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命

谨以此文献给我儿时的朋友——和平

（一）

我的朋友和平死了，就在今天下午。

夏日炎日，晒得树叶都奄奄一息，我看到它躺在一个木板上，它的血还在流，从它的鼻孔里流出来。像它以前鼻子进了蚂蟥一样，但是现在流得特别的多：它背上沾满了血迹，还有被刮破的皮，血还是新鲜的，苍蝇已经有一两个开始围上来了。

和平的牙露出来老长，我在想就是因为它的牙，让它在村子里名声鹤起，他的牙咬过准备行窃的小偷，咬过正在吃庄稼牛，咬过满上乱跑兔子。这些都没什么，其他的狗也能做到，但是它还有一样别的狗做不到的，那就是没有要错咬过一个好人。

我最后一眼看到它时，它已经死了，杀它的人还站在那里。他们的手上，衣服上，裤子上都沾有朋友的血迹。有人在用水盆吸收，洗掉手上的血，有人正用毛巾，努力的擦掉衣服上的红点。他们气喘吁吁，脸色涨红，大口吸烟又显得一丝轻松。

我不敢靠得太近，因为我怕它突然的睁开眼睛，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我怕它的血突然的溅在我身上，让我无法忘掉那浓浓的血腥味，我怕……

（二）

其实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死的是和平。在它们家有四条狗，就属和平最勤奋，最聪明，也是最健壮的。其他的三只狗，要么就是懒惰成性，要么就是病秧子。留着它们纯属是摆摆样子，滥竽充数。但是最后先死的却是我的朋友。

在整个我们村的狗圈里，要论谁最能做事，那还是和平。白天跟着主人去放牛，主人在农忙季节可以安心的去做农活，看牛的却是和平。每当牛去吃到别人家的庄稼玉米时，和平会毫不犹豫的去咬住牛的耳朵，牛就乖乖听话，不再往庄稼上靠。以前它去咬牛的尾巴，被牛用力一甩，甩得几丈远。它直接飞闷声的砸在田边的一块大石板上，痛了好几天。也被牛踹飞过，经过了好几次的摸索，它才知道咬牛的耳朵最保险。一咬住就松口，然后再快速离开。牛没有伤到它，却再也没心思去吃庄稼。就因为这个技能，主人每次在喂食的时候都在它碗里多放一点饭，再多放一点汤。

在农村里面，每个家庭都简陋，所以到了晚上就是那些心怀不正的人正式出动的时候。

和平抓贼也是很有一手。别的狗都是只要听到点动静就急乱狂叫，叫得主人们睡觉都睡不安宁。和平却不是，就是听到有响声了之后就躲在房屋旁边的干柴堆里，等着确认到底来者是不是贼，如果是蹑手蹑脚，故意压低脚步声的人，它就会屏着气息，然后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来，咬了一口，再跑开。因为它咬了一口，贼都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忍着痛逃之夭夭。就因为它，家里再也没有丢过鸡和粮食。

在整个家里，和平总算是个大功臣，主人对待它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但是最先死的却是他。我在半夜看着月色，想起过往和它在一起玩耍的种种场景，忍不住也狂叫了几声为什么？然后有个声音对我说：因为和平长得最结实，最威猛，毛色最好看，最主要的是结实，肉多。所以死的只能是它了。

（三）

和平的主人的大儿子快结婚了，但是他们家实在是清贫，唯一的家用电器就只有手电筒了。家里要很长时间才能吃上一顿大米，要有客人来串门才能吃上一顿肉，其他的时候就是玉米面和着青菜就当一顿饭了。家里的鸡牛猪狗都是等着养大拿出去卖的，然后再换成化肥和素尿，每年就这样才能保持一家人不挨饿。

尽管这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主人的大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五了，以前也谈了好几个姑娘，但是因为家境贫寒，所以女方父母都反对而告终，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姑娘答应嫁给他，条件是要礼金三千六百块，再杀一头猪去女方家接亲。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家里人都吓呆了，礼金要得实在太高了，市场上一斤肉才三块钱，这相当于一千二百斤猪肉，家里的两头猪加起来都还没有五百斤。家里的存款连一千块钱的没有。但是儿子年纪也大了，村里的很多小孩在二十来岁就结婚，到他儿子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两个小孩了，所以横下心来，一定要让儿子结婚。

“那礼金怎么办？”儿子问。

父亲闷了几口烟筒，闷出一声：“贷款。”

“我们这么穷，贷不到吧？”儿子狐疑。

父亲又深深喝了一口烟筒，说：“杀条狗，就能贷到。”

（四）

主人听说，那些当官的人已经吃腻了猪肉，现在都兴吃狗肉了，因为他们每次下乡来，都是以狗肉招待。而那些需要贷款的农民们也真会投其所好，只要他们到家里来考察，就必然拿一只狗来招待。

狗当然是要肥要大，年龄不能太老。因为老的瘦的的，难得煮软，不好啃。据说有一家，考察人员来了之后拿一直老狗招待，结果考察人员在吃的时候评论了一句，啃得牙好酸。然后那家就以不符合贷款条件，被驳回了。

如果够太小，那就不够吃，银行里面来三四个，村里要来村长，支书，还有组长，有时候他们吃完了，自家人都没得吃的，只能在他们走了之后喝一点汤。万一不够吃，后果可能比难吃的后果更严重。

在酒桌上汇报了自己家里的情况，以及贷款用途，然后写了申请书，村长和村支书一起盖章，再提交到银行考察人员手里。他们在酒足肉饱之后，就会通知说审核时间，而且拍拍胸口让农民在家静候佳音。

这些情况在村里传得人人皆知，所以大家要贷款之前都先想想自己家里有没有好看一点的狗，要不然都不敢张那个口。有的人实在不行，就出去借一个，等贷款到账了之后，在付账。

和平是全家的狗里面最结实，最健壮的一条狗，也正符合贷款“条件”。所以为了小主人的幸福，只能牺牲它的命了。

主人那时已经忘了，和平帮他们家看过牛，帮他们拿过兔子改善伙食，帮他们咬过贼。那时候，在主人的眼里和平只是一条狗。

（五）

我听说和平被主人用平常叫唤的声音引到屋里面来，然后关好了四处的门，和平当时也感觉不对，所以就没有吃饭，回头呆呆的望着主人，还以为主人要它做什么事情。小主人这时抄起一把锄头，就猛地往它头上砸，和平才想起躲闪，但是避之不及，第一下就砸到它腰上。和平哀嚎一声，在屋里四处逃窜，但是平时出入的洞口已经被堵死，它无路可藏，然而经过它的惊慌逃窜，主人全家出动，然后锄头和木棒在它身上，砸了一下又一下，知道它不再动弹。

夜色浓郁，我走在今天和平倒下的地方，这里还留有和平身上流下的血腥味，浓郁又刺鼻。不远处还有它被褪下的毛，有几根散落在那里，在夜风略过是，无力的在蠕动，其余的狗毛被主人收了起来，听说有人回收做狗毛地毯或做成毛衣。它的骨头就扔在路边上，上面还留有那些人的牙印。

我听说我下面那一家也准备贷款了，我忍不住向他们家的狗望去。