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年了。
窗外仍是大片大片盛放的向日葵,嫩黄的颜色迎着阳光反射着柔和的光芒。一如往常。可他觉得他还是喜欢以前,至少一切还显得那么明亮,不似眼前这般刺目无常。
白色窗棂上满是繁杂凌乱的印记,浅浅的凹痕因时间的久远微微泛着暗黄。可线条勾勒的向日葵依旧精致繁茂,似乎随时可以迎风而舞,摇曳生姿。
也记不得是哪一个阳光丰沛的午后,他贴在自己身后,呼吸浅浅打在脖颈上,抓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的在窗棂上行走着刀尖。时光似乎已经很远了,但身后的温度还有指尖的柔软却鲜明的刻在骨子里。
是啊,他很爱这种东西,就像一个爱涂鸦的小孩子对手下雕刻的、描画的痕迹有着近乎偏执的热情。他甚至会在写东西时突发奇想的拉过自己的胳膊在手指上手臂上画复杂缭乱的花纹。那感觉麻麻的,从手心顺着血液流进心里。他也会在自己身上涂涂抹抹,或画着和自己一样的东西,或在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写满自己的名字。窗外清风偶尔路过,在飘扬的窗帘上留下少年瘦削修长的影子。
他一直觉得他蹲在地上认真描绘着每一根线条时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小孩子。头上是如匠工般的帽子,沾满了各色各样的油彩,刘海下垂遮住漂亮的眼睛。每每这时他总会去蹲在他面前,用手指轻轻戳他的脸,笑着喊他小娃娃。他自然不会恼,只是会站起来挑着眉眼居高临下看他仰起的面孔,问他谁是小娃娃。他比自己高,站在面前不抬起眼只能够看到他的唇角。知道身高劣势,他不起身,只是用手轻晃着他的裤子,笑着看着他慢慢弯下腰亲吻自己的眼睛。时光温柔缱绻,仿若这就是永恒。
可永恒不过是世界上最虚无的东西,轻易便能说出口,却谁也做不到。日落月升,也许某一天便是尽头。
不到午时就有几个人陆陆续续进来了,他们坐在他对面张着嘴似乎在说些什么。可他听不到只低垂着眉眼安静的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乖巧而认真。如果他看到便会明白,他的这种样子不过是在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厌恶。但少有人会懂得他悄无声息的抗拒,眼前的人更加不会仍自顾自的说着带着不知真假的怜悯的安慰。
他忽然想念起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喜欢这种场合,不喜欢与人有过多的接触,便一直想办法避免这种事情。纵然在最艰难的时刻他仍竭力为他维护这一方小小的安宁。暖黄色的国度里,有线条的单纯精致和他们最温暖美好的时光。
心里某个空落落的地方仿佛与外界有了链接,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忽的全部涌来。这让他有点猝不及防,心被充斥的满满的,连呼吸都在胀痛。他低着头,身体因为努力压抑着慑人的痛苦和酸楚而很小幅度的颤抖着。他想,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留下我一个人空守着从前然后像流浪狗一样无家可归吗?
他突然觉得恶心,大脑深处传来的眩晕感让他几近崩溃,手指紧紧抓住膝盖处的布料。他企图让自己清醒,可总是做不到。
你回来啊,你怎么不回来看看我呢,你看我都快要死了.....
他紧紧皱着眉头,一个个想法不受控制的冒出来,在脑海中横冲乱撞。因为忍耐,他嘴唇上被咬出小小的伤口,有血丝在唇上若隐若现。终于在崩溃的边缘,一只手如救命稻草一般伸过来轻轻握上了他的。那力度很柔很轻,仿若在触碰桌沿边的贵重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使他掉落破碎。
手的主人是一个身形纤长的女人,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使她看上去高贵而美丽异常。她小声对他说对不起,让他置于这境地。
可他并没有过多反应。
他讨厌她。看到她只会让他想起那天的雨,那是他一辈子痛苦的起源。
强迫自己压下心底的滔天骇浪,他面无表情的抽出手,不露一丝端倪站起身离开。女人眼中暗含悲切,看着他缓缓上楼。他不知消瘦了多少,原本合适的家居服穿在身上显得又肥又大,身体单薄似乎随时都能倒下。
他以前是爱笑的吧。嘴角会轻轻上扬,安静跟在那个人的身后握着他的手,有着小心翼翼的乖巧。可他现在只是沉默,抗拒着一切,对外界仿佛无知无觉。不会笑,甚至也不会落泪。
她很难在他的脸上看到别的表情,最多的只是眼睛低垂着,安安静静。有时候她在想或许他的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糕,至少没有令人战栗的疯狂。
可是有一次却让她明白了他究竟处在怎样痛苦而绝望的困境。他把一切都压在了心里,思念与痛苦像气球一样慢慢在膨胀着,也许有一天便会爆炸。
她以前并未被告知他害怕雷声,所以当窗外雷声突然响起,看到他一下子僵住,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恐惧时,冷静如她也在那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她想去他身边握紧他的手让他不要害怕,但却只能晚他一步跟着他快速地跑到楼上。
也许因为太过于恐惧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关上门。当她站在门前时看到的便是他把自己紧紧埋在被子里的模样,宽大的双人床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凸起,那是他蜷缩起来的缘故。
他想要寻求一个拥抱却做不到,只能抱着自己来获得些微的安全感去抵抗着他的恐惧和孤独。
痛苦而压抑的哭声透过窗外沉闷的雷声清晰地传进她的耳中。哭出来终归是好的吧,她安慰自己,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掉落。
起风了,窗帘被风吹着在房子中扬起大的弧度,露出窗外大片大片紧密繁盛的向日葵。他安静的望着,面上无一丝波澜。和暖的阳光倾洒进来,照映在房间里显示出一种沉静温柔的美。
他看了很久,仿若不觉得累一般,直到太阳西沉,昏暗的光晕笼罩了整个世界。他才轻轻开口,看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安静而缓慢。
“你会怪我吗?”
“不过,”良久,他轻轻笑了一下,有些嘲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怪我呢?”
女人站在门外很久了,她不敢说话也没有进到房间里,只是始终在门口看着那一直站立的背影。直到他转过身,就像没有看到她一般沉默着下楼。
在餐桌旁,他吃的很少却也缓慢,一点点的咀嚼。
女人一边吃一边会跟他讲话,自然是得不到他的回应的。可她仍是这么做,有时候会讲她在路上遇见的一些事,有时候会讲一些书上的见闻。有些地方很有趣,女人会笑。也希望他能笑,可他似乎并没有在听,慢慢的吃饭,动作都不曾变过。
女人心下难过却还是自顾自地讲。女人是位大学老师,总是能侃侃而谈。她说她知道有一个故事,说是狐狸在死亡时总是向着故乡的方向,很多书籍或是百科上的所给的是不忘本。
“其实这只是一种偏执罢了。并不是狐狸做的不对,相反它做的很好吧...”女人停顿了一下,还是不确定地开口。“应该是。走到哪里都不忘记自己的故土,怎么说都是让人敬佩的。可若不是它的故乡呢?就算是故乡狐狸也应该学会在远离的过程中慢慢的忘记的吧,那才是它应该去做的,否则一直记得那个方向,在行走时一直强迫着自己记得会很累的吧......”
女人迟疑着望向对面的人,希望能有哪怕一点点的反应,可得到的仍是让她失望。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以往她不会与他说起任何沉重或是安慰的话语,只是一直顺从着他的意愿,把他保护在一个小小的只属于他的天地里,安静的看着他陪着他。没有慰问,没有说教,更没有吼骂。怕他听不进更怕会加剧他的苦痛。
与平常一样,他轻轻放下筷子便要离开,碗中不过去掉少许米饭。
女人也放下手中的餐具,扯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容,略带讨好的询问今晚她是否能留下。他沉默了一会,没点头也没摇头。
没有拒绝也没有允许,女人还是自作主张的留了下来。她始终不放心。她还清晰的记得一年前的这一天,那天真的下了很大的雨还有骇人的一道道闪电和一声声的惊雷。风很大,道路上的树歪歪斜斜,有的已经承受不住狂风的力量而横倒在地上。世界仿佛已是末日。
也许真的是世界末日了,那个人冲进了雨里却再也没能回来。在倾盆的大雨下,他猝不及防的就要被迫接受这结局,被上天强逼着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悲剧中。却挣脱不得。
夜很深了,她轻轻打开门想去看看他,却被客厅里的灯光闪了眼睛。他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身体轮廓小的可怜。
她的心一下子慌了急急地跑下楼,蹲在他身边问他怎么了。过了很久,他才小幅度抬头,小小声问她“你也会离开我吗?”
女人差一点要落泪。
她深呼吸不让眼泪掉下来。一只手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另一只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回答“怎么会呢?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可他也说过却还是离开了。”他望着她的眼睛,专注,执着。似乎要找出什么。他想这是你们一起说好的谎言吗,说不离开的是不是都会走?明明你说爱我,明明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可最后还是放开了不是吗?
“可我不喜欢你,我恨你,你还要留下吗?”
“可我爱你,很爱很爱。我不会走的,就算你打我骂我我也不会离开的。”
“你们都是骗子,都会离开为什么还要说爱我的话?”
“我不会走的,不会离开你的。真的不会离开你。”女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一遍遍的重复着不会离开的话语。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缓解他的不安。
他似乎认定了他们都会离开,不管她怎么保证他都不理会。这种恐惧让他的身体颤抖着,脸色也变得苍白。女人被吓住了,慌慌张张的给医生打电话。
他张开眼睛时对上的便是床边椅子上女人的目光。看见他醒来女人欣喜却也有些无措。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恶,明明只是自己的问题却偏偏要连累着那么多人。
而且女人又有什么错呢?她和自己一样也同样在承受着失去至爱的痛苦,二十年的血肉之亲又有哪一点比不上爱情的入骨之思呢?而她却一直压抑着,在自己面前永远坚强温柔的模样。想来她应该是最不好过的吧,伤心全部自己咽下去,连倾听安慰的人都没有。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女人看起来有点无措,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想要靠近却不敢,手不受控的轻微抖动着。
他慢慢侧过头看她。
女人和他很像,毕竟血脉相连。他们一样漂亮,一样的沉静与温柔,笑起来眼睛都会浅浅的弯起来。
其实女人也算是自己的母亲。她把还是七岁的自己领回家。而原本他不过是孤儿院里干干瘦瘦没人要的小孩,是她走过来牵自己的手,给予牛奶和温暖。
她是自己的恩人也是家人。他是爱她,却也带给她痛苦。
可她终是优雅通情的,或者说,她很爱很爱自己的孩子。在看见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时只是沉默了很久,没有大吵大闹,甚至没有问询。她只是摆摆手说要自己缓缓。在晚上时仍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喊他们洗手吃饭。可她究竟独自承受了多少呢?他想不到。
但他也恨她。不仅仅是因为雨天中因为接被困的她回家而间接造成的他的离去,还因为她把自己带到了他的身边,燃着了一切事情的引线。相比于后来的一切苦痛与失去,他宁愿自己仍是孤儿院里没人要的小可怜,长大后成为社会中再普通不过的匆匆忙忙的蚁族。
他不只一次的想过,如果他从来不曾出现,他从来都只是孤儿院的一个,也从来不会来到这个家里,所有不被接受的都在他们没有相识的时候戛然而止,人生轨道永远都没有交汇。他仍是王子般耀眼,他们不会再相爱。
那么,一切都会好了吧。他现在仍可以继续着自己的人生。不会受着从车内被甩出的痛苦,不会有早早离去的遗憾,不会有一个小小的跟屁虫智障一般的什么都要他照看着。
而自己也不会再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也可以不必再害怕下雨天,也不会再给任何一个亲近的人带来伤痛。
可是,一想起来心里却又疯了一般的疼。他想,我那么爱你,一天不见都要难过的死了,又怎能忍受一辈子不和你相见呢?
可再见时你会骂我吗?
我还希望你骂我时能牵住我的手,因为我太痛了,你拉着我我就会坚强忍住不落泪的。
就像我们生前的初见那样。
死后我也想重温一次你手掌的温暖。
第一次见面他们都是小小的。只不过一个优雅漂亮,高贵如王子,另一个却自卑难堪如乞丐。
或许一个人的教养应该是从小就能显现出来的。他并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推自己,说一些不干不净的话。他只是缓缓走过来,拉起自己刚刚洗净还带着一些伤痕的手说话,声音小而温柔,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想来也是吧,自己刚刚从破乱的环境中一下子进入到天堂般美丽的世界,心理上的落差就像生活般有着天与地的距离,内心敏感而自卑,怕被丢出,又会恼恨着自己与他人人生的不同。
初见,他也是个孩子,却考虑的仔细,不去触碰一颗小小的有太多伤疤的心。
他比自己大两岁,不算一个小大人,却什么都照顾着。不会使用浴室,他就帮着打开陪自己洗澡;学习不好,他就早早写完作业把时间都用来帮自己讲解;不爱说话也不爱交际,他就事事想着,在人前始终把自己护在身后。
有人笑他像一个老妈子,倾心倾力的也像一个完美男朋友。他总是笑,执起自己的手眼神灼灼的望着,问“你愿意吗”,玩笑开了很久,周围人也一起不知疲倦的起着哄。
直到有次自己点了头——慢慢地说“愿意”。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和以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朋友听多了有些无聊,摆手说别闹。
只有他依旧是不动,呆呆的站了很久。清澈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惊异,星光点点,倒映出一个认真而坚定的身形。然后,他缓缓俯下头在白皙干净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带着力度的吻。
嘴唇的柔软触感从手背传进大脑,随着血液流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汇聚在心底炸成一朵烟花。
那或许确实是一个不同的午后,至少每每想起自己总会笑的像一个傻子。然后他会把自己搂进怀里很认真的说我再给你告白好不好,恩?我爱你啊,一辈子都爱你。
我也是啊,一辈子都爱你。
夜,黑暗笼罩着房间。整个世界都是静谧的,只有细微的风声悄悄闯入。
女人放轻脚步,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的推开门,然后看见未关的窗户,随风飘着的窗帘影子在墙上不安分的动着。
她走过去想关上窗户,却看见床边掉落的东西。盖子和瓶身分离,安眠药片洒落一地。
女人有些怔住,心里一瞬间麻木还没来得及感到痛苦,眼泪却先一步从眼眶溢出。终于承受不住,她像个垂死的老人般慢慢、僵硬着着蹲下,手抚住眼睛很大声的哭了出来。
窗外,幽白清冷的月光下,向日葵枯萎了大片——再也没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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