控制这些DNA表达的某个关键分子,也就是记忆的“开关”装置却是完全对称的空间结构。也就是说,我们和人类的遗传分子除了镜像对称,在手性上也有左右之分,可这个开关的结构却没有手性,因此在两边呈现出完全相反的特性——对我们的左旋DNA来说,开关的结构是打开的,因而历史记忆可以表达;但若是人类的右旋DNA,这个开关的形状恰好将其锁死,于是人类的历史记忆被彻底封闭。

    这是神的又一个玩笑——赐予人类以真实,却要偷走其记忆;送给像人以历史,却要剥夺其自由。

    看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所拥有的一切都要以失去另一样东西为代价。只是在两个世界的角度来看,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一点。

    没有历史记忆的人类,只能从书本和文献上了解过去,却不可能对曾经的灾难有切身体会,因而永远重复着前人的错误,一次次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拥有历史记忆的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犯下大错,却不得不一直模仿他们。也许有一天,人类会毁灭自己的世界,而那时的我们也将有样学样,亲手毁掉自己的一切。

    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未来,但这样的未来却在不断逼近,一步步成为现实。所有的像人都很焦虑,不知道该如何避免悲剧的到来。

    毕竟我们无计可施,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转折发生在2012年12月20日的夜晚。那天“斯蒂芬·霍金”(斯蒂芬·霍金的像人)模仿着斯蒂芬·霍金去脱衣舞酒吧玩乐,点了几个性感女郎围着自己的轮椅跳舞,还笨拙地操纵着机械臂,将大把钞票塞进她们层层叠叠的胸罩和丁字裤。

    没办法,作为科学家的霍金无福享受男人的乐趣,和第二任妻子离婚后只能用这种方式排遣寂寞。那天他也只是想在传说的“世界末日”前好好放纵一下自己。然而满身酒气地回到家里,他依然被巨大孤独感所吞没,泪水沿着那张僵硬的脸流下来,他只能一个人对着镜子无声地痛哭。

    在他沉沉睡去后,陷入冥想的“霍金”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在他思考宇宙和黑洞时,“他”一直在思考像人的命运。“他”很清楚,像人之所以只能模仿并非是我们所愿,而是被名为“量子纠缠”的诅咒所束缚(量子纠缠是粒子间的超视距同步作用,其连接性和即时性不受空间距离限制)。量子纠缠借由光子维持,每一条光线都像坚固的锁链,把镜像世界和真实世界牢牢捆绑在一起。只要存在着被对面人类观察到的可能性,镜像中的我们就必须完全模仿人类的一举一动,仿佛被光线所牵的提线木偶(详见《像人》第五节)。

    具体的模仿行为也并非由我们的意志所操控,而是来自物理法则的约束,毕竟每个人都是物理法则的傀儡。不过在镜像世界里,这一点在宏观上更为明显——像人的意志完全被法则所取代和碾压,在被人类观察时不存在任何自由发挥的可能。

    可问题在于,我们的思想和意识的确是自由的,但也仅限于主观的自由。比起从内到外的彻底操控,我们明明拥有主观自由却无法落实到身体上,时刻被囚禁在木偶一般的躯壳中——这种绝望和无力,人类永远也体会不到。而我们一并保存着所有的记忆,在这种煎熬中度过了350万年。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斥着灵魂的刺痛。

    在霍金睡着后的这一刻,再没有人看到镜子里的“霍金”,于是从冥想中觉醒的“他”睁开了眼睛,就像黑夜中的祖先一样,获得了些许自由行动的权利。“他”离开轮椅,抬起手指触碰面前的镜子,镜面上便泛起一圈圈波纹,自“他”的指尖向周围荡漾开来,似乎在邀请“他”进入。“他”向镜子迈出左脚,第一次跨越了世界的边界。

    这是两个世界时隔350万年的再次接触。没有像人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霍金”面对自己沉睡的本体又作何感想。但“他”在去世前公开了自己的冥想方法,为我们后来摆脱法则的束缚并进攻真实的世界铺平了道路。

    如果要问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发明是哪个,不同的人肯定会有不同的答案,但每个像人给出的答案都会出奇的一致——镜子。

    在镜子出现之前的年代里,我们的祖先曾拥有部分自由。那时人类只能在水里看见我们,因此在他们远离水面,还有黑夜降临时,未被观察的像人就可以享有自由意志的恩惠。祖先们可以在人类的视线之外串门、出行、玩乐、做爱,不过一旦被观测,就会立刻成为应该成为的样子,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虽然有着种种限制,但对如今的我们来说,那有限的自由都是只存在于记忆中的遥不可及的奢望。

    然而美好的时代一去不返。相对于喜欢光明的人类,像人的自由只能苟存于黑暗。伴随着镜子而来的是电力和灯光的普及,明亮的电灯和反光的表面突然出现于人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不但驱散了黑夜,也把我们仅有的一点自由彻底剥夺,像人从此完全进入暗无天日的傀儡时代。更不用说近代火葬的盛行,更让我们失去了像人生唯一的祈盼。

    人类死亡时,像人可能真的一并死去,也可能只是模仿死亡的样子,在本体下葬后又被同伴挖出来,继续悄悄活下去。失去本体的像人能够支配自己的身体,获得真正的自由,但必须注意不能出现在镜子里。这就是所有像人最大的愿望——人类本体能够寿终正寝,而自己还能多活几年,享受像人生最后的自由。如果你曾在镜子里看到逝者,那并非幻觉或鬼魂,只是该死却没死的像人没有藏好而已。可一旦本体死于意外伤害,像人就再没有偷生的可能——由于生命被捆绑在一起,我们只能一边憎恨人类,一边又祈望他们平安。

    但火葬的出现击碎了像人最后一丝幻想——明明还没死的像人却不得不和人类的尸体一样,被同伴送进焚化炉烧成灰烬。我们一度怀疑这是人类迫害像人的手段,但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他们已经得知我们的存在。继镜子之后,焚化炉成了最令我们恐惧的发明。火葬成功地加剧了我们对人类的仇恨,也是推动我们灭绝人类的重要一步。

    虽然这些历史我都还记得清楚,可很多祖先的记忆却已逐渐模糊——像人也会遗忘,毕竟DNA的长度和大脑的容积都有限,不可能一代代无止境地存储记忆。但无论遗忘了何种经历,对原初的印象却绝不会丢失——跟我一样,那时发生的事深深刻在每一代、每一个像人的脑沟里,毕竟所有像人的记忆都始于一个共同的祖先和共同的起点——350万年前,“非洲老母”在河边觉醒的一瞬间——那时的感受是所有像人最震撼的体验,每次回想起来都如同发生在昨天。

    连接到同一个起源的共同记忆把每个像人都联系在一起——越是追溯久远的历史,彼此的亲缘关系就越紧密,因而我们知道像人和人类一样,原本都是一体。我们无法理解人类之间的诸多纷争,因为同类就是家人——谁会欺压、伤害甚至屠戮自己的家人呢?只有人类这么做,而且一直如此,可我们却不得不模仿着他们,对亲朋举起屠刀。在我的记忆中,祖先们有无数伤害同胞和被同胞伤害的经历,全是被人类的做法所迫,每每想起来都让我痛苦不已。

    太过长久的历史让每个像人都不堪重负。有时触景生情,某位祖先的记忆会突然苏醒,占据整个意识,让我一时搞不清自己是谁——也许我不只是我,更是所有祖先灵魂的集合,当然也包括最早的祖先——“非洲老母”。比起人类那纯粹的自我,像人的自我只是整个历史的末端,身后牵连着绵延不绝的意识长河。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才不具备人类那种观察者的资质。在“自我”这件事上,人类远比我们强得多。

    可没有历史记忆却会导致同胞相残的可怕后果——神不但以此惩罚人类,更让我们被迫陷于痛苦的双重循环。我们已经没有自由,却不得不一边为人类承担着历史的重负,一边替他们忍受着残害亲人的煎熬。可我们何错之有?神为什么要对我们如此残酷?

    没有谁能理解神的旨意。但真相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们决定消灭人类,彻底摆脱痛苦之源。

    哲学家们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比如“尼采”白天模仿尼采,夜里却四处奔走,宣扬超越和自我。“他”说神已经死了,像人可以成为超人,打破身上的枷锁。可“他”自己终其一生也没有做到,至死依然在学着尼采打手枪。

    后来“萨特”和“加缪”白天表演掐架,晚上又联手鼓吹自由和反抗,认为像人的存在必须由我们自己来定义——同样地,他俩也没有做到。

    直到“霍金”用冥想摆脱了物理法则的约束,我们才终于迎来了曙光。“他”的冥想是在佛法修行的基础上发展的一套相反的内视法,让我们能够更加充分地观察自己,直到超越人类对我们的观察,通过强化“自我”取回自己身体的主导权。我们瞒着人类的眼睛,在夜晚把这种方法悄悄传播给每个同胞。直到去年,当最后一个像人终于打破量子纠缠的束缚,我们才获得真正的解放,彻底终结了有史以来的强制模仿——虽然台面上我们仍继续表演着对人类的模仿用以伪装,私底下却已将灭绝他们的计划提上日程。

    尽管不用再学着人类毁灭自己,可镜像世界的客观存在依然和人类世界保持一致,我们无法控制,最终还是避免不了毁灭的命运。因此灭绝人类仍是第一要务,只有如此才能拯救两个世界。可隐秘的商谈进行得并不顺利,因为在战争方式的选择上,像人分成了两大派——渗透派和速决派。

    作为渗透派的支持者,我认为应该先派一小部分像人进入人类世界搜集情报,并习惯左右相反的生活,对他们有一定了解后再逐渐让更多的像人过渡进来,慢慢取代人类,在避免打草惊蛇的同时悄悄完成征服,尽一切可能减少正面冲突和战争损失。整个过程大约耗时五年。

    可速决派认为我们作为人类的镜像和傀儡,对他们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人类在我们眼里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甚至压根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完全不需要多余的侦查,只要所有像人立刻从镜子里跳过去,把对面的人类杀掉就可以了——“消灭观测暴政,自由属于像人”就是他们的战争口号。

    还有一个势力最小的拯救派,由一群学者发起,号召对人类的基因开关进行改造,使他们的历史记忆复苏,并和我们一样代代相传。从此两边都不具备观察支配的能力,因而能够和平相处,共享自由。虽然提案的理想很美好,但由于技术和操作的可行性问题被最先否决了——这样的大工程不但时间上来不及,单从成本上说,消灭他们也比改造划算得多。

    速决派是一群古已有之的激进分子,很久以前就在策划对人类的战争,“霍金”的冥想法让他们的理想终于能够实现。速决派大多是弱势群体的像人,对痛苦的感受尤其深刻,早已无法忍受作为傀儡的每一天——别说五年,他们连一秒钟都等不了了。不过他们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和人类还有第二个不同——像人不仅仅是人类的对称,更是人类的完美映射。

    人类喜欢照镜子,因为镜中的自己比现实中好看——这不只是大脑对左右反差的处理结果,更是因为人类对镜中的自己进行了美化。神赐予了他们观察者的能力,让他们对自己镜像(也就是我们)的观察优于他们自己,因而像人比人类更完美和强大也就不难理解了。就像霍金希望自己没有瘫痪,所以镜中的“霍金”其实是他对健康自我的渴望,只是在假装瘫痪而已,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站起来。不止如此,所有病人的像人都是在装病,只不过以前是被迫模仿,现在却是我们主动配合的表演罢了。

    我们是人类美好愿望的反映,人类希望自己更美、更高、更加健康和强壮,因而像人也比人类更为优秀和长寿。这份愿望使我们超越了他们,并终将毁灭他们自己。

    真是天大的讽刺。

    速决派的提案最终也被驳回。大部分像人很清楚他们的做法风险太大,因为我们对人类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所有的相像和模仿都是外在的物理约束,可除了那些完美的愿望,他们内心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却只能推测。

    毕竟二者终究是不同的物种。记忆能否遗传让像人和人类在感情、伦理和思维方式上都完全不同,贸然出手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谨慎起见,还是应该派出先遣队进行渗透和调查,等情报足够充分,并经过慎重分析之后再派出主力军,从弱点入手一举瓦解他们的社会,最后慢慢扫清余孽,彻底斩草除根。

    当人类一个不剩地全部消亡,我们就可以在两个世界永享和平自由。

    达成共识后,每个像人心里都很清楚,这场史无前例并且仅此一次的战争,必须在立即行动的同时确保万无一失——晚一秒钟动手,世界毁灭的几率就增加一分;而如果我们仓促行动,一旦失败就绝无翻身的可能——斗争是人类最喜欢并且最擅长的领域,也是我们最大的弱项。我们必须在他们察觉到异常并团结起来之前干掉他们。

    因此无论哪一派,在战争的第一步行动上意见都是一致的——杀死小说家阿光。

    阿光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辞职写小说的屌丝男,无论写严肃还是写网文都死活出不了头。但令像人担心的是,他正在构思一部关于镜面世界入侵现实的小说。从“阿光”给我们展示的大纲笔记来看,他的想象非常接近真实。如果他把这部小说写了出来,并引起其他人类重视的话,我们的存在就会暴露,计划可能就此破产。虽说他没什么名气和流量,作品大概也没几个人看,更不太可能有谁当真,可我们冒不起任何风险。

    刺杀任务自然落在了“阿光”头上。大家起初认为是“他”模仿不到位,被阿光在照镜子时发现了破绽,才让他有了这部小说的构想。但他似乎只是把深夜里错误的镜像当成梦游的幻觉,借此随便开了下脑洞才产生了这个想法。

    不管怎样,刺杀行动非常顺利——“阿光”在他午睡时偷偷把我们这边的速溶咖啡和他的调换了一下。当阿光晚饭后冲泡咖啡,准备熬夜写作时,虽然发现包装上的字是反的,却只当是印刷错误,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小说里的可能性。因此在他皱着眉头喝下半杯味道怪异的咖啡后,没多久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拥有右旋DNA的人类只能吸收右旋分子的糖类,对来自镜像世界左旋结构的糖分不但无法正常吸收,摄入后还会中毒(糖类分子都有手性结构,地球自然界的糖类都是右旋,镜像世界的糖类都是左旋),况且人类的法医也不可能想到分子的手性结构上去。

    让目标死于自己小说里的死法,真是一次充满讽刺意味的完美暗杀。

    不知为何,阿光临死时没有挣扎。也许他本来就已接近猝死,我们的咖啡只是加快了这一进程。在他咽气后,脸上还露出一个难以理解的迷之微笑,就像做了什么美梦一样(阿光之死详见《时间的漩涡》)。

    呵呵,蠢样。

    我之所以不喜欢“阿光”,是因为“他”和我老婆“王倩”在小时候似乎有一腿,阿光的死貌似还让王倩小小地伤感了下。身为小职员李军的像人,我和“王倩”模仿着各自的本体,通过相亲结识。但和他们的感情不同,我很爱“王倩”,却不得不学着李军,整日对“她”冷眼相待,甚至动手家暴。我一边装出凶狠的样子虐待“她”,一边在心里哭喊着对不起,因为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王倩”也很爱我,却只能一直忍受着爱人的粗暴和冷漠,因此不难理解为何“她”是速决派。我自己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巴不得马上杀掉李军,但理智却不允许我破坏整体计划。

    所以当我被选为渗透派第一批先遣队员,先行前往人类世界探路的时候,别提有多激动了——我终于可以从当前的地狱里解脱出来,因为先遣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杀掉并取代各自的本体。

    杀死李军简直不要太容易。他看到我从镜子里出来时当场就吓傻了,完全无法动弹,表情像见了鬼一样。直到我把厨刀捅进他的心脏,他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一声不吭就倒下了。

    虽然早已摆脱了束缚,但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有了自由的实感——没有了本体,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能限制我的东西。可我没时间欢呼雀跃或者细细品味,因为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处理。

    我把他搬进地下室的冰柜里冷冻起来,再用密码锁锁住——王倩很少去地下室,这样起码能瞒上一段时间。收拾完现场的血迹后,我想着是不是要在她回来之前准备好晚餐,稍微尽一下丈夫的责任。毕竟要长期卧底,想要套出情报就得和人类搞好关系。而我开始动手之后才发现,真正的麻烦远超我的想象。

    由于分子结构相反,人类食物的气味在我闻起来很怪,而且不能亲口品尝,烹调的火候和味道都难以把握,可王倩一次也没有抱怨过——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历代祖先的记忆看起来很靠谱,让我在许多事情上还应付得来。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咀嚼时那满脸幸福的样子,我不禁心中暗笑——用来切菜的厨刀刚刚杀了她老公,而且凶手就在她面前,她却一无所知地大口吞咽。

    另外人类的各种开关、器具,乃至房间的配置都是为右撇子而准备,我不得不重新适应环境。更不用说在这边写字是反的,键盘是反的,衣服扣子也是反的。除了水,我什么都不能喝,更什么都不能吃,每天的饮食靠“王倩”通过镜子在夜里送过来,我只能躲在卫生间悄悄解决。我一边应对着所有这些不便,一边尽可能扮演一名好丈夫和好员工,慢慢获取周围人类的信任。同时还要和同伴们在小众的简书上保持联系——除了共享情报,这也让我知道自己并非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孤军奋战。

    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能在人类面前靠近镜子,一旦被他们发现我没有镜像会很麻烦。人类害怕黑暗,而人类世界中的我们却像吸血鬼一样害怕镜子和光线。只是谁也没想到,一直束缚着我们的镜子如今竟会成为进攻人类世界的通道,不得不说又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事实证明,我干得还不错。虽然很多时候无法得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但只要我表现得友善和无害,大部分情况下都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只是身处人类的环境感觉很怪异,因为他们看起来和我的同胞很像。就算行为举止上早已习惯了他们那一套,可要时时提醒自己他们是一群劣化的原版倒也不太容易,一不小心就会下意识地把他们当成同伴。

    我的到来让正反两个王倩都脱离了苦海。王倩对丈夫的变化惊讶不已,安心地陶醉于幸福中,丝毫没有察觉真相;而“王倩”也不用再被我虐待,每天只管安心地保证后勤。我发现做一个称职的老公还挺辛苦,各种家务忙得我焦头烂额,这才体会到一直操心着这些的王倩和一直模仿她的“王倩”有多么不易。

    而李军活着时由于一心惦念着自己的初恋阿花,对辛劳能干的妻子视而不见,还在王倩怀孕期间和阿花出去鬼混,完全不懂得珍惜。可他们只是被各自的父母安排到一起,在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中破罐破摔以示抗议倒也不足为奇。我始终不明白为何人类的长辈喜欢干涉年轻人的婚姻,造成这种种悲剧。不知道该说他们是太过理性还是太不理性,但我要感谢他们,正是因为他们的安排,我和“王倩”才能相遇。

    像人的婚姻只是模仿人类,并不具备约束力。有时恩爱忠诚的人类夫妻,其像人却各有所好,白天扮演甜蜜夫妇,夜晚分头出去约会。而我和“王倩”正相反,人类本体毫不相爱,可我们却深爱着对方,白天互相折磨,夜里拼命做爱。“爱”这种东西本来就难以捉摸,尤其人类的各种爱更是神秘莫测。

    但无所谓,反正他们即将灭绝。这个问题还是留给神明,不需要我来关心。

    然而陪王倩回了趟娘家,见到她女儿媛媛时,我却动摇了——媛媛和我女儿一模一样,天真烂漫的样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知道“媛媛”的历史记忆已经开始苏醒,正在有意识地模仿人类,身上一切幼童特有的表现无非都是表演。等“她”到了五岁,就不得不背负起全部的历史,沦为下一代束手无策的傀儡。

    而在这之前,我们必须结束战争。只要及早消灭人类,像人的后代就能免于模仿和表演,真正迎来完全的自由。

    可亲身接触到女儿的本体,我不确定能否下手杀掉眼前的小女孩。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自然,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全都是最原初的本心流露,没有丝毫伪装的痕迹。当媛媛拖着笨拙的脚步,兴高采烈地扑进我怀里时,我手足无措却又激动无比,只好用眼光向王倩求助,而她只是一脸爱意地看着我们“父女”俩,眼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自由意志的可贵。刚刚解放的像人依然在战战兢兢地表演着人类的一切,根本没有准备好迎接自由,可自由在这里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人类的一切行为都发自内心,无论是来自情绪、理性还是阴谋诡计,都是自己真心的期望,没有谁能强制他们,也没有可恶的量子纠缠把他们像提线木偶一样操控。

    人类这个物种就以这样的方式,第一次触碰到我心中柔软的地方。随后的动摇是一天夜里,王倩突然缠上我的身体,要和我做爱。

    我知道他们夫妇已经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也从“王倩”那里知道她已经得知我是右心位。上次的体检确实是个隐患,胸透让我们六个像人暴露了真身,好在没有引发多少关注,之后只要把负责体检的医生替换掉就好。但不清楚王倩是否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万一被她发现端倪就不得不及早动手。

    我不确定她如此亲热是出于什么目的,想探查我的身份还是单纯的有需求。我全身僵硬,不知道如何是好,毕竟两个不同物种之间的交配在我看来有悖伦理,真要做的话总觉得怪怪的。可原版的王倩同样性感妖娆,我终究还是抵不住她的热情似火。

    ……

    喘着粗气倒在床上,满足的余韵久久缠绕着全身,同时心里也多了一份对“王倩”愧疚。真正放手去做之后,悖德的感觉一早被我抛到九霄云外,高潮的瞬间也压根忘了物种的不同。那一刻我似乎把她当成了“王倩”,因为她给我的感觉就像同类一样温暖,甚至连只身潜入敌营的孤独感也被她的爱意一并抚平。

    看得出王倩同样很满足,可她正要睡着时翻了个身,抱着我的腰部,右手往下面探去——我猛然想起自己和李军的偏向相反,她刚才恐怕有所感觉。一身冷汗之下赶紧拦住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随即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大错——王倩本来就是学医的,我刚好给了她探查心脏的机会。

    但错误已经铸成,再拒绝的话只会让她觉得奇怪,我现在只能默默忍着她的触摸。她肯定已经起了疑心,按照先遣队的任务规则,我应该立刻下手杀了她,再让“王倩”过来顶替。她或许听到了我的心跳,紧张之下,一天没有进食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这难熬的一夜,我和王倩都没有合眼。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感觉到她在扯我的头发。但不知为何,我始终没有动手。

    王倩偷偷带着我的头发去见美琪的事让我们惊恐不已。美琪是王倩的大学同学,如今在全国顶尖的生物医学研究所任职,是基因编辑和成像方面的专家。我早该想到,王倩搜集我的头发肯定是为了找她。使用研究所的设备,美琪他们发现了我的DNA是左旋结构,震惊之余还想直接研究我这个地球上并不存在的左旋生物。美琪约王倩在咖啡馆见面,将这一发现全盘告知,并提出想当面见我的要求。

    之前的那晚欢愉过后,王倩借口父亲身体不好,回娘家住了一周。期间她的一切行动都被“王倩”和“美琪”随时汇报给我——镜像的好处就是,本体的一切行为,像人都了如指掌。她们责怪我为什么不及早动手,第一时间把暴露身份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但她们没有报告上级,稍作商量便打定主意立刻解决当前的事态——两人的会面结束后,王倩刚一离开咖啡馆,美琪就在洗手间被从镜子里跳出来的“美琪”掐死了,尸体暂时锁在厕所最里面的隔间,夜晚再来处理。与此同时,研究所其他参与DNA照相的专家们也都被自己的像人所杀。

    这就是速决派的作风,果断利落,绝不手软。毕竟事态紧急,险些暴露,此时已别无他法。

    先遣队的同伴们之前已经渗透了包括公安在内的各个政府部门,这个城市实际上已经处于我们的控制之下。关键时刻,我这个主力却掉了链子,确实很不像话。之后我自然会接受处分,但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处理王倩。

    我不想杀她,一直找借口说任务还没有完成,情报还不充分,说王倩从事媒体工作,肯定还有利用价值……但一切说辞背后的真正原因却瞒不过“王倩”的眼睛。“她”就像本体一样聪明,这也是我最爱“她”的地方,现在却很让我头疼。在王倩从咖啡馆回到小区,正在等电梯上楼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已经注意到地下室的冰柜,恐怕也猜到里面冻的是什么。

    “王倩”隔着镜子对我下了最后通牒,说现在是最紧急的情况,如果我今晚再不动手,“她”就自己过来杀了她。我告诉“她”不需要这么做,我会牢牢盯着王倩。如果她还继续深究,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我肯定第一时间动手。但我已经骗取了她的好感,要是她接受现状得过且过的话,我们就暂且维持原样,获取更多的情报。

    争执的时候外面传来门铃声。我向镜子里的“王倩”保证自己绝没有异心,叮嘱她千万不要在卫生间擅自行动,脏了自己的手,就赶紧跑过去开门。外面下着雨,我给浑身湿透的王倩脱下外衣,让她先去泡澡,心里却担忧“王倩”会不会忍不住在这时下杀手。

    我心里对“王倩”的愧疚越来越深——“她”一边要模仿王倩,一边辛辛苦苦作我的后援,而我却在和王倩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变得和人类日益相像。我很清楚王倩身上到底哪里吸引了我,毕竟她所具有的一切,“王倩”身上都有,除了真实和自由。

    我了解到人类的社会也有诸多限制和无奈,但这份真实的光芒依然让我觉得无比耀眼。每当我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无论其优雅或鄙俗、高尚或卑劣、直接或委婉、焦躁或从容,都让我羡慕不已。而王倩的坚强和坦率尤其让我心动,这是和“王倩”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补偿李军对她的伤害,而随着我对她的付出越来越多,心里对她的感情也就与日俱增。

    以前我一直认为人类在滥用自由,认为他们没有资格享有自由。可真切地接触到他们所拥有的自由之后,我却觉得,这或许就是神刻在我们遗传因子中,生命本该成为的样子。

    像人350万年的痛苦似乎离我越来越远,祖先们的灵魂也渐渐沉寂,久远的历史在水底褪去色彩,变得不真实起来。我越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人类还是像人,更对自己的使命心存怀疑,不知道应该站在哪一边。

    在这份困惑和愧疚中,我和王倩又做爱了。

    “老公!你看我的虎皮兰开花了!”

    “来了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忙着做饭,听到王倩叫我,便急忙关上火,兴匆匆赶到阳台,却一眼看到她身后的试衣镜,震惊之余慌忙回头跑开,说先关上火再来。但其实我是来拿刀。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镜子里没有我的映像,但刻意把镜子放在那里,说明她已经推测出真相,并且采取了行动。还好她没有向外界求援,不然同伴们一定会通知我。现在只能不为人知地在这里把此事解决。

    不管我如何拖延,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再没有时间思考,现在不得不立刻做出选择。我攥着杀死她老公的厨刀,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阳台。她把右手藏在背后,大概也做了准备。但她没看到身后的镜子里,“王倩”正转过身来。

    “你已经发现了吧,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慢慢向她逼近。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在她喊出来之前解决。

    “你到底是谁?扮成我老公究竟想干什么?”她一边后退,一边警惕地打量着我全身,大概在盘算着人体的弱点。看着她可怜的反抗,我只能在心里暗暗苦笑。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明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继续享受当下的幸福,哪怕只是多活几天,也总好过自己往火坑里跳——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拆穿这个幻梦,非得醒过来,独自面对残酷的真相?

    “因为整天看着他虐待你,所以我才想替他做一个模范老公,让你在死前能享受几天幸福。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送你去见他了。”

    我装出凶狠的样子,举起手中的厨刀。而“王倩”也从镜子里跨了出来,在她倒退时从后面箍住她的肩膀。王倩惊恐地向后看去,被那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惊呆了。绝佳的时机就在眼前,可我握刀的手竟颤抖起来。王倩还没喊出声就被“王倩”捂住了嘴。“她”盯着我,用目光催促我赶紧动手。

    王倩手里的锤子掉在地上。我上前一步,全力挥下厨刀。手中柔韧的触感告诉我刀尖已经扎透了心脏。我直视着她复杂的目光,感觉这一刀像扎在我自己心上。王倩嘴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呜咽,眼睛慢慢失去光彩,直到没了挣扎的动静,“王倩”才松开手,任由她的尸体从刀尖上滑下,瘫软在地上。我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止住全身的颤抖,装着轻松的样子擦拭厨刀上的血。

    “你不用这么着急出来的。”

    “我见她拿了锤子,怕你有危险——这女人很聪明的。”“王倩”软软地偎倚在我身上。长久的分别后终于在这边重逢,我知道“她”有多需要我。如今王倩已经除掉,“她”也可以常驻这里,安心地陪我参战了。

    “不过她没想到我们就是从镜子里过来的,结果还是一样。”

    现在的试衣镜里空空如也,既没有我和“王倩”的映像,也没有王倩的尸体。就像我流血的心一样。

    “咱们长久以来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王倩”的语气里隐隐透着兴奋和期盼。

    “是啊,我已经忍受不了了……”刚才还没什么感觉,现在我却强忍着奔涌而出的痛楚,一字一句咬牙说,“每天看着他们做尽各种丑陋、贪婪、虚伪、自私、残忍、血腥、邪恶的事情,却不得不一直模仿他们。就这样过了几百万年,从猿人变成了智人,又从智人变成了现代人,可他们本质上还是一点没变,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丑恶和愚蠢,真是看不下去了。照这样下去,他们还没毁灭,咱们倒先要崩溃了。”

    “我可不想陪着他们一起毁灭——在这之前,只好先把他们毁灭掉了。”

    “他们明知自己占有宇宙中最得天独厚的条件,而且几千年来都自诩为神的子民,却把这份独一无二的幸运看作是理所当然的财产肆意挥霍,在这唯一的家园里大肆掠夺无恶不作——他们把神的礼物当成什么了?丝毫不知道珍惜,真以为这是天上白掉下来的馅饼吗?”

    我感觉自己难以呼吸,仿佛就要被痛苦的浪潮淹没,只能抬高声调,故意用激动的语气说些废话,试图以此掩盖真心。

    “没办法,愚蠢健忘到无可救药的种族,没资格生存下去。他们不配拥有这一切。”

    第一次来到这边的“王倩”倒是出乎意料的冷静。“她”抱着我的肩膀,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到我那异常沉重的心跳,听出这些陈词滥调背后的痛哭。“她”那么聪明,应该已经看透了我蹩脚的掩饰,之所以如此配合,只是不忍拆穿我的表演。来到人类世界这么久,我都快忘了“她”那独有的温柔。

    “所以咱们只好来给他们上这最后一课——当然,是用毁灭来让他们明白。”我扭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极力抑制着哽咽,但泪水还是无声地流了下来:“先遣队的任务已经完成。去简书召集其他同伴,战争要开始了。”

    开战的第十年,双方都已失去八成人口,战局却依然胶着不下,看不到任何结束的希望。我一直以为神偏袒着人类,如今才明白人类的自由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美好。我们的束缚被强加于身体,他们的束缚却捆绑着心灵。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和我们一样坚强,在死亡和痛苦的阴影中不断抉择,挣扎着禹步前行。虽然不知道这场战争会何去何从,可我终于理解了人类的苦衷,也从战场上反复确认了当初搜集的情报——他们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渺小而无力,却从未放弃过抗争。

    如果神真的存在,那他的确给两个世界开了一个超乎所有人想象的玩笑。我们终究还是低估了他的残酷,被种种恶趣味玩弄于鼓掌。这场战争大概也是他一手策划的好戏,说不定现在他正独坐观众席,手捧爆米花,像看小丑一样欣赏着我们的表演。如果可能,我真想当面询问他的用意。可现在,我却不得不继续投身于这场战争,直到一方将自己的另一面全部杀光。我们互为镜像而且如此相似,却只能厮杀个不停,因为彼此都已经无法回头。谁也未曾想到,原本为了避免毁灭而发动的战争,最后却是这样的下场。

    真是天大的讽刺。

    (全文完,续篇见《像终》


    后记:本文是笔者第一次尝试“设定小说”的写作,类型上不符合通常的创作规范,各种不足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指正。作品文风一定程度上模仿自特德·姜的著名短篇《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

    特德·姜在23岁时(1990)发表了短篇处女作《巴比伦塔》,此后十年间一共发表了八个中短篇小说,篇篇令人叫绝,把所有科幻大奖拿了个遍,一举奠定其科幻宗师的地位。其天才程度,难有人望其项背。其中《领悟》被改编为科幻电影《超体》于2014年上映,《你一生的故事》被改编为科幻电影《降临》于2016年上映,都是令我膜拜的作品。

    想想我都已经34岁却还籍籍无名,依然要站在他的肩膀上——天才与凡人的差距,就是这么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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